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说完,才发现语意酸凉。诸儿身为一国之君,已过不惑之年,仍膝下无子。这些年来,我得专宠,可还是一无所出。既便诸儿将来坐拥天下,却连个传人都没有。
诸儿轻笑,“桃华,我们这是老了吗?这么多年前的一只箱子,你还拿出来说。”
我借着清亮的月光看他的眼睛,企图读懂他的寂寞,亦或遗憾,可那秋水般深沉的眼瞳里只倒映着一个我。诸儿如果不想让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从他那里获知。
“桃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犀利的光,“我要对卫国发兵了。”
“什么时候?”
“明天就出发。我已经集结了五国之兵,这次就算周室出面,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五国?”诸儿的强势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让人不免隐忧。
“是啊,连你的儿子都同我同盟了,你一定没有想到吧。这才是聪明人的作为。”
一说起战争,诸儿的眸子里像是着了火,透出摄人心魄的光彩。他是这个乱世里为征服而生的男子,坚信强食弱肉的道理。好像只要足够强大,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而我,也只能跟随他,这样义无反顾地相信。
“桃华”,他痴痴看我,“从现在起,你都不要离开我身边一步。我就是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拿你冒险,胜负还需天定,你可是我唯一输不起的。”
我点头,除了诸儿,还会有谁共我生死相依。
“我们回去吧,早点休息。”他说。我又无限眷恋的回望一眼,有诸儿坐运筹策,姬黔牟的气数已尽,半夏迟早是要回去的。氤氲着温暖烛火的夏宫,不过是这个长夜里的一盏风灯,转眼就要熄灭了。
第34章 讨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场前说几句:
各位挑刺的亲们,我在这里真心道谢!
深知此文尚且粗糙,我会在完结后继续打磨。
能改的地方都会尽量改过来,实在改不过来的……呵呵,反正是戏说嘛。
文中不当处,还请斧正。
揖~
大军出发那日,下起了瓢泼大雨,闪电划破灰暗的天空,隆隆的雷声和擂动的战鼓响成了一片。坚甲重兵或可御敌利器,却没有办法抵挡住这倾泻而下的雨势,在这样秋寒料峭的清晨里,我已经裹上了厚重的冬衣,那些站在急风骤雨中严阵以待的将士们,还有一些是和同儿一般大小的年轻男孩子,他们穿着被雨水浇透的战袍,想必是难受的。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侃然正色,军容之肃整,即使在这样狼狈的天气里也不显丝毫颓势。
诸儿一身金甲,英英玉立,在战车之上,举剑誓师:
“卫国之难,天道之不幸。逆臣叛党,擅行废立。卫君奔走,寓居敝邑。每每思及此事,孤夜难安枕,奈何疆场多事,分身乏术,不能诛讨。今幸有少暇,愿共讨叛逆,赖诸君奋力!”
他大声宣读讨逆檄文,琅琅之声,在雷鸣电闪中,依旧振聋发聩。
“共讨逆贼!共讨逆贼!”诸儿语毕,战鼓再次响起,将士们皆振臂高呼,水天一色中,燃起了一团火焰。
姬朔也是一身戎装,与诸儿同乘,抿着瑟缩的唇,努力地挺着腰杆。诸儿如山,岿然不动,而站在他身边的,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需要他的庇护。我躲在马车里,想起了同儿。此时此刻,他也正率领着鲁国的将士,赶往卫国的战场吧。这将是两个孩子有生以来直面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我的,好在,我们有诸儿的引领。诸儿的战场,从来没有悬念,以其强势,是值得他的亲人和将士们放心托付和追随的。
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他的剑,他的甲,他天狼星一样的眸子。雨水几乎连成了片,顺着诸儿精致的下颚流淌下来。他的侧影在那道光里显得异常绝美……而孤独。但那弹指瞬间的落寞,随即就被他掩盖在狰狞的鬼面具下,我还以为是我看晃了眼。
他是乱世里的中流砥柱,是朝堂上的孤家寡人,可谁又是他可以安心寄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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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真的不适合女人,它的残酷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书里的战争,总是对智谋韬略津津乐道,但真正的战场,所前进的每一步都是生命的代价。即便是战无不克的诸儿,也需要用足够的鲜血去换取胜利。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还是难免沦为他的负羸。诸儿不放心别人的保护,只能将我时刻带在身边。
旌旗蔽日,鼓角争鸣。我强迫自己直视前方,去习惯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厮杀,去习惯风中夹杂的腥臭气味。那个唯一对我一无所求的男子,我必须和他站在一起,在他于巅峰处睥睨天下的时候,也不至于一个人,如此寥落。
“不怕吗?你可以不看。”诸儿欲遮住我的眼睛。
“为什么不看?难道你只为半夏、姬朔?难道这不是为我的战争?妹喜、褒姒、妲己……历来只有妖姬覆国,你却可以为我得天下。试问古今女子,纵美人如云,又有几个能像我一般幸运的?诸儿,那个可以和你并肩看天下的人,舍我其谁?”
诸儿不语,嘴角微弧,是胜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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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侯捷、陈侯杵臼、蔡侯献舞、还有同儿,四国之君各自引兵,与诸儿成包抄之势向卫国进发。一路之上,势如破竹,没多久,五路人马就齐聚朝歌城下,将卫国国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齐军驻扎在城外西南方向,只等明日一早,联军便可破城。
夜色阑珊,刁斗声寒。外面飞雪连天,牛皮大帐里,炭火烧得通红。我一身劲装,裹着狐裘,窝在诸儿的行军榻上。
帐子被人挑开,灌进来一阵冷风,我打了一个激灵,抬头看见诸儿大步进来,抖落一身雪沫。
他走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探我手心的温度。然后看了眼我手里的简,是一本兵书。诸儿戏谑我:“桃华,你这是在临阵磨枪吗?一会儿可要让我听听你的破敌之策。”
我把简放到一边,“外面情势如何了?”
“只等雪停,明早就能破城。”诸儿解开大氅,又给我盖了一层。也不卸甲,就在我脚边躺了下来。
他的胸膛轻轻起伏着,安静得听不到一点鼻息声。我想他睡得尚浅,不敢乱动,就拿起刚才的书继续看。
帐外隐约有脚步声,还没等我听真切,诸儿就醒了。半坐起来,面有警色。
“主上!”果然有人来。
“说!”
“南面有一支军队往朝歌城赶,风雪太大,辨不清敌友,也不知道多寡。”
五路大军皆已扎营,此时还有谁连夜行军?多半是姬黔牟的援军。要命的是,南面是同儿的驻军,也不知他有没有得着信,又能不能应付。
我有些乱了方寸,诸儿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抚,凝神思索片刻,遂迈步到帐外。
帐外已有火把晃动,几位将军已在候命。只听诸儿道:“连将军,速领一队人马将其引致西南。其余将士听令,拔营撤军,后退三里,放其入城!”
众将得令,帐外又是一阵骚动。诸儿折返回来,对我道:“桃华,我们要挪挪地方,外面冷,你多加衣服,去马车里呆着,跟紧我。”边说,边收拾案上竹帛,全数丢进火盆里烧掉。
“会是谁的军队?”
“还不知道,但不会是我们的盟军。”他看我一眼,安慰道:“我把他们引来我这里,你可以放心了。”
“我们已成包围之势,你退军,不是让姬黔牟的援军有机可乘?”
诸儿用他的大氅将我捂了个严实,一把将我抱起,往帐外走。边走边道:“我还不知道对方虚实,让他们进城和姬黔牟会合,届时再集五国之力全歼,总比腹背受敌的好……”他快步来到马车前,将我塞了进去,又在周围加派了人手。
齐军后撤三里,整装待命。连称也顺利地将敌军引进朝歌城。那支军队原来是天子所派,区区两百戎车,由名不见经传的子突统帅。诸儿得到信,只蔑笑一声。
五国兵临城下,眼看就到最后决战,周室现在才派兵过来,还真是来得莫名奇妙。这样的军队,摆明就是来送死的。“会不会有诈?”我不敢轻率,这支天兵,怎么想都不合常情。
“子突这直肠子,叫他诈,难!你莫要担心,这两百乘,不是姬黔牟的援军,而是天子的面子。”诸儿轻笑,道:“桃华,今夜也休息不成了,雪势渐小,就此了局吧。”
我轻轻点头,“最后一战,我不愿在马车里,让我和你同乘吧。”我不愿再离开他,那个天神般孤独的男子,在这个世界上,就连找个对手都要变成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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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亮,五路大军就冲破朝歌城,直捣王宫。子突自刎谢罪,姬黔牟和公子职、泄被鲁军所俘,由同儿押解他们上了大殿。
“卫侯,这帮逆臣在此,请处置吧。”在战争的磨砺下,同儿越显老练。
而位于正座的姬朔,虽年长他几岁,此刻还只是一个惊魂未定的少年。他嗫嚅着唇,转脸看向诸儿。
诸儿道:“逆臣职泄,依罪当诛,应立刻行刑,以儆效尤。姬黔牟更是罪该万死。但……他终归和我有连襟之谊,我不忍看他死,请卫侯看在我的薄面上,将他交给我吧。”
诸儿开了口,姬朔忙道:“全凭舅舅处置。……此番复国,全仰仗舅舅。姬黔牟在位几年,敛财不少,国库中的财宝,朔愿尽数献于舅舅,以谢大恩!”
“卫侯复国,赖五国之力,我不敢居功。要说功……”诸儿笑看同儿一眼,继续道:“鲁侯这次抓到三公子,倒是居功至伟。你要谢,还是谢他好。诸位君侯,你们没什么意见吧?”诸儿扫视四路诸侯,以诸儿如今的势力,想必他们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了。
四国分了财物,各自打道回府。同儿得了卫国国库里的大部分珍宝,却不高兴,私下里说,“我是不会领他情的,这些东西,我也不希罕。”
我道:“你当然不会希罕,但鲁国却需要这些。此次你既然晓得和他同盟,就是已经学会了审时度势,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我当然晓得,不过说说。……母亲,这次,不会又是你……”
“你晓得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要说居功至伟,其实还是诸儿,可他此次不取卫国一物,只要了个姬黔牟回去,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第35章 待时
半夏回去以后,诸儿的宫越发清冷了。他要是不在,我就会在桐月宫里发上一整天的呆。诸儿怕我闷出病来,叫我出去散散心,我推说没意思,不肯去。宫里面已是举目无亲,宫墙外更是流言蜚语,哪里还有容我遣意的地方,我只守好和诸儿的一方天地,也就够了。
班师月余,诸儿都忙于朝政,早出晚归,我几乎都碰不到他的面。只在夜里,半梦半醒间,能感觉到他熟悉的怀抱和安心的气味。
一日更深,我听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榻,我翻了个身,道:“你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睡,吵到你了?”
“没有,白天睡得多了。”我见他一脸倦容,心下疼惜,“你也不要这么拼命,有些事也是急不来的。”我心知诸儿大业未成,必日夜劬劳,可到底不年轻了,总要先顾着身子才好。
“嗯,我看你这阵子也憋闷,我才急急处理政事。明天,我带你去防地小住几日吧。知道你喜欢清静,临淄城里太闹,你就是出宫我也不放心。”
“你真走得开吗?”我心里高兴,又不愿因我带累他,“卫国初定,你就这么放心。姬黔牟,你如何处置了?”
“放他归周了。他是天子女婿,我总要给周室留点颜面嘛。”
“嗯,是不要做得太绝,你也是天子女婿,你们是连襟嘛。”
“咦,桃华,你这话好酸,是吃醋了吗?”
“我才没有。”我正替他谋策,他却来取笑我,我回道:“倒是你,心里还是怵你那老丈人的吧?不然为何派连称、管至父去戍守葵丘呢?”
“是是是,我是怕死了,怕他来打我,怕他还有几个女儿,硬要塞给我。只可惜我的宫小,已经容不下了。”
诸儿眉开眼笑拥着我,我只能恼他:“老男人,没个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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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和诸儿就轻车从简往防地去。那里的别院已经收拾妥当,布置得干净素雅。
阳春三月,正是赏花季节。诸儿总是在院子里摆上几案,一壶桃花酒,就能让他消磨上大半天。
一日,我午觉醒来见不着他,直觉去院子里找人。绕过廊子,见他悠然自得,正坐在百花丛中小酌。此景如画,诸儿一身便装,轻衣缓带,也不束发,瀑布般流泻下来,美得洒脱不羁。身后名花争艳,也全都成了摆设。
他在案上摆开一摞杯子,倒了深浅不一的酒进去,用筷子轻击杯沿,侧耳倾听,然后又互相匀了些酒,直到试得满意了,才抬头看我。对我敲了段曲子,正是《蔓草》。
诸儿已有微醺,托腮击觞的慵懒姿态,颇有仙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桃华,我看你,还真是百看不厌呢。”他笑得逸气,又将面前一字排开的酒杯,由浅至深,一饮而尽。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用手指顺了顺头发,挨到他身边,“这日子可真好,能像对百姓夫妻,可以平常度日。若是天天能有花间一壶酒、相看两不厌,我才不希罕坐拥天下,垂名青史呢。”
诸儿加深了笑意,淡淡说道:“桃华,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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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防地过了一整个春天,朝中的公文大概已经堆积如山了,到了初夏,诸儿不得不回临淄坐镇,我也再度搬回桐月宫里起居。
一个人临窗发呆的时光又多了起来,难免胡思乱想。诸儿用兵,总是相时而动,时机未到,就隐忍不发,时机一到,必定一击即中。他这段日子看似无所作为,但决计不是偷闲,而是待时。只是,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