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奈恍若未闻,她仍旧勤快地抹着桌子,而且来来回回只对准一个地方擦,林桑青觉得她再擦一会儿桌子就要着火了。
走到梨奈身边,她蹙眉问她,“你做什么呢梨奈,样子怎么这么古怪?”
擦桌子的手陡然停住,梨奈抿抿嘴巴,抬起写满惊惶未定的脸,突然低声对她道:“小姐,快跑。”
她不解,“嗯?”
梨奈快速而简短的回她一个字,“跑。”
林桑青挑起唇角,十分轻松地笑了笑,放下胖乎乎的狗子,她状似懒惰地伸了个懒腰,下一瞬,她快速转过身,射箭一样撒丫子开跑。
林轩那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居然也想造反!
二十多个手拿兵器的士兵从繁光宫中隐蔽的角落闪身而出,紧紧追赶着林桑青,就像是追赶路人的恶犬。
林桑青在跑动中倏然发现,她的衣袖上有小块小块的血痕,应该是方才抱八哥犬时粘上去的,只怕繁光宫有宫人遇难了。
先是饿了两天,又被季相赖□□想吃天鹅肉的想法恶心了一下,还一口气爬上那么高的绮月台,林桑青今天的体力已经透支了。
她想,人生怎么这样子艰难啊。
和追赶她的士兵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林桑青捂着快要爆开的心脏,迈开腿跑得飞快,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儿,脑子里只有逃生这个想法,尽全力再跑的远一点儿。
林轩的本意该是在繁光宫抓住林桑青,没想到她会发现他的阴谋,所以他只好改变策略,带着士兵从另一个方向围堵她。
跑到宣武门附近,林桑青被追兵和赶来的林轩同时堵住,彻底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别住头发的簪子在跑动中脱落,发髻变得松松垮垮的,林桑青干脆把簪子拔了,让满头青丝垂在肩膀两侧,这样看起来不会太狼狈。
眼底流露出不可置信,林桑青重重喘着粗气,等气息平稳一些,她问站在士兵前面的林轩,“林大人,你想杀我?”
往日的宠溺与和蔼荡然无存,林轩现在看起来恶头恶脑,跟手筋脚筋都被挑断的季相有一点像,“棋子已无用处,该除掉的时候就得除掉,免得留下后患。不过你放心,本官现在不想杀你,因为你这颗棋子还有天大的用处。”
捂住胸口,林桑青忍不住惋惜摇头,她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援军赶来,“林大人,你已经不再年轻,做甚还出来和小辈们争天下,老老实实当你的尚书省宰相不好吗?”
林轩是文人出身,不管什么时候都爱说两句寓意深刻的话,以此来彰显他文人的身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你们女儿家自是不懂男人的雄心壮志。”
揉揉眼睛,林桑青装出伤心万分的样子,“我们好歹师徒一场,我还叫过你几句父亲,你便这样对待你名义上的女儿吗?”
林轩不为所动,“在江山面前,往日情分根本不值得一提。多说无益。”他招手唤人,“来人啊,把昭阳长公主绑起来,咱们去启明殿找皇上。”
他挑起唇角笑的阴险,“看看皇上是要江山,还是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美人儿——他那么喜欢昭阳,为了她肯守身如玉八年,想来在江山和美儿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后者。”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围住林桑青,其中一人掏出绳索,准备把她绑起来。
趁还能自由活动,林桑青端起胳膊抚摸下巴,垂眸思索道:“林大人果然是有造反的想法,我劝不动你,也不愿劝你,那么,且看谁的刀子更快了。”
林轩以为她在呈口舌之快,“长公主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脱身?皇上现在启明殿处理后续事务,整个皇城没有人知道我想造反,你指望何人来救你?”
放下手臂,林桑青呲牙冲他深深一笑,“林大人啊,你太自大了。”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士兵中突然有不少人拿起兵器,纷纷对准林轩和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兵。那个拿绳子的士兵更是立时调转方位,手脚麻利的把林轩捆成了一只粽子。
林桑青慵懒地伸个懒腰,眼底满是不加遮掩的嘲讽,“笑话,当年做太傅时你便没斗过本公主,终日被我牵着鼻子走,如今亦不可能斗过我。”
轻蔑地瞥他一眼,她冷笑道:“想坐收渔翁之利?那也要看看给不给你剩东西!”
等到被绑成一只粽子,林轩才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劲,他快速清点在场的士兵人数,“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不对,他明明没有带这么多士兵来绑架林桑青,更多的士兵埋伏在启明殿附近,时刻准备着进去擒拿箫白泽!
林轩是从别的地方临时包抄过来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桑青逃跑的时候,所有士兵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拼命追赶着她,他们不会注意到,在他们追赶林桑青的过程中,有不少打扮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士兵趁乱混了进去。
天更黑了,天地间只余一丝亮光,本应在启明殿中处理事务的箫白泽从宣武门走出,宣世忠紧紧跟在他身边,目光警惕如鹰,极好地保护着自家主子的人身安全。
“林相。”顿足在林桑青身边,箫白泽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簪子,笨手笨脚的帮林桑青把散乱的头发绾起来,“枉朕相信你一场,你便用坐收渔翁之利来偿还朕的提携之恩?”
林轩沉着脸不说话。
箫白泽绾头发的手艺真不怎么样,林桑青觉得头皮勒得慌,但箫白泽到底一片好心,她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绾好的发髻松开。
手腕上的猫眼石手串闪着绯色光芒,她斜目望着林轩,“林大人掩藏得很好,连本公主都差点儿当真了,但托季骋那个老妖婆的宏福,我在七岁那年便明白一个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大人,您藏得再好,终究也有马脚露出。”
其实林轩露出的马脚并不多,他这个人比季封聪明多了,很是会做表面文章,整个乾朝都以为他跟皇上站在一起,是最忠心耿耿的朝臣。
在记忆恢复之前,林桑青也这样觉得。
可当记忆恢复,回首过去十几年的荒唐人生,林桑青慢慢发现,林轩送她进宫的目的肯定不单纯,至少不如他说的那样单纯。
不留情面地说,林桑青做长公主那会儿着实被惯得不像样子,俩眼珠子里什么都放不下,什么人都不尊重。母妃请了林轩来当她的老师,教授她规矩和礼数,她从没有认真上过一堂课,整日带着陪读的如霜与林轩对着干,把他气得干瞪眼。
甚至她还在父皇面前告过林轩的黑状,害得他差点儿被革职。
林轩那会儿特别讨厌她,左不过碍于她的身份,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可她没少听身边的宫人说,林轩是如何在外面败坏她的名声的。
在她长期的欺压之下,林轩要是还能不计前嫌地帮助她,宁愿冒着被太后发现的风险也要隐瞒她的身份,那他的心肠得有多慈悲啊,圣母菩萨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们之间的情分完全不够支撑林轩冒这个风险的,除非,他自己也有利可图,且利大过风险。
约林轩出来见面的那一天,他告诉她,是他花钱替她改头换面的。可周萍曾经说过,她初见她是在平阳城附近的荒地中,林清远背着伤痕累累的她艰难前行。若她是在那之后改头换面的,周萍定然会觉得不对劲,既然周萍没提起这件事,说明在周萍遇到林清远之前,她的容貌便已经换过了。
如果林轩肯花大代价给她换脸,又为何不收留她,等她的伤养好了之后再让她走呢?
她想,只有一个原因——林轩在撒谎。她的脸不是他花钱换的,是趁乱从皇宫里偷拿了不少值钱物件的林清远花钱换的,因林清远死无对证,他才敢贸然领功。
在周朝国破的很长一段时间,林轩都不知道她还活着,后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林轩这才知道她存活于世。
林清远从宫里拿出来的稀罕玩意大多来自繁光宫,林轩做过她的老师,熟悉繁光宫里的东西。所以极有可能是林清远拿东西出去典当的时候被林轩看到了,他认出了典当的东西,又认出了林清远,顺藤摸瓜,便摸出了她还存活于世的消息——萧白泽和她说过,之前魏虞之所以打探到她住在兴业街的事情,是因为林清远为了赎回被平阳府尹关起来的周萍,把她从小佩戴的凤雏玉佩拿出去典当,结果正好被魏虞认出。
想来林轩知道她存活于世的消息应该也是如此。
而后,他设计送她入宫,表面上说是为了防止萧白泽找到她,其实啊,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利用她。
这不,今儿个林轩终于原形毕露。
垂手立在萧白泽身边,让他以影子为她遮挡暮色,林桑青站直身子道:“清远这一辈子糊涂,娶个老婆把他捏得死死的,在家里连一丁点地位都没有,甚至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她扬起尖尖的下巴,用洞察一切的口吻道:“林大人真的很喜欢领功,明明不是你做的事情,非要往自己头上揽。清远顶着莫大的压力将我救出宫外,为了让我能够活下去,他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到头来大人您把他的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林清远死去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林桑青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清远却冒着生命危险将她养在民间,虽说在民间的遭遇不太好,可她终究留了一条命,这才有机会和母妃相认、和箫白泽剖开真心。
清远的忠心让她一辈子都无以为报。
他死去的原因除了周萍母女俩所下的□□外,还有那支不知从何飞来的白羽箭。现在想来,那支白羽箭的目标其实不是她,是试图对她说出真相的林清远。
杀人灭口的正是林轩。
天边霞光大作,魏虞处理好了白瑞身上的伤口,迎着漫天绯红霞色踱步过来。乍见被绑住的是林轩,而不是林桑青,他似乎有些惊讶。
只是瞬间,他便将惊讶妥帖藏好,丝毫没有外漏。
林桑青偏过身子,眯着眼睛问初来乍到的魏虞,“是吧,魏先生,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魏虞不解道:“娘娘说什么?”
嘴唇微抿,林桑青望着魏虞,喊出了那个从未说出口的称呼,“收手吧,哥哥。”她道:“父皇对不住你,可你不能联合外人窃取他打下的天下。”
妥帖藏好的惊讶再度溢出,魏虞瞬目道:“你知道?”
林桑青收回视线,“也是在记忆恢复之后才想起来,我曾经有个哥哥的,他是父皇十四岁那年和宫女所生,父皇不喜欢那个宫女,顺带着也不喜欢他第一个孩子,只把他养在行宫,很少去看他。有一年我到行宫避暑,曾经远远看了他一眼,本来想和我那位哥哥说几句话的,可姑姑不许我和他说话,只好作罢。”
“虽然只有一眼,但我仍记得,我那位哥哥相貌不俗,浑身自有股温雅气度,似四月春风般柔和。”
她又道:“哥哥,虽然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一直知道你的存在。”
魏虞垂眸不语,稍许,他用失望的眼神望向萧白泽,“阿泽,你瞒骗我,你同我说宸妃并未恢复记忆。”
萧白泽坦然回望他,“我是拿你当知己,却也时刻提防着你。”
魏虞低低笑了几声,他学着他的语气道:“阿泽,我是拿你当知己,可我也的确想谋你的天下。”
抬起头,他问林桑青,“你如何得知我与林大人密谋造反的事情?”
林桑青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睛,“梨奈和我说,你曾经私底下去见过林大人,而且不止一次。我想,既然林轩想要造反,那么你频频去见他,目的肯定也不单纯。其实我并不十分笃定你和林轩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随意诈你一下罢了,谁知哥哥你如此经不住诈,自个儿便承认了。”
这个计策林桑青很喜欢用,因为每次收效都很好。
魏虞不再辩解,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辩解,洒拓青衫迎风飘动,他自嘲笑道:“父皇总是这个样子,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就连脑子也一样。”展开双臂,他束手就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林桑青摇头轻笑,“父皇并没有给我一个聪慧的头脑,若当真聪明,我当年便不会中你的计,逼迫阿泽喝下那碗□□。”
是了,她一并想起,当年那个游医身边的小徒弟,正是如今擅长医术的魏虞魏先生。
萧白泽拉过她的手,眸光温柔道:“我说了,我不怪你。”
林桑青回握他,“可是我责怪自己。”抬起头,她对魏虞道:“哥哥,我知你还存有三分善念,如若不然,我流落民间的这些年,你为何要留在阿泽身边,帮他度过每次毒发的难关呢。”
紧握萧白泽温暖的手,她奉劝魏虞,“我不想失去仅剩的亲人,哥哥,我会削掉你所有的权利,让你以平民的身份度完余生——我仅能做到这份上了。”
她看到魏虞展开的双臂隐隐颤抖,风拂动他宽松的广袖,盈满傍晚的风,好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
守门的卫兵匆匆来报,“禀皇上,兵部副侍郎温大人已击溃林梓率领的边防军,除却死伤,还擒拿了八千活口。埋伏在启明殿附近的士兵也已被御林军尽数拿下,等待您处置。”
林轩的眼神直至此刻才彻底灰暗下去,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应该还存有几分侥幸心理,以为他的儿子林梓会杀进皇城。
萧白泽了然颔首,不需刻意端着,帝王的威严拈手即来,“先把林轩带下去,投入天牢,待刑部细细审问清楚之后,与季家一起处理。擒拿的八千活口且关在城外,确有归降之意的,待事情处理完毕后编入军中,其余人等,赐死。”
宣武城下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唱喝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摇摇欲灭,和林轩的眼睛一样。
历经几多沉浮,遭逢数多磨难,属于年轻一辈的时代终于到来。
心底所有的石头终于都放下,林桑青抱住萧白泽的手臂,揉着肚子道:“阿泽,我好饿。”
萧白泽低头看着她笑,“御膳房的饭菜应该做好了,走,我带你去启明殿吃饭。母妃说要给你做一道松鼠鱼的,估计现在也做好了。”
“!!!”林桑青睁大眼睛,“太好了,我方才还说想吃母妃做的松鼠鱼呢!”
沐浴在萧白泽温柔的目光下,她将眼睛弯成两道完整的弧线,透过弧线间的缝隙,她似乎看到了前景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