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还想说什么,嗫嚅了半天。“还不快去!磨蹭什么!”我怒道,溅起一地水花。
吃完了一整盘郁李也没半个人来和我抢,我叹了口气,抹抹嘴,抹了一手的红。从泉水里把脚撤出来,用裙摆擦了擦,混同刚才的果汁,湿湿红红的,全都印在裙子上。我走回屋子,对果儿说:“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吧。”我支走她,顺手带上门闩。
坐在案前,也没看书的心情。脸上热热的,风一吹又是一阵凉,我知道那是眼泪。从听说父亲为诸儿选妃到今日成婚,少说半年有余,我从未主动提及,更不会对他施加什么压力,就算心里难过也是强压着,未曾露出半点不快。可事已至此,我终究是忍不住的,索性灭了眼前一对烛火,一个人伏在案上哭个痛快,省得那光把我的影子印在墙上。形影相吊,最是凄凉。
果儿敲了几次门,我也不理。哭到没了力气,只能哽咽着抽泣。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家具摆设渐渐清晰起来。只听果儿在门外尖叫一声,便被人捣住了嘴。然后窗户发出嘎嘎的响声,被人慢慢推开,我也不知道害怕,抹了抹眼泪,放眼望去。
一袭雪白长袍的男子撩起衣襟翻窗而入,带着月亮的清辉,如梦似幻,翩然而至。我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诸儿,俊朗风姿,如一树梨花。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游移,带着煦日的温度,用一如往昔的宠溺语气道:“我今日有些事办得晚了,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锁门,还哭成这样?”
第13章 事发
我泪眼婆娑,却带着笑,哭笑不得,扑进诸儿怀里。
诸儿点了灯,看见我裙摆上了污渍,略一皱眉,叹道:“怎么就不听话呢?”
他将我放在榻上,我任他用手掌搓暖我的双脚,嘻笑道:“每次贪凉都会被你逮到,还当你生了通天眼,我不过试试这次灵不灵验。”
“哦,那这次可灵验?”诸儿在我鼻尖落了一吻。
我笑:“通天眼还行,就是脚程慢了,下回需练练风火轮,不然还是看得到逮不到。”
诸儿大笑,抱起我:“你今天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不累吗?我倒是累死了,快休息吧。”我被他放上床,乖乖钻进被子里,给了他一个你放心回去吧的安慰笑容,打算目送他离开。他却宽衣解带,推了推我,“你霸着我的地方了,睡过去点。”
“你不回去?新夫人怎么办?”我当他只是过来看看。
诸儿并未停手,脱得只剩中衣,“你要我回去?”他挑眉反问,眼里几分狡黠。
我往里侧挪了挪,让他上榻。“真不回去了?你让她新婚之夜独守空闺,也太可怜了。”我又问,心里多少有愧。但心里不愿他走,也问得没什么底气。
诸儿托起我的下巴,眯着凤眸,认真道:“桃华,谁要你这么贤惠了?你肯把我让给别人,还要看我愿不愿意。倒是你刚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还可爱一些。”
我本来也没那么大方,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爬藤似地缠绕上去。这一日三茶六礼下来,诸儿是累得够呛,片刻功夫就响起轻酣。我抚着他俊美的睡颜,心说,我又怎么舍得把你让给别人?
那个新夫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许还认得,叫我凭空再想,却已想不起她的模样。这宫中恐怕又要平添一笔白华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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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又是欢宴。小时候喜欢的,如今却避恐不及。
诸儿领着新妇拜见父母弟妹。在那些滴粉搓酥的女子面前,她真的不算出众,但自有璞玉的淳粹。可惜好好的女孩儿,被父母兄长断送进宫里来了。
诸儿和她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他走到我面前,招呼新妇:“连妹,这是桃华,我最小的妹妹。”
连妹是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好名字。就算诸儿的语调里没有任何温度,唤起来也别有一番亲切的味道。
我想这就叫做,名正言顺。
连妹朝我颔首一福,柔声道了句:“见过公主。”然后抬起头,朝我露了个中规中矩的笑脸。她一整天都是这样的笑容,挑不出什么错来。只有看向诸儿的时候,眼底分明是一种尴尬,还有不解。
我挤了个笑,扶起她的胳膊,亲切道:“嫂嫂不必客气,叫我桃华就是。”对这女子,说不出的百端交集,我决定不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形同陌路,将来对谁都好。
我瞧了诸儿一眼,他立在连妹身后,热切地看我。我心里一颤,连忙撇开目光。
诸儿领走了连妹,姜无止大摇大摆走进来。哪里都少不了他!他是我亲叔叔的儿子,比诸儿略小一些。父亲和这位叔叔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故尤其疼爱他,什么都拣好的给他,吃穿用度,几乎要和世子平起平坐了。这人品性不正,由于父亲的偏袒,就更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明里暗里的和诸儿较劲。
姜无止上前向父亲问了安,便走到诸儿和连妹面前,一躬到地,涎皮赖脸地喊了声“嫂嫂”,脸都要贴上去了。但凡和诸儿有关的,他都想染指一番,诸儿也知道他的脾性,拽过连妹的手臂,拉到自己身后。
我低下头,掳了掳裙子。
诸儿不愿理他,应付了几句就带着连妹往别处去了。他见使不出什么伎俩,就晃悠到我眼前来了。 “桃华妹妹,几日不见越发美貌了。” 我很看不惯他的流气样子,白白辜负了姜家遗传的一副好皮囊。
这样的人,若是虚应他几句,他就会变本加利,越发的纠缠不清。若是恼了,又正中他的下怀。故我不愿理他,随他自说自话。
“那郑国世子真真是个没福份的,像妹妹这样天仙下凡的美相貌都不要。听说妹妹前阵子为了退婚的事心情不佳,还大病了一场,哥哥我心疼得紧啊。若是妹妹不嫌弃,到哥哥府上小住几日,散散心,让我好好招待你啊。”说着那龌龊手便伸了上来,摸到我的胳膊上。我只觉得身边爬了条毒蛇,说不出的反胃,又碍于大庭广众不好发作,只能暗自使劲想把手抽出来。
我使出一份力,他便加一份力,我终究比不过他的力气,被他的手指掐得生疼。只能大叫:“果儿,你还愣着做什么?给公孙倒酒!”
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引来周围人的注意,他才松手。诸儿的目光也跟了过来,我一脸的忿懑和委屈,与他对视一眼。姜无止还赖在边上不肯离开,诸儿已有怒容,欲往我这厢走。
眼前飘来一片紫云,亲亲热热地搭上姜无止的肩头,笑道:“堂兄,好久不见啊!”小白挑起凤眸,掠过姜无止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开,转而又附到姜无止耳边,小声勾引道:“我这里新来一批舞伎,天生尤物,堂兄可有兴趣见识一下。”说着朝姜无止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揽着他的肩头引他离开。
一样的膏粱子弟,小白一行一止就是倜傥风流,姜无止却是越看越下流。我目送小白离开,回头看见诸儿还望着我,我朝他扯扯嘴角,再次转移视线。
眼前转杯换盏,飞觥走斝,即使滴酒不沾,也会醉人。我嫌憋闷,一个人走出大殿透气。殿外云淡风清,月朗星稀,别有一番天地。我深深做了几次吐纳,排出胸中恶气,才略感顺畅。
倏地,有人从背后执起我的手,我一惊,直觉挥开,怒目相视。
“是我。”
诸儿站在我面前,掳起我的衣袖查看,姜无止掐下的红印尚未消退,他暗骂一声:“该死!”我也不是这么矫情的女子,可一想到诸儿护住连妹的一幕,心里莫名地酸楚起来,眼睛倒湿了。
诸儿把我纳进怀里,叹息着亲吻我。我有了安全的栖身,脑后的觥筹之声渐远,只觉风月无边,流连难返。
和诸儿在一起,便什么都忘了。果儿来寻,我慌忙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底,掳了掳鬓角。道:“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有人寻你。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休息。”我想问他今天还来不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递了块帕子过去,示意他擦干净嘴角的胭脂。
桐月宫的“月”字不好,当初应该一并改掉。月宫里只有一个嫦娥,多年以后,桐月宫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和无尽的等待叠加在一起,让人不堪回顾。那是一种无助的等待,漫长得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好在今夜,诸儿没有让我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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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以后,诸儿还是夜夜来我的桐月宫,只是来得晚些。我开始深居简出,除了小白的书房,也不再四处乱跑。我知道有些事情不会长久,不过是在做垂死挣扎。我开始珍惜和诸儿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珍惜到吝啬,每天都过得末日一样。有时,床笫间的欢愉过后,我更是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歇斯底里,直哭到诸儿手足无措。
这阵子诸儿常对我说:“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的,你要信我,就算我们被拆散一段时日,我保证,只是一段时日,我们一定看得到未来。”他常常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信我,你要答应我!”直摇到我点头为止。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在他坚定的眼神和承诺下,我无法表现出自己的怯懦。我只能告诉我自己,我从来不是会胆怯的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和诸儿都有这样的觉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以何种形式。
几个月后,我从小白的书房回宫又碰上了姜无止。小白的书房离我的宫并没有几步路,我常常身着侍女服,只身一人往来。遇见他的时候我没有像其他侍女一样福身问安,他“咦”了一声,认出我来。
“这位姐姐好面熟啊?”他也不揭穿我的身份,轻浮道:“姐姐那里当差?是否辛苦?不如我替你在伯父面前说个情,你和我回府享清福,如何?”说着又动起手脚来。
我怒道:“姜无止,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亲哥哥亲得,堂哥哥亲不得?你若应了我,那日在后花园里,你和姜诸儿的事……”
我未等他吐出污言秽语,就扇了一巴掌过去。这虽是第一次动手,但每次见他我都想赏他一顿耳光,这一巴掌早就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打起来得心应手。我顾不得手疼,大喊:“来人!”有几个人认出我是公主,召集侍卫宫女汇集过来。
姜无止见得不着什么便宜,放了句狠话,悻悻地走开了。
没几日,我和诸儿的事情便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父亲。
第14章 囹圄
父亲雷霆大怒,我和诸儿被押去了偏殿。父亲虽好面子,但也没有私下解决,这件事已被姜无止闹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实在无从隐瞒。
父亲暴跳如雷,抽出腰间佩剑,砍断了案角,怒道:“你们两个祸水,就非要闹些事情出来!……”他嘴里的两个祸水,一个是我,一个是半夏。
我垂首跪在父亲的殿上,听他大声地喘息,断断续续地咒骂,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怒不可遏。“……枉顾人伦,彘犬不如!……”我没有记下别的说辞,只有这两句似曾相识,依稀记得自己也这么骂过谁。
最后,诸儿被罚了一顿仗责。我虽没挨皮肉之苦,但被禁足在桐月宫里,从此不许踏出半步。
我不作声,也没有哭。这是我料想过的结局,甚至是我希望过的结局。诸儿至始至终都没有强辩半句,直到有侍卫拉他出去的时候,他深切地看着我,嘲我做了一个口形:你要信我!
我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决提,洪水般四溢出来。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因为他每次都要说到我点头为止,在我觉得那一眼已是永别的时候,实在无法拒绝他,哪怕只是对彼此的一种慰藉。
诸儿看着我,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浅到我无法确定。
我被人押回宫的时候,一切看似照旧,却又异样的陌生。从此,宫墙四周守卫森严,侍女们也被遣散去了别处,身边只留下一个果儿照料衣食。果儿不用禁足,成了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但是她的自由也受了限制,走到哪里都有侍卫形影不离的跟随。
桐月宫里没有梧桐,只有一座高台,可以望穿秋月。这宫原叫“望月”,为了和诸儿的“栖梧”凑成一对,才改了“桐”字。不求鸳鸯双死,但求梧桐共老。但这,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
我一个人枯坐榻上,绝望如蔓草般蓬勃而生,我害怕独自一人的夜晚,仿佛身边每样死物都会突然活动起来。只好让果儿搬来,在我身边打个地铺。
我半倚榻上,问道:“果儿,你有喜欢的人吗?”空空荡荡的桐月宫里,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
“公主就是我喜欢的人。”
“傻瓜,我是说男子。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果儿答得毫不犹豫。
“你正直韶华,怎会没有怀春之心?我以前倒没好好注意你,你也不要骗我。你现在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
“没有就是没有,公主不用想着法子赶我了,我不会走的。”
今天连果儿都对我特别强硬,我却变得异乎寻常的软弱。我叹道:“不走就不走吧,路都是自己选的,后悔了也莫要怨我。”
良久,果儿道:“公主后悔了吗?”
“没有。”屋里沉静了片刻,似乎都在回味刚才这句话。我又道:“果儿觉得我错了吗?”
“错不错的我不敢说,只觉得公主太累了。若是喜欢一个人要这么累,我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喜欢别人。”
“原来我给你做了这样的示范。我若有你一半慧根也好,可惜……让我重选一次,我还是要喜欢的。”
……
回音散尽,屋子里安静下来,等我再次唤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夜里有些凉,我取过诸儿的玄狐大氅帔在身上,他留在我宫里的,还没来得及带走。这大氅上有他的味道,怀抱般拥着我,熬过没有诸儿的第一个夜晚。
等果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半倚在榻上的姿势,她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心疼地看着我,问我可有什么需要。
我道:“你替我去看看诸儿好不好?我知道父亲要断了我和他的联系,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冒险,只要打听一下就好。”
“好吧,公主吃了饭我才去。”
我勉强勾了勾嘴角,笑不出来。这丫头也是个买卖人,以后的日子都是用我的正常作息来换她打听到的消息。我晓得她是为我好,也多亏身边有这么一个体己的人。我对她说:“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但有一样,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瞒着我。”她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