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姬黔牟归周,不是没有好处的人情。派连称、管至父戍边,也决不是怕周室讨伐。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诸儿已经打算决以死战,移天换日!
“桃华,你又发什么呆?”我想得出神,不觉诸儿已在身边。
“你今天倒是回来的早?”
诸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甜瓜,道:“今年的瓜特别甜呢,我剖给你吃。”
“你是不是……”
“嘘……”诸儿的食指抵住我的唇,来回摩娑,“桃华,你是聪明人,时候还不到,就不要说出来。”
我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心突突跳得厉害,“那会是什么时候?”
诸儿的全副心思好像都在那只甜瓜上,他用小刀一分为二,又将里面的籽剜得干干净净,再把它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块,他全神贯注,就像在肢解一只得来不易的猎物。
总于,一盘伸手可拈的甜瓜摆在了我的面前,诸儿说:“只等来年瓜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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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交,阑风长雨。我想再去看一眼夏宫的荷花,却只剩下一池残叶。
小白终于来了书信,他和鲍叔牙已定居莒国。柳青河里泛舟,满世界都是桂香。我闭眼遥想,他们倒是悠然惬意。只是,莒国太小,这两个人又岂是笼中鸟、池中鱼?
只等明年瓜熟,那些在荒郊野外贪玩迷路的孩子们,就都要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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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诸儿说:“谷地的雪景最美,我带你去看。”
雪后初霁,银妆素裹,谷地之景果然美不胜收。我站在茫茫雪原,已经被他裹得像只白熊,诸儿还来问我:“桃华,你冷不冷?我把大氅给你。”
我从他腰间解下酒囊,猛灌了几口,是在防地时候浸的桃华白芷酒。“不要不要,我不冷。国士无双,都该有美人相伴。你英雄盖世,身边怎么能跟个熊样蠢物?”嘴里呵出一串白气,想必脸已经被风吹得皴红。
诸儿大笑,抚摸着我已经冻僵的脸颊,“怎么会是蠢物?我的桃华,冬天里也会开花呢!”随即眼底又有失落,叹道:“只怕美人未迟暮,英雄已白头。”
由于战争的不断临近,我其实并没有出游的雅兴,我道:“瓜期可待,你不是应该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怎么有闲情陪我出来看雪?”
诸儿轻拢眉头,“桃华,这次是我失算,明年的瓜期还不是时候,恐怕还要再等上一年。”
诸儿的感慨,大概就源于此事。我也略有失意,但天时不利,总不能强求。
第36章 殉情
初夏时分,是同儿的生辰,他遣人从鲁国送来书信,让我回曲阜团聚。我也晓得,庆寿只是托辞,外面关于我和诸儿的传言,一直不绝于耳。我们两个这样不明不白地厮守了这么久,终究是段奢侈,也不知这几年诸儿和同儿在外头担了多少压力。我心疼儿子,不愿让他难做,本想先回曲阜呆一段日子,平息众怨;可我又承诺过诸儿,剩下的日子都不离不弃,如今他正在伐周备战的节骨眼上,我又怎好和他说我要离开。
正在两难,诸儿却备了贺礼,叫我先回鲁国去住一阵子。“你……”这下,我倒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了。
诸儿正容亢色,“局势有变,我本想等明年夏天发兵的,届时一切就绪,姜氏天下,就指日可待了。在这之前,我一直韬光养晦,不敢外露,不想周室已有察觉。我打算……秋天就起兵,杀他个措手不及。如果等到明年,就怕……”
“你……你都准备好了?可有胜算?”我跟着紧张起来,“这……这到底是造反,你这样仓促起兵,一旦……就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周室江河日下,以如今的情势,我也不是没有胜算,但总归准备不足……所以,我才不能带着你。你回曲阜等我,等我入主洛邑,就来接你。”
他这样说,我哪里还能走,“我不回去,生死关头,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战场我又不是没去过,我并没有害怕啊。”
“我晓得,我晓得。”诸儿笑的得意,“我也舍不下你。卫国之战,我是有十分把握的,这次……战场瞬息万变,我万一一个没有照顾到……没有人陪我一起看天下了,我打这仗,还有什么意思。桃华,你听我的,我绝不能拿你冒险。”
我急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为什么总是你照顾我,我反正不走!我也绝不会是你的累赘!正是因为危险,我才更要时刻看着你!”
“桃华,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你回鲁国,可以帮我做很多事啊。我伐周,必有诸侯勤王。虽然我已笼络了大部分诸侯,但事关重大,难保万一。你先回去看好你的儿子,这小子……事最多!若是你能劝服他,以鲁国国君,或只以你夫人的名义安抚住那些跃跃欲试的诸侯王,岂不是帮了我大忙?”
我深知诸儿此话份量,我回去,确实可帮他大忙,但心里总归不舍,只能低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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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夜,我做了个恶梦,梦见彭生,满身鲜血,向我索命。诸儿将我从梦中摇醒的时候,我已浑身汗湿。我抱着诸儿大哭,“此梦不祥,你……你还是三思而行,我一介女子,要天下做什么,我要的只是你……”
诸儿拍着我轻哄:“桃华,不过是一个梦,我不信这个的。……”诸儿不停抚慰,我才慢慢安静下来,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确不是一个梦就可以阻止的了。
诸儿见我心绪不稳,又留我住了几日。我原以为只是一个梦,却不料恶梦接二连三,夜夜不断。我不敢再告诉他,紧要关头,不能再加重他的负担。称霸天下,是每个强者的梦想,即便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放下。我想我是懂他的。
几日后,诸儿将我送至烁水,又是依依惜别。我道:“几次别离都在此处,真是我的伤心地,如果可以,我真不愿再来一次。”
“又不是不见了,等战事一结束,我立刻来接你。到时你想走,我也不放。”诸儿说得轻松,手却不肯松开。“桃华,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
我默默点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耗了多久,诸儿终于狠下心,一抽手,退出马车,朝队伍大喝一声:“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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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回到鲁国之后,我住回原来的宫,由果儿继续照料我的起居。住了几日,也只有季友来看过我,他也已经长大成人,身后跟着苏平,白齿青眉,干干净净的,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对果儿说:“我原想等苏平大些了,让他跟着同儿,谋个差使,日后也有出息。但朝堂终究是个是非地,我已经断送了一个儿子……我心里是喜欢苏平的,也拿他当我自己的孩子。还是让他跟着季友吧,跟个闲散贵族,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你看呢?你若不愿,就和我直说。”
果儿点头道:“全凭公主安排,公主心疼他,果儿是知道的。”
我轻叹一声,心说,你们都能闲着了,我却不能。诸儿欲灭周室,我也要开始插手政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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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儿的寿宴上,再次遇见故人。我起身相迎,“二哥,管先生,别来无恙啊?”
纠还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向我回礼。虽有一副好相貌,却无血性,说起来,倒比彭生还不像姜家子孙。商人重利,管夷吾尽心尽力扶持他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
“二哥打算在鲁国久居了?”
“嗯……”
管夷吾抢道:“只等时机成熟,二公子自会回去。”
时机成熟?诸儿没有子嗣,难道他们在等兄终弟及?我哼笑:“管先生,您就没有做过蚀本的买卖吗?我要是你,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还不如面对现实。您要肯走正道,怕早就位极人臣了。
“夫人教训的是。”管夷吾低头拱拳。我向来讨厌他,他既虚应我,我也不愿再搭理他,只笑笑,就转身离去了。
同儿身边,始终跟着一个人,正是那日禚地之野遇到的村夫。同儿许他佩剑上殿,想是极看中他的。我上前道:“那天真要感谢先生,先生如今官拜大夫,我却还不知先生姓名,真是失敬。”
“夫人,不敢,在下姓曹刿。”曹刿一礼。
我倒吸一气,起身相扶。“原来是名士曹刿,我早有耳闻。只是先生隐居山林,多少人请都请不动。先生肯为我同儿出仕,真是鲁国之福啊!”
“夫人哪里话,得遇明主,是在下之福。”
我好奇问道:“哦,先生所谓明主,该是什么样子呢?” 不说天下英雄,只说那日在林子里,两国君主之间,同儿就输了诸儿一截,可最后曹刿却愿为同儿出山。
“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我点头,原来如是。同儿的能力虽有限,但他谦恭下士,又诚实有信,就有满朝贤臣愿意跟着他。相比之下,诸儿就孤单许多。君主太强,会掩盖为人臣子的光芒,这就是为什么,管夷吾这样的能人宁可辅佐一无所长的姜纠,也不肯去诸儿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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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儿生辰过后,连着几日酷暑,到了傍晚,总有几声干雷,却不见有雨。窗外蝉鸣蛙噪,吵得人心绪不宁。
我斜卧榻上,一手扇着风,一手拿着简,正思忖如何应付各路诸侯,却见果儿僵直地站在门外,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挡着我的光了。”
果儿不动,背着光,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直觉出事,半坐起来。“你有话快说,别装神弄鬼的。”
“公主,齐侯……”她的声音里已有哭腔。
我差点掉了手里的简,但立刻安慰自己,诸儿是发兵了吗?秋天还没到,这么快,难道情势有变?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旁人大惊小怪罢了。我试图镇静,问道:“到底什么事?”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嗓音也变了调。
“齐侯……薨了!”果儿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你说什么?” 我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浑身颤抖。
果儿跑到我跟前,抱着我喊:“公主,公主!”
“你说什么?” 这丫头我平时骄纵惯了,拿这事来和我玩笑,这回我定不绕她。我朝她大喊:“这怎么可能!我走时他还好好的,你说!你说!我不信!我不会相信的!”
“连称、管至父联合公孙无止叛乱,引军入宫行刺齐侯,阿费扮成齐侯,以身代死……”
“那……诸儿是逃走了?”
果儿含泪摇头,“他们发现齐侯一只鞋,据说那只鞋齐侯早上狩猎的时候落在围场了,不知何故又出现在宫里,说是彭生公子的冤魂作祟……齐侯还是让他们找出来了……”
冤魂作祟?“鬼话!鬼话!我怎么会信?告诉我,你在和我说笑呢!”我挣开果儿的手臂,猛摇她的肩头。
“公主!公主!”果儿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是边哭边唤我。
我推开她,站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果儿来扶我,我勉强站稳,又推开她,往屋外去。“公主!公主!”她紧跟着,我回头朝她吼道:“死奴才,等我知道你在骗我,一定剐了你!”
我已经没了方向,只知道要找人问个清楚,跌跌撞撞来到同儿的书房,未等通报就闯了进去。同儿见我进来,面无表情,挥退了两旁仆从内侍。我看他神情,已知大事不妙。我不敢开口,只瞠目看他,等他告诉我实情。
“母亲,齐侯薨了,内乱,被刺。姜无止登上王位。”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缥缈,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我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姜无止是主谋?”我惊讶于我还能理出这样的头绪,“那厮根本是个混蛋!连称、管至父为何要跟着他反?”
“连称、管至父戍边一年有余,齐侯背约,说好瓜熟而代,却反悔了。……连称、管至父拥立有功,连妹也做了君夫人。看来,她也出了一把力……”说到后面,同儿的语气已有嘲讽。
“糊涂!糊涂!”诸儿要伐周,这话怎么能和他们说!“这群叛臣逆贼,我定要灭了他们!”我大声叫嚷,悲伤被愤恨替代,血液里燃起了复仇了火,只有杀戮可以平息。也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被这样的噩耗击倒。
“母亲,我是不会出兵的。”同儿的声音决绝而冷冽。他是不会难过的,他只会庆幸,报应不爽!
“很好!很好!”我冷笑,“你是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没有兵权,就不能成事?倒是你,将来无论谁继位,都不会像诸儿一样念及舅甥之情,你的土地对他们来说比亲情要诱人的多。我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尚且如此对我,何况是你。哪日我不在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我从书房出来,又是一阵闷雷,雨终于落了下来,下得天昏地暗。连天都哭了,我却没有。果儿诚惶诚恐,不离左右。我看着她,淡淡说道:“你哭什么?诸儿说要回来接我的,他说话不算数,该哭的那个是我。……死了倒是干净,可以解脱了……”
我敲开纠的书房,纠一脸戒备,我却一脸诡笑:“管先生,恭喜你!你们等的时机,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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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的桐月宫,只是,再无希望可言。
果儿恨不得搬走宫里所有的东西,连簪子都不许我带。我喝酒,她也不拦,只要我醉得不省人事,对她来说就有暂时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