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栎自知失言,也知她留在这里对林桑青并没有什么益处,她依照身份尊卑,挨个拜别殿内的宫妃们,倒退着走出启明殿。
没等枫栎退下去,殿外突然传来把娇俏的女声,嚣张而清脆,只听声音,便知来者是个没脑子的嚣张美人儿,“究竟谁才放肆!林昭仪,太后与淑妃娘娘皆在此,你甩脸子给谁看?”
殿内烛光照亮来者精致的巴掌脸,不是近来与林桑青不对付的柳昭仪,还能是谁?盈盈跪地拜过太后,柳昭仪俯身道:“母后金安,淑妃娘娘、杨妃娘娘金安。臣妾本不该来的,可得知皇上中毒的事情后,臣妾心中着实不安,难以安寝,便漏夜赶来了。”
眼角有晶莹泪珠滚落,她掏出帕子揩一揩,抽泣道:“皇上身子本就羸弱,此番又出了这档子事,不知又要遭多大的罪。母后定要彻查到底,万不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糊弄过去,敢在宫里做这种腌臜事,她们当真胆大包天,不仅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也不把太后您放在眼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柳昭仪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往林桑青身上瞥,在外人看来,她这番话摆明在说林桑青。
太后早已过了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年纪,布满细纹的眼角微微抖动,她吩咐宫人,“来人啊,去把方御女带来。”
立即有宫人领命去了。
趁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林桑青给了柳昭仪一个凌厉的眼神——这个搅屎棍,真是任何能扳倒她的机会都不放过,她哪里是担心皇上才过来的,分明是怕太后轻饶了她,特意赶过来往火上倒油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林桑青又懊悔又烦躁——她当初作甚要劝箫白泽吃那份桂花糖蒸栗粉糕?她倒宁愿吃下桂花糖蒸栗粉糕的是自己,哪怕真的毒发身亡,宫里有这么多妃嫔,少她一个没什么大碍,她还能顺便遂了最初的心意,用死亡来逃避艰难世事。
拢在广袖里的手叠在一起,她向太后道:“请太后明鉴,查清来龙去脉,不冤枉好人,也别放过别有用心的歹人。”
深深凝望她一眼,上挑的眉峰放松几分,太后靠在金丝楠木椅背上,语重心长道:“青青啊,哀家本来觉得你是最稳重的,可眼下出现这样严重的事情,你却还想着替别人开脱。心软是好事,可若过分心软,便成了没主心骨的老好人。”
柳昭仪唯恐太后的火烧得不旺,低低嗤笑一声,火上浇油道:“什么稳重不稳重的,母后您久居宫中,自是明白一个道理,那些看上去最稳重、最人畜无害的人,其实倒最有可能坏到骨子里。”
不愧是这宫里最没脑子的妃嫔,柳昭仪这句话一出,启明殿内便有好几个人变了脸色,她却还没知觉,兀自挂着自以为十分聪明的笑,讨好地往太后身边凑。
杨妃的脸色最难看,在座的人都知道,皇上不止一次夸她稳重,也正是因为她的稳重,箫白泽才会将协理六宫之权赐给她。
柳昭仪这一竿子,打翻了不少人。
林桑青很想回敬柳昭仪一句——你并不稳重啊,可怎么也坏到了骨子里?但太后还在此处,现在可不是呈口舌之快的时候,她得表现得足够谦虚,足够稳重。
再次俯身拜一拜,她对着太后垂首谦卑道:“是。臣妾受教了。”
太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朝她招手道:“起来吧,别跪着了,跪久了膝盖疼。”林桑青道了句“谢太后”,扶着膝盖爬了起来。
太后继续道:“纵使这份糕点不是出自你宫中,可皇帝是在你宫里中毒的,青青,你难辞其咎。事情未查清楚之前,只好先将你禁足,你就待在启明殿偏殿,哪里都不许去,哀家会让人来看着你。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太后侧目看她,“孩子,你所居住的繁光宫也必须要搜查一番。”
搜宫?林桑青有一瞬错愕,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皇上在她宫里中毒,那么搜查繁光宫是必经的程序。左不过,如若毒真是她下的,怎么会愚蠢到把证据放在自己宫里呢,一早把它消灭掉了。
搜就搜吧,她没什么可怕的,倘使有躲在暗处的人想伺机偷放东西进繁光宫,也要先过梨奈那一关。
梨奈看上去圆头圆脑,一副没心机的天真模样,实则精明着呢,后脑勺都长着一双眼睛。不然,侍郎君怎么会让她做陪嫁侍女,伴着他的宝贝女儿入宫。
束手站立,林桑青不动声色地露出一抹微笑,顺从道:“是,臣妾谨遵太后安排。”
天际那轮上弦月被乌云盖住,室内室外都暗了不少,内廷司的人又多点了几盏灯烛,直照得启明殿亮如白昼,每个人脸上的毛孔几乎都能看到。
时间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漏过,殿内诸人都绷紧心弦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有虚弱男声从明黄色帷帐后传出来,“母后……”
是箫白泽!他醒了!
太后猛地从金丝楠木椅子上弹起来,在宫妃们的簇拥下小跑到龙榻边,捂住心口,神色紧张道:“皇儿,皇儿你怎么样了?”
唇角的血迹已被擦去,箫白泽的整张脸煞白煞白,像如厕的白浆纸一样,显得眼睫毛愈发漆黑,他本就生的如女子娇美,书中所说的“病如西子胜三分”,大抵如是。
“咳咳。”他勉强睁着眼睛,虚弱道:“此事不怪林昭仪,她再蠢笨,也不会在自己宫里下毒戕害朕,母后切莫冲动,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他、他在为她开脱?林桑青怔住了,箫白泽真是忧国忧民的命,自己的小命都危在旦夕了,还强撑着扒开眼珠子替她说话。心底突然有些动容,他不知箫白泽为何要替她开脱,但在这个宫殿里,只有他一人开口替她说话。
世人常道患难见真情,她不会对箫白泽生出真情,但从今以后,也许她对他的看法会好上不少。
被太后挤在后面的柳昭仪突然抽泣两声,似是不忍见箫白泽这副虚弱样,擦拭眼泪道:“皇上愿为他人着想是好事,可万一林昭仪摸清了您的心态,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您不是白信任她了吗?”
一语既出四下沉寂,这个问题得很有针对性,也显得柳昭仪有那么点儿智商,不是浑然天成的没脑子。
箫白泽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话,可能是毒性又上来了,话到喉头,化作了一串咳嗽声,“咳咳咳咳咳……”未几,脖子往枕头右侧一软,又昏厥过去了。
魏虞原本在捣鼓一堆药典,见箫白泽又昏过去了,忙撸起袖子为他诊脉,边换着手下的位置,边克制心火向柳昭仪道:“柳昭仪,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能否收收性子,别再惹皇上动怒?”
太后斜睨柳昭仪一眼,后者立马止住哭泣,怯怯向后退了一步。
稍许,魏虞放开搭在箫白泽手腕上的指头,向身旁胡子花白的太医道:“郑太医,快取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抓紧送过来给皇上喝,我再给皇上催次吐。”
郑太医连声说是,唤上身旁的小徒弟,马不停蹄地去煎药了。
第31章 风波暂止
殿内的气氛随着皇上的再度昏厥变得更加沉闷,太后坐立难安,在龙床前来回踱步,偏头问魏虞,“皇儿……可还严重?”
魏虞拧眉,“桂花糖蒸栗粉糕里放了足量的雷公藤,幸亏皇上吃的不多,情况眼下不算严重。多催吐几次,再喝些解毒汤,想来应该会好。”
淑妃贴心地搀扶着太后,替她顺顺胸口,宽慰道:“母后您别着急,魏先生的医术最好,他说情况不严重,便一定不严重的。”
朝帘子里头张望几下,太后脸色凝重地“嗯”一声。
远处的城镇上传来鸡鸣声,夜雾缓缓弥漫,像稀释过的云彩,不知被哪位糊涂仙君错洒到人间来了。去带方御女的人很快折返回来,到太后面前行了一礼,询问道:“太后,方御女带来了,正在殿外侯着呢,可要带她进来?”
刚见过了萧白泽被毒药折磨的煞白脸蛋儿,太后现在正恼着呢,撩起布料厚重的玄色华服,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语气加重道:“带进来!”
方御女显然是仓促而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只胡乱披散着,外袍里头穿的仍是白色亵衣,她被殿内的阵仗吓到了,跪在地上不敢吭声,连向太后请安都忘了。
被魏虞数落过之后,柳昭仪安静了一会儿,见方御女来了,她又故态复萌,开口问了一个看上去毫无关系的问题,“方御女,本宫记得,当年皇上纳你为妃时,你是百般不情愿吧?据听说还狠下心割了自个儿的腕子,若不是教引姑姑告诉你自杀是死罪,可以株连九组的,只怕你早就一死了之了。”
什么?林桑青敬佩地看着方御女,为了不入宫做妃子,她居然割腕?哇,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何觉得与方御女似曾相识、一见如故,原来她们是同道中人,都试过用自杀来逃避艰难的世事。
不过方御女显然比她生猛许多,她用来自杀的法子是痛苦程度最低的,喝了鹤顶红顶多肚子疼一会,眼一闭就死了。割腕可是要亲眼看着自己体内的血一点点流淌出去,期间还要忍着刀口的疼痛,光是想一想,便令人望而却步。
方御女不知柳昭仪为何问起旧事,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她抿一抿嘴唇,忐忑不安道:“回娘娘,是……是的……”
了然仰面,柳昭仪当机立断道:“积怨已久。母后,”她转面向着太后,“方御女定是怨怼皇上强纳她为妃,所以恶向胆边生,趁着皇上在林昭仪宫里,便送了盘有毒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进去。她笃定皇上会吃那盘有毒的糕点。您也是知道的,皇上最爱吃方御女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正是因为她糕点做的好,皇上才破格纳她这个平民之女做妃子的。”
太后暂不言语,冷冷看着方御女,略有些浑浊的眼珠子里藏着外人看不懂的情绪。
听得柳昭仪这样揣测,方御女不免着急,她直起膝盖,忙为自己辩驳,“娘娘怎能含血喷人呢,臣妾最初是不愿意嫁给皇上,可圣旨已下,臣妾晓得再怎样挣扎也要服从现实。这些年,臣妾恪尽为妃的本则,从未忤逆过皇上的意思,更不会胆大包天,下毒戕害皇上!”
柳昭仪不屑轻笑,“辩驳的话谁都会说,本宫不过是提出一个假想罢了,究竟你有无下毒戕害皇上,还要等御廷司查后才可定夺,现在急着撇清嫌疑为时尚早。”
有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白瑞拎着拂尘匆匆进殿来,往太后脚底下一跪,喘着粗气道:“回太后,老奴带人搜查繁光宫回来了,繁光宫里一切正常,没发现可疑的东西,老奴还顺路搜查了方御女的宫殿,亦没有发现可疑之物。”
太后揉揉眉心,面露疲惫之色,“可搜查仔细了?”
白瑞躬身道:“仔仔细细,连墙角的老鼠洞都没放过。”
年纪大的人熬不得夜,时间已将到子时,往日这个时辰太后早就睡下了,现在虽然还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眼皮子却已轻轻耷拉下来,林桑青小心窥探着她的神色,心底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开打。
她不信方御女会做出下毒的事情,有那样一双清澈眼睛的人,心也一定是纯净的。看太后的神色,为方御女求情是不可能了,若要暂时保住方御女,只能采取迂回战术,先从皇上身上下手。
“母后。”她平端着手臂,努力维持大家闺秀的高雅气度,“皇上如今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现在若贸然处置方御女,恐怕不吉利。何况,并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毒是方御女下的,不若先缓缓,将她关押起来,等皇上好一些,并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找到幕后真凶后再行决断。您看如何?”
自打到启明殿后,淑妃很少开口说话,她对着烛光晃一晃精致的指甲,樱桃小口微启,突然漫不经心道:“方御女胆小如鼠,平日里连和本宫大声说话都不敢,想来也不会下毒谋害皇上。此事可能还需仔细查证。杨妃姐姐,”她朝杨妃微笑,“你说是不是?”
冷不丁被点到名字,杨妃有一瞬错愕,眨眨眼睛,须臾,轻声道:“是呢。”
魏虞不晓得从哪里掏出一袋子银针,一溜摆在床边的矮几上,明晃晃的,望着挺吓人。修剪整齐的鬓角彰示他是个讲究人,挑了根最细的银针拿在手上,他对太后道:“太后,外臣本不该多嘴,但您也看到了,皇上的身子着实虚弱,见不得血光。不若就依淑妃娘娘和昭仪娘娘所言,暂且把方御女关押起来,等皇上的身子好一些,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行发落。”
上了年纪的人耳根子容易发软,太后这辈子听过许多话,假话比真话还要多,耳根子早已修炼得比同龄人硬上不少。不知是困倦了,还是被他们说动了,太后脸上的怒气渐渐散去,良久,终于发话道:“先将方御女带去御廷司关押起来,待皇上的身子好一些,再发落她。”扶着椅背站起身,她探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箫白泽,怒火重又涌上心头,“告诉御廷司的典司长,给我把招子放亮了,务必彻查此事!哀家倒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敢在皇宫里投毒!”
殿内诸人齐刷刷跪倒,异口同声道:“是。”
淑妃最先起身,殷勤地扶着太后,娇滴滴道:“姑母,时辰不早了,您快回宫歇息吧,皇上的身子要紧,您的身子亦不能有损。”
太后拍一拍她的手背,无奈叹道:“不服老不行啊,只晚睡个把时辰,居然觉得头昏眼花。魏虞,”她举目看向魏虞,“照看好皇上,哀家明日再过来。”
仔细捏着银针,魏虞拱手曰“是”,顿一顿,再次拱手道:“外臣还有一请,林昭仪最清楚皇上吃了多少糕点,还请她暂时留在启明殿,协助外臣草拟药方。”
林桑青晓得,魏虞此举有疑点,他刚到繁光宫时,她便已告诉过他皇上食用了多少糕点,包括食用糕点之后有什么表现,也一并告知他了。
太后犹豫不定稍许,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末了还是肯首了,“既然魏先生亲自开口,哀家不好回绝,也罢,林昭仪先留在启明殿,协助魏先生草拟药方,待药方写完了,再去偏殿禁足吧。”抬步欲走忽又还,向搀扶她的柳昭仪道:“皇上身边需要人伺候,如霜,你留下吧,其他人都回自己宫里去,别在这儿吵吵。”
与淑妃对望一眼,林桑青俯身答谢。
这一夜煞是漫长,天边的那抹鱼肚白总也不出现,唯有浓如墨的夜色泼洒成画,连星光都被它覆盖住了,天地一片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