他的话和糕一起噎在嘴里,白我一眼,小声道:“才不是你!”
宫里豢养的几只白鹤款步走进亭子,啄食地上的甜糕碎屑。庆父一脚踢开靠近的一只,惊得其余几只四散奔逃,扑扇起翅膀,落了一地白羽毛。
果儿上前护住我,几个宫娥赶来,朝身后招呼:“夕夫人,公子在这里。”
夕君急急跑来,一见到我,略有错愕,复又神色如常,恭敬道:“君夫人在这里,夕君给君夫人请安了。”她一把拽过庆父藏在身后,又道:“小孩子不懂事,若扰了君夫人,请君夫人见谅。”
我笑道:“姐姐哪里话,庆父在我这里很好。只是……这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倒没有请先生吗?”这本不关我的事,只是我自己在书房里长大,深知里头的好处,就希望其他孩子也能知道。庆父这孩子顽劣,与小白不同的是,他的顽劣里头有一种粗鄙,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
“先生是有的,我这正要捉他去呢,让君夫人见笑了。”她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继续说道:“庆父是君侯的长子,故对他有些溺爱,都是被惯坏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夕君在这个“长”字音上费了番功夫,她的言下之意,我也不是听不出来。
“既这样,你就带他去吧,不要让先生久等了。”
夕君拉过身后的孩子,道:“还不快拜别嫡母大人。”
庆父极不情愿地给我磕了头,我也心安理得的受了,含笑看着这对母子离开。果儿斜了他们一眼,想要对我说什么,却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
自我嫁到鲁国,才渐渐发现桐月宫里那段幽闭的日子对我潜移默化的濡染,我的棱角已经被岁月打磨光滑,有的时候甚至发现自己的身上有了半夏的影子。听说半夏被姬晋强娶的那天,我还为她大哭一场,自以为感同身受。原来我一直都低估了女子的韧性,你不爱他,就只会对他笑,却不会为他流眼泪。
姬允不再去别的夫人那里。我虽掌管后宫,但如今正室专宠,侧室们就闹不起来,我只需维持台面上的一片祥和,私底下的事也不去费心。国政我是不理的,他肯同我说,我便听着。大多数时候他也不会瞒我,军国之事我是知道的不少,利弊得失也有论断在胸。只是我从不多言,不是什么亡国灭顶的大事,我也不愿为他操这样的闲心。
姬允待我的好,我其实看在眼里,可除了保持夫妻间的一团和气,我也实在拿不出更多。
――――――――――――――――――――
无事弄花草,闲来吟风月,若是撇得开前尘往事,我在鲁国的生活也算优游自适。橙黄桔绿,桂子飘香,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收获季节。这年秋天,我爱上了甜柑和桂花糖水,总是吃个没完,却不思茶饭。
果儿看出我的异样,找来疾医把脉。疾医把出喜脉,姬允乐得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孩子。而我,也有发自内心的安慰,至此安胎成了生活的重心。
到了小腹微凸的时候,我劝说姬允分房。
果儿对我的决定提出过异议,我示意她无需多言。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已经让我付出了内心最天然和纯粹的感情,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母亲,可能才是一个女子一生之中所扮演的最伟大的角色。未来有太多的无常,他可能才会成为我最后的寄托,即便不是诸儿的孩子,我也将视如珍宝,竭尽所能为之争取世间最好的一切。
分房几个月之后,侧夫人容容也怀了身孕。果儿报我这件事的时候,对我还有嗔怪。
我只抚着肚皮,淡淡道了句:“无妨。”
“公主,您倒是大方!”果儿不依不饶,又顶了我一句。
我笑道:“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一直护着我,我是知道的。我这作主子的也当关心关心你了,你年纪不小,也该把你许人了。”
“果儿陪着公主,不嫁人。”
“啊呀,你若不肯,我也没有法子。可是诸儿把阿苏交给我,我总要替他打算,这宫里可有你相好的姊妹,拣个模样好又温顺的,让我许给阿苏。”
“哦,我会注意的。”果儿不看我,闷闷地说。
我戏谑她:“死丫头,你就硬撑着吧,我就拖到你来求我。”
果儿哀怨地看我,道:“公主,您又不愿见阿苏……”
“我不见他,又不是不许你嫁他。你只管说你喜不喜欢,我自会给你做主。”
果儿害羞地点头,一张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桃子。
乘着年节,我就把果儿的婚事办了。她跟了我许多年,在我心里,倒比半夏还亲近几分。如今看她出嫁,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金童玉女般站在我面前。这是我来鲁国以后第二次看见阿苏,看见他,果然会想起诸儿。阿苏是诸儿的人,果儿是我的人,这一对璧人站在一处,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热衷于媒婆的角色。不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为了能在别人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
果儿的婚礼很简单,他们来拜见我的时候,我给了些赏赐,准了几天假,还在我的宫里替他们办了几桌喜宴。因她是君夫人的贴身侍女,在后宫里多少有些分量,故得了不少馈赠,连几位侧夫人也争相巴结。
容容也在邀请之列,穿了件素色的宽大深衣遮掩住微凸的小腹,怯怯地给我问安。
我和气道:“姐姐有孕就不必拘礼了,我如今身子沉,不能来扶你,你的辛苦我是知道的。”我示意她的侍女扶她起来,又关照了几句体己的话。本想叫她在我的身边入席,但不管我表现得多么宽宏大量,也不会松懈这个胆小女人的心防。我不愿给她这样的不自在,就让她坐到别处去了。
我其实并不会害她,我说“无妨”,就自有道理。往远处说,鲁国是周公封地,子孙最惜姬旦扶立幼主的圣名。往近处说,姬允本身就是在嫡庶相争,兄弟阋墙中幸存下来的,他在一日,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容容的孩子,即便是个男孩,非嫡非长的,又拿什么来和我的孩子争。
齐姜女子,个个都是后宫典范。不同于姑母的是,我的不骄不妒,源于不爱。
――――――――――――――――――――
次年夏天,热得异乎寻常,好像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我的产期就在这几日里,所以格外小心,也不再出去乱走,只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放个漆木榻,斜躺在上面翻翻书简。果儿就在一旁陪着我,替我摇摇扇子。
大暑那天,正看得兴起,只觉竹简上盖过一层阴影,抬头一瞧,原来是天边一团乌云滚滚而来,挡住了光线。我道:“回屋去吧,要下雨了。”才一动身子,惊觉一阵腹痛,我捂着肚子,咬牙道:“果儿,我要生了。”
我的宫里忙碌起来。我被按在榻上,疼得死去活来。我知道会疼,却不知道是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法。
“果儿,果儿……”她的手臂被我抓出了血印,我哀叫道:“是不是天黑了,怎么还没有生出来?”
“公主,现在才是晌午,外头是乌云。您再使把力气,很快就好了。”
稳婆也一个劲地催促我,我被催得心慌意乱,只觉得时间漫长得像凝固了一样,这场灾难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我拼命地喊叫着,叫声混合着窗外隆隆的雷鸣,再传进耳朵的时候已经混杂不清。
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在随即而来的雷鸣声中清晰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周围有片刻的寂静,我慢慢松懈身体,仿佛得到了救赎。慢慢的,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就像一个刚被人解救上岸的溺水之人。
“是个公子。”稳婆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我面前,在昏黄的烛火中,我看见了诸儿的眼睛。
“天黑了?”我又问。
“才过未时。”
“那是下雨了吧。”
“还没有下下来,估计是不会下了。”
我抿了个笑花,娓娓道:“我有一个故人,也是生在这种天气,光打雷不下雨。这孩子可别和她一样,也是个别扭的性子。”
稳婆笑道:“君夫人有所不知,妾的家乡有个传说,光打雷不下雨也分两种:若是没有闪电,那是上天在发怒;若是雷电齐鸣,就是上天在笑。公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天笑,就不知君夫人的故人是哪一种呢?”
我合上眼睛想了想,轻声道:“这我倒不清楚了。”
――――――――――――――――――――
孩子刚满月,姬允就带着我大宴群臣。
我当着满朝文武,向姬允请求:“孩子至今没有名字。妾闻申繻大夫博学,想请他为公子取个名字。”
“寡人也正有此意。”姬允点头,示意我过去。
我抱着孩子走到申繻面前,道了句:“有劳先生。”
申繻躬身道:“不敢”,掐着指头略略想了一会儿,便说:“起名有五法:信、义、象、假、类。公子与主上是同一天生辰,可取‘类’法,取名:同。主上,意下如何?”
“姬同。这个名字甚好,甚好!”姬允觉得好,我也满意。我看着孩子酣睡的模样,和诸儿,着实有太多相同的地方。我朝申繻一福,恭敬称谢,抱着姬同回了主座。
只见姬允起身,大声道:“寡人还有一事,要当众宣布:今日起,嫡子姬同立为鲁国世子!天下大赦,举国同庆!”他端起酒杯,底下众臣一饮而尽、皆额手称颂。
我低头拍着怀里的孩子,缓缓露出了笑靥。
几个月后,容容也诞下一子,排行第三,姬允为他取名:叔牙。
每当有人唤起这个名字,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好茶的老头。仿佛天意如此,过去,还真是无法摆脱。
第19章 信约
外甥长得像舅舅,本来也无可厚非,但坊间还是有不少关于同儿出身的质疑。姬允知道以后,出面压了下去。他夜夜来我宫里纠缠,是谁的孩子,他心里清楚。
这就是女子的悲哀,不管你爱不爱他,都会怀孕。
半夏出嫁以后,我常常想,如果让我和她遭遇同样的命运,我宁可选择冷宫,或者死亡。而禁足在桐月宫里的那段荒芜岁月,才让我渐渐明白自由的可贵,偏激的行为和过分的执着只会扼杀希望。而在我孕育生命的那段日子里,才开始真正了解半夏,不管曾经对她有多少鄙夷,我们最后的结局,恐怕就是,殊途同归。
我的身子复元以后,姬允又搬回我的宫里。美貌不啻为一种武器,我已经学会了虚与委蛇,只要我愿意,就能得到。我不会再回冷宫,更不能死,现在,我非但要保住后宫里无法超越的地位,更需要占据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因为鲁国不再是我的蛰伏之地,而是我的儿子即将君临的天下。
鲁国单凭周礼立于天下,别人敬你的时候,可以称你是诸侯典范,一旦翻脸,铁蹄踏处,哪还有道理可讲?作为国君,姬允的性格太过优柔,照他的不作为,守成几年,或还可以。但当今天下,适逢乱世,有多少诸侯蠢蠢欲动。以姬允的手段,等到同儿继位,恐已满目疮痍。
周礼固不可废,管夷吾的书里曾提过“尊王攘夷”的国策,无非是扯着正义凛然的旗帜,行着称霸天下的勾当。那么行周礼,奉王道,也可以成为鲁国立身的大纛。有了周礼这块遮羞布,强国的关键,其实还是买卖。
姬允和我说国政的时候,我不再是个甘于沉默的聆听者。不得不承认,鲍叔牙是个不错的老师,而管夷吾的买卖委实做得精彩,说起来我也算从师二人,不敢说名师出高徒,起码也不会辱没他们。
我是不能直接上朝听政的,羽父这样的人喜欢阿谀奉承,申繻这样的人习惯直言死谏,但无论他们怎样费尽心机,也远不及我在姬允身下宛转承欢的时候,吹一两句枕头风的效果来得实在。
我不是要和朝臣作对,相反,这两种人都要为我所用。申繻的忠诚敢言,可补我的策略不足;而羽父这样的马屁精,执行起我的意志,也可算是雷厉风行。如果这样下去,不消几年,鲁国便会有百废待兴的景象。离开诸儿以后,同儿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必要留给他最好的江山。
生子以后,父亲大概对我有所松懈。次年生辰,阿苏转交给我一罐杏脯,那罐杏脯用了特别的方法腌制,我来到鲁国以后曾经派人四处搜寻,都没有找到过桐月宫里似曾相识的味道。这种独一无二的味道,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我捻了一颗放在嘴里,又沾了一手糖丝。同儿坐在榻上玩耍,好奇看我,嘴里咿咿呀呀叫着“娘娘”。同儿现在只会说“娘娘”二字,而且据我观察,多半是在叫她的乳母,丽娘。在一群待选的奶娘中,我一下子就挑中了她,只因她是唯一一个唤我“公主”的人,带着纯正的齐国乡音。
丽娘是不敢应的,笑着说:“君夫人,世子又叫您呢。”
我将沾了糖丝的手指塞进同儿嘴里,他满意地吮吸着,发出啧啧的声响。我开心地哄道:“同儿,我是娘娘,娘娘在这里。舅舅腌的杏脯,好不好吃啊?好不好吃啊?”
“什么好吃的东西啊?”姬允应声进来,见我手里拿着杏脯,伸手来取。我一把护住罐子,娇声嗔道:“女人家吃的东西,你抢什么?”果儿不露声色地接走我递去的罐子,藏了起来。
我起身去接他的大氅,问道:“君侯,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姬允也没在意,笑道:“贤惠如夫人,我也省了不少事。夫人今日生辰,我也放自己半天假,夜里为你办了个寿宴。”
果儿给丽娘使了个眼色,丽娘抱着同儿随她出去了,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同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转身服侍姬允上榻休息,他半枕着我的腿,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他的额头,片刻之后,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袖管,像一条滑腻的蛇蜿蜒而上。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我依然不能习惯其他男人的触碰,但不得不说,能够在宫廷里生存下去的女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伶人。
我被他拽到身边,褪去衣服的时候又听见了裂帛的声响。姬允带着粗重的喘息在我耳边倾诉:“桃华桃华……我下了朝便想往你这里赶,管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大白天关在屋子里,被人知道了倒要笑话,那个申繻八成又要在朝堂之上给我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