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齐之姜——六月禾未秀
时间:2019-10-08 08:53:19

  “有些事,办得晚了。也不知你睡着没有,过来看看。”他面目肃然,直直地盯着我。
  “你来多久了,也没个声。”我已察觉他不同以往的表情,心里一虚,只能低下头佯装看书。
  “才一会儿,看你读书,不想吵你。”
  “我不过打发时间,反正也睡不着。”我的眼光一直落在书上,不敢看他。
  诸儿的手覆上我的天灵盖,我的身子一颤,还是不敢抬头。只感觉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顺势滑落下来,经过我的脸庞,然后停在我的颈项上。手掌上的薄茧磨蹭着我细嫩的皮肤,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随之绷直起来。
  他的沉默里有一股飓风欲来的气势,我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的手指会突然施力,折断我的脖子。
  “今兹不折,证无来者?”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哑。
  我越是试图镇静下来,越是抖得像凛冽寒风里的枯枝,不可自已。“什么?”我别无言辞,只好装傻,企图蒙混过去。但他既然想戳穿,我这样做也太过徒劳。
  “是你的心里话?”他追问。
  “是不是的有什么重要?”我鼓起勇气直视他,但下一刻我就后悔了,他眸子里射出的光像把利剑,游移在我的要害。“我们是兄妹。”我的勇气一瞬间就消耗殆尽,那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囫囵不清,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我慢慢垂下眼皮,但还是能感觉他灼人的眼光,我在那光里无所遁形。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的手慢慢撤离我的脖子,我顿感一阵轻松,但随即而来的是失落,一种庞大的失落,几乎让我不堪承受。
  我再次抬眼,见他转身欲走。我只觉得离开既是永别,他若一走便不会回头。那种失落更大地漫延开来,随着他渐远的步子,我沉沦下去,灵魂和呼吸开始从身体里抽离,我感觉自己就要溺毙其中。
  “诸儿!你不要走!”我大叫,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
  他停下步子,僵直着背影,没有回头。
  我扑过去环住他的腰,我能感觉他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我贴着他的背开始抽泣,越哭越大声,像个不知节制的孩子,眼泪鼻涕一大把,他的深衣被我浸湿了一大片。
  诸儿转过身来搂着我,轻拍我的背,柔声安慰:“别哭了,别哭了……桃华,桃华……”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得到了他的回应,我便哭得更凶。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诸儿被我哭得没辙,只好哼起《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我带着哭腔,和着他唱了起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诸儿俊美的脸印着月光的清辉,宛若天人。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他,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眼前这人便是我愿与之偕臧之人啊!我不自觉得凑上脸去,吻上他的唇……
  管夷吾说得对,我就是熏莸无辨,泾渭不分,我只凭我的喜好做事,是非正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我不想考虑我的未来,郑国退了婚,姬忽看不上齐大,但总有人看得上。有一天我也会和半夏一样,坐着金丝鸟笼一样的马车,像礼物一样被人送走。我虽贵为公主,终究是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我不愿信命,可这就是我的命,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
  但,我可以摧毁。
  既然老天要和我开一个玩笑,那我就把这个玩笑开得再大一些。最好,最好再没人敢要我。
  我不顾一切地加深那个吻,用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诸儿愣怔了一下,便用他更大的热情回吻我。我被他一把抱起,放到榻上,他欺身过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我们迫不及待地轻吻、爱抚,撕扯对方的衣服……
  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如同辙乱旗靡的疆场。
  一阵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我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掐进了诸儿的肩头。但,即使这样深刻的疼痛也无法拉回我的理智。或者,再有没有什么疼痛可以抵过我的心痛了。
  诸儿停顿下来,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熨平了我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我开始回吻他,和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笨拙地回应他。他仿佛得到了犒赏,重振旗鼓,欲罢不能……
  当一切归于平静,我依偎在他怀里大声喘息,就像刚从父亲的猎场上策马归来。只是不能闻到泥土的芬芳气息,鼻尖萦绕的是瑞脑散发出来的淫糜味道。
  我从身下摸出半块缣帛,是我上午叫果儿藏起来的,上面被火烫坏了一个角。我说:“我叫果儿收起来了,你又从哪里得来的?”
  “我来的时候看那丫头在院子里烧。”
  我笑,她想了一天,原来是个毁尸灭迹的法子。我道:“你又为难她了?”
  他不答反问:“你既要叮咛我,为何不给我看就撕了呢?”
  我没有告诉他原因,只道:“我不过听个响儿,诸儿可知妹喜?”
  “妹喜好闻裂缯之声。”
  “妹喜闻裂帛声而笑,夏桀便撕了成千上万的帛给她听,我不过撕你一块,你就舍不得了?”
  诸儿笑,附在我耳边呢喃:“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恶趣味,你要爱听,我也舍得。”
  “妹喜可是红颜倾国,我若是这样的祸水,你也舍得吗?”
  “倾国又算什么?桃华想要,我便倾其所有。天道人伦都可以枉顾……”诸儿的唇又压上我的唇,后面的声音便消失在我们热切的亲吻里。我再次失去理智,也许,我从未有过片刻理智。我并不需要诸儿的倾其所有,就算他肯,我也不允。我所求不多,镜花水月,片刻足矣。
 
 
第12章 逾窗
  我醒来的时候已不见诸儿,一个人蜷缩在榻上,衾枕狼藉,发乱钗脱,昨夜之事恍如隔梦,并不真实。手里还捏着半块缣帛,像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凭证,却遍寻不到另外半块。
  我朝屋外喊了一声,果儿闻声进屋,看到这副凌乱样子,吓了一跳。我才意识到自己青丝之下未着寸缕,身上烙满了诸儿留下的赤红印迹,昨夜之事,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
  好在我身边的人还算可靠,并不会害我。
  我随意整了整被褥,没有看见落红。
  果儿不敢直视我,低着头替我梳洗更衣,支支吾吾地和我说昨日烧缣帛的事。她正要烧掉,被世子撞见,怕又惹了什么祸,担心了一夜。我说:“这缣帛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都过去了,世子不会为难你。你替我梳洗一下,我要去小白那里。”
  果儿道:“公主,都晌午了,书房的课已经结束了。”
  我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天,果然已经日高三丈,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睡得不知道时辰了。我道:“这么晚了,你也不来叫醒我。”
  “是世子出门的时候吩咐的,公主不唤,谁也不准进去。”
  草草用了午膳,还是觉得骨软筋酥、浑身乏力,只得回去补个回笼觉。果儿当我旧病重犯,紧张得半死,赖着不肯走。我便叫她打个地铺陪我休息,这张榻上满是诸儿的味道,我是断不会让别人上来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尽黑,却不见果儿,倒见诸儿坐在身边,痴痴看我。他朝我笑,我也笑,伸了个懒腰,起来搂他的脖子。没有再见时的尴尬,倒像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一对,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兽炉里的香已经烧净,我掀开衾被,想下榻添一些。
  “地上砖凉,怎么又赤足?”诸儿抱起我,我的两只脚落在他的羊皮靴子上,绵绵软软的,我淘气起来,加力踩了几下。却被他拎到半空中,挨了一顿狼吻,以示惩戒。直到哀告连连,才得以平安落地。
  我取了一些龙涎放进香炉,诸儿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倒了些麝香出来,混杂在里面。又道:“我这里还有颗整的,你放到玉枕里头去吧。”
  我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这味儿比龙涎差了点,但还不算讨厌。我绯红着脸,嗔骂一句:“你倒想得周到。”
  诸儿但笑不语。平素是个惠风和畅的翩翩佳公子,今日里举手投足都尽显妖娆。我任他横抱而起,用我的脚尖挑开垂珠挂玉的金绡帐,双双没入其中,如坠云雾,不可自拔……
  我从枕下摸出半块缣帛,问他:“还有半块呢?”
  他道:“我收起来了,我们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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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儿开始夜夜留宿。
  一日更深,我当他不会再来,便闩了房门。谁知他竟然爬窗进来,亏我还在读书,要是睡梦里惊醒,吓出尖叫,世子翻窗的一幕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看去。
  我已不若儿时的嚣张,开始懂得掩过饰非。
  那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快乐得不必考虑未来。
  可未来终究要来。
  父亲给诸儿选定了新夫人,不日成婚。诸儿在我面前表现得一如既往,从不提他的婚事。他不提,我也不问。我身边有果儿这个包打听,宫里的犄角旮旯,我若想知道便能知道,也无需从他嘴里套话。
  但我并不会叫果儿打听这些。
  我站在一个旷古未闻的尴尬位置上,既不能像妻子,也不能像妹妹,不知作何表态。我一直想看上去淡定些,若是任凭心意在诸儿面前说出一两句酸话,倒像是个妒妇了,这种没有立场的话说出来,自己也会觉得可笑。而在外人看来,我的淡定是恰到好处的。一个被退了婚,如今又乏人问津的公主,面对别人的婚事,自然不需要多少笑容。
  新夫人是朝臣连称的妹妹,在宫里见过几回,算得上漂亮,仅此而已。半夏走后,这个宫里再没有什么样的美貌可以入我的眼了。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也没有打听的兴趣。
  宫里又开始忙碌起来,比半夏出嫁那会儿更甚。我天天往小白那里跑,大概只有他的书房还能躲躲清静。
  小白这几年抽高不少,稚气已脱,同样继承了姜姓王族的俊美容貌,日后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芳心遗落在他那里。只是这几年,他的性子越发得桀骜不逊,鲍叔牙这个温吞水,多少要担些责任。
  不过,他再怎样难驯,我是不怕的。有时真觉得,我们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专门来这俗世破坏规矩。
  小白好服紫衣,今天又是一袭深紫长袍,玉带拦腰,极衬他白皙的皮肤和华贵中略带妖冶的气质。不过我心情欠佳的时候,嘴里是不会有好话的。我白他一眼,道:“你也不会换身衣服,天天见你都像个长条的茄子。”
  小白也不恼,问我诸儿的婚事:“桃华可备好贺礼?我倒不知送什么好,说来我听听,叫我做个参详。”
  我道:“还没备下呢,不过就是这些东西,我回头去问问纠和彭生他们,照他们的样子备一份就是了。”
  他笑:“大哥倒是白疼你了!他哪回不是拣最好的给你,我们这些做弟弟的看了都要妒忌呢。他大婚,你倒这样草率。”
  我自顾翻着堆在案上的简,随口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东西可送,说与我听听?”
  小白讪讪笑道:“大哥也不缺什么,我又想送个别致的,正发愁呢。”他探身过来,凑近我耳边道:“以前大哥总是猎野味和我们分享,你道大哥吃过人肉没有?炙道人肉羹放在宴上,一定别出新裁。”
  什么话从小白嘴里说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我漫不经心地回道:“好啊,彭生像野地里来的,还有点肉,你宰他正合适。”彭生长得丑,我有意无意总会调侃他几句,并没有别的意思。
  小白倒愣了一下,小声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看他话中有话,我便警觉起来。
  他原还有些吃惊,听我这么一说,又露出无赖的表情,垮下身子斜靠在案上,道:“原来你不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是不小心撞见的。杨夫人和内侍暗通款曲,好些年了。彭生这模样,和我撞见那人倒有几分相像……也真是的,好找不找,找个丑八怪……”
  “你不去揭发?”我问。
  小白撇了我一眼,一副你还不了解我的模样,道:“与我何干?如今你也晓得了,你会去揭发吗?”
  我有些好笑,自己做下的事情已是千夫所指,哪还有立场去揭发别人。杨夫人这些年都备受父亲嬖宠,我虽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宫里的女人自有不为人道的辛酸。我撇过脸去,道:“又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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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儿以不愿靡费为由向父亲请求把婚礼的规格和用度降为最简,父亲大肆褒扬了一番。但这场婚礼还是奢华至极,其实一样都没有减下来。
  昨夜他还在我的榻上缠绵缱绻,余温尚未散尽,天一亮却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一整日的繁文缛节,我全程观礼,光是看看都觉得累人。
  新夫人凤冠霞帔,团扇遮面,亦步亦趋地跟在诸儿身侧,走得袅袅婷婷。我虽看不到团扇下的面容,但也可以想见,就算描眉画眼,至多清秀而已。可那女子的身形着实出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每一步都走得婉转娉婷,如画中姗姗而来。和诸儿一前一后的走,看着倒是极和衬的。
  果儿附耳说道:“新夫人这身形还真好,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倒有几分像公主呢。”
  我没理她自说自话,目光一直追随着诸儿。他今日也是一袭红袍,我从未见他穿着如此明亮的颜色,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因离得有些距离,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反正,我是笑不出来的。有时还真是感谢那个素未谋面的郑国世子,省了我不少麻烦。
  未等筵席落幕,我就回宫了,就算一会儿小白要献人肉羹,我也没有看好戏的心情。一路上只有我和果儿作伴,下人都去凑热闹了,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三三两两的灯火,闪着清冷的光。
  我的住处原本就安静,今夜尤甚。
  我坐在那潭活水边上泡脚,水刚碰到皮肤的时候还有些凛冽,冻得一哆嗦,不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去给我端盘冰镇的果子来!”我冲果儿喊道。
  “公主,别吃这么凉的东西,对您不好。”
  “你去拿就是了,今个儿骂你的人不会来了。”我捧了一掬水,撒在小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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