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似有什么事,林清远来回抚摸着胡须,神情看上去有些浮躁,良久,胡须快要被捋掉了,他下定了决心一般,拉长声音唤林桑青:“青青啊。”
林桑青抖着大腿,埋头啃凉掉的肉饼,“有事说事,别磨叽,我明天还要早起煮粥,今晚得早点睡。”
焦灼地舔舔下嘴唇,林清远蚊子哼哼般小声道:“爹……爹做主给你说了门亲事。”
项背立马挺直,林桑青搁下肉饼,握拳紧张道:“啥啥啥,爹你没骗我?”
林清远碰碰鼻子,“虽然爹经常骗你,但这次是真的,我真给你讨了门好亲事。”
“亲爹啊,你真是我亲爹!”林桑青激动地拍大腿,比白捡了十两银子还要高兴——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诚如老娘所言,林桑青今年二十岁整,在大乾朝,姑娘过了十五便能嫁人,十八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等到二十岁,早已经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十五岁那年,也有适龄的公子来府上提亲,她娘倒是没说什么,巴不得她早日嫁出去,左不过提了个稍微过份的要求,开口问人家要一百两银子的彩礼钱。她爹却一口回绝了,用的借口是她年纪还小,不懂事,倘使嫁过去了,也不是个称职的儿媳妇。
后来,每当被娘用棍棒打得无处躲藏之时,林桑青都会觉得,她爹八成和她有仇,不若作甚从中作梗,阻碍她逃离这个家。直到有次她爹喝醉酒,跪在她面前哭泣道:“青青啊!爹晓得你在家中受尽了苦楚,但爹实在是没办法,爹不敢得罪你娘!上次来提亲的那位公子各方面都好,家底子也比咱家殷实,但他家中已有妻室,你嫁过去只能做个小妾,处处得受正室的欺辱。我已经对你不住,让你过上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又怎能让你去做他人的妾室呢!”
她这才释然。
欢喜从心底往上翻涌,林桑青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催促她爹道:“快说快说,你给我说的是哪家公子?虽然咱们家比不得名门望族,但好歹也算有点家底,门当户对是一定要的,咱们不攀高枝,但也不能随意嫁与贫民。自然,相貌上也有要求,你闺女儿我长得还可以,你万不能许个满脸麻子坑的男人给我,起码……起码……”她接触的男子少之又少,除了卖菜的大叔,大抵只剩下温裕了。想了半天,还是把温裕提出来做比较,“起码得比温裕好看。”
唔,温裕已经很好看了,她的夫君若比温裕还好看,那不就是画上的人儿了么?林桑青觉得自个儿的要求有点高。
林清远嘿嘿笑两声,“这是自然,他的家底可比咱家殷实多了,相貌也一等一出众,引得天下无数女子为他痴迷,绝对配得上咱们家青青。”
林桑青要把大腿拍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爹你别说了,再说我要欢喜得昏厥了,你就说他是谁吧。”
心虚的咽咽口水,林清远不敢抬头和林桑青对视,只低声道:“当今圣上。”
当……当今圣上?
“吱吱吱。”笑声戛然而止,林桑青恼得磨牙,她质问她爹,“林清远,我是不是跟你有仇?与其嫁给当今皇上,你还不如在五年前松口,让我嫁给那位公子做小妾,哪怕被正室欺辱,也比进宫勾心斗角强!”
林清远晓得她会生气,但她再生气,也得接受这个事实,“青青,青青,你听爹说——这样做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啊!”
“保住性命?”林桑青哑然失笑,“宫里是什么地方?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姑姑是怎样惨死的你还记不记得?有一个教训还不够,你现在还要把我送进宫里遭受折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林桑青继续道:“别的不用说,你就告诉我,方才说的那句话是在开玩笑就行了,你不会把我送进宫里。”
林清远惆怅地叹息一声,格外正经道:“是真的,青青啊,你真的要嫁给皇上了。爹拿祖上传下来的玉麒麟做筹码,买通了负责今年金秋选秀的官员,他告诉我,今年皇上不打算大肆挑选秀女,只让内臣在民间搜寻几个德行出众的女子,送进宫里做妃子。爹又拿你太太太爷爷留下的五兽八卦甘露瓶买通了其中一位喜爱古董的内臣,他允诺,过几日会来咱家宣读圣旨,诏你进宫做妃子。”
嚯,闻得他一连送了两件传家宝出去买门路,林桑青不由得惊讶不已,老爹大手笔啊,真能舍得花钱,只是,若是被娘知晓此事,家里又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她为难地摇头,“你这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爹。”
林清远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言不语。
夜晚,华灯初上,平阳城被灯火点缀成另一轮皎月,站在高处眺望,点点灯火隐没在街道巷陌间,恍然似神话故事里闪亮光的神仙夜行。
睡到半夜,林桑青蹑手蹑脚坐起来,赤着脚丫子下地,从柜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往里头塞了几块碎银子——都是她平日里买菜省下来的私房钱。摸黑穿好衣裳,把包裹系在身上,她如同偷东西的小贼,偷偷摸摸打开房门,迎着大好的月色往外走。
她准备跑路了,哪怕在外头饿死,或是被娘追回来打死,也好过嫁进宫里,去做前路迷惘的皇家妇。
许是近来点背,她走到院子里,正打算拿下插在大门上的门闩,身后陡然传来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你要死啊,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是大姐。林桑青不动声色地把门闩插回去,扭过头,拿根指头抵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嘘,大姐你小点声音,别把娘吵醒了。”
掩唇打个懒散的哈欠,大姐没精打采的看着她,“你背着包袱干吗?该不会是想——”转眼间明白过来,她扭头转向林夫人所在的房间,扯开嗓子喊道:“娘,娘你快出来!妹妹要离家出走!”
房内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熄灭的灯火重又点亮,林夫人推门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道:“讨债鬼,连个安稳觉也不让人睡,老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坏胚子。离家出走?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远,林桑青,你这辈子休想逃出老娘的手掌心!”
心脏霎时间揪到一起,缩得比水汆丸子还要小,林桑青晓得,只要林夫人看到她,一顿毒打肯定跑不掉。
林清远也穿了衣裳出来,拽住林夫人的衣袖子,讨好笑道:“夫人,你快回来吧,我帮你捏捏肩膀,松松筋骨,大晚上的生这份气做什么。”林夫人拧着眉头转头向他,林清远满脸堆笑,咳嗽一声,故意板着脸对林桑青道:“青青,还不快回自己房间去,别惹你娘生气了。”
林桑青“唔”一声,趁机一溜烟跑回房中。来不及卸下包袱,忙在门后摞了三张板凳,防止林夫人追进来打她。
等了会儿,不见娘气势汹汹进来,说明爹把她劝回去了,林桑青松了一口气,倚靠着大门慢慢滑倒在地。
呼,好险好险,擀面杖在身上留下的淤肿还没消散,她可不想这么快再添新伤。把包袱从身上卸下,她伸手掏了掏,想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换个地方藏。
掏了半天,银子没掏出来,却掏出个用棉绳匝好的纸包。
林桑青疑惑了片刻——啥子,这是啥子。将纸包掉个面儿,鹤顶红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她这才想起来,纸包里头装着的是读药鹤顶红。是她在去年除夕的时候买的,准备哪天被娘打得生无可恋了,就和着热水吞下,用死亡来躲避艰难的世事。
攥着巴掌大的小纸包,林桑青琢磨,她现在已经生无可恋了,爱情对她而言是奢想,亲情留给她的只有失望,至于友情——温裕广交五湖四海的狐朋狗友,少她一个多她一个,都没关系。
手掌撑地站起身,她决绝的走向桌子旁,提起水壶倒了盏清水,解开纸包,把鹤顶红倒进茶盏里。拿手指搅合搅合,清水变得微微发红,像稀释过的红豆汤。
人生至多八十载,说来无趣,既然早晚都要死,在大好年华死去,可比在满脸皱纹时死去要好看得多。
仰头饮尽毒水,她擦擦嘴巴,心情平静的走到床榻边,脱掉鞋袜外袍,面朝天平躺着,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爹!娘!姐姐!咱们来生再会!她闭着眼睛想。
等等——睁开眼睛,她忙重新修改临终遗言——爹倒无所谓,娘和姐姐来生就不要再会了,她这辈子没怎么体会过母爱,下辈子,可不想再遇到暴脾气的娘和爱搅事的姐姐。
肚子咕咕叫唤,应当是毒性要发作了。她没有觉得惧怕,相反,满心满腹都是即将解脱的欢欣感。
真好,以后再没人打她啦,若提前知道死去这么容易,她早就去死了,何必受这么多年罪。
疼痛感开始袭来,咬紧牙关,她带着对下一世的美好幻想闭上眼睛。
浮世了无声。
第3章 造化弄人
天苍苍野茫茫,一轮新月映残阳。
适合深思和哭泣。
某位穿着讲究的妙龄女子蹲在丛牡丹花前,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仨字,仰头对着皎月,叹了今晚的第十三口气。
一旁端着茶水的宫女见此忙走上前来,贴心问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胃又疼了,要奴婢给你换盅热茶暖暖胃吗?”
妙龄女子颓然摆摆手,“下去,半个时辰不要来打搅我,这方美好月色多么惹人沉迷,我想独自欣赏。”
宫女答了个“是”字,战战兢兢退下,对着四周招招手,如同竹杆子竖着的其他宫女们也都识趣退去。
明晃晃的月光照亮这座宫闱,走过门前的牡丹花丛,慢慢抬头向上看,“繁光宫”三个字清晰可见。
宫门口只剩妙龄女子一人,她掐了朵牡丹花在手,惆怅的、婉转的叹出第十四口气。月光流转生辉,一张姿容颇佳的脸庞暴露在月色下,巴掌脸柳叶眉,略施粉黛,面色如朝霞映雪,正是吞下鹤顶红之毒的林桑青。
她怎么能不叹气!
五天之前,她还是普通的市井小民,被亲娘用擀面杖捶打,并咒骂嫁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今儿个她就不明不白的出现在宫中,成了最不受皇帝宠爱的妃子!
人生大起大落,真他娘的刺激。
昨儿个下午,在那张破破烂烂的架子床上醒来时,林桑青整个人都懵了,她先是以为自个儿在做梦,坐下起来,起来再坐下,如此反复几次,她在气喘吁吁中终于明白,敢情这不是在做梦。
三四个作宫女打扮的女孩子围在床头,长相个顶个清秀,眼角都挂着眼泪,见她坐起身子,女孩子们忙破涕为笑,互相拉扯道:“醒了醒了,娘娘总算醒了!”
有个长着一张包子脸的小宫女哭得最走心,鼻涕出来了都不知道擦擦,“娘娘,皇上再不宠爱您,您也不能寻短见啊!”她抽噎着哭泣道:“侍郎大人最疼爱您,他若晓得您做出这种事情,一定会哭得肝肠寸断的。”
她们一口一个“娘娘”,林桑青越来越懵,挠挠脑袋,拧着眉毛道:“你说……谁?”
包子脸小宫女哭着重复道:“侍郎大人啊!”
“刷刷刷。”几道信息跳进脑子里,林桑青陡然想起,她被娘用擀面杖捶打的那天,正好户部侍郎嫁女儿,他的女儿碰巧也叫林桑青,并且,娶她的乃是当朝皇帝。
“我不会……是户部侍郎的女儿林桑青吧?”她惊讶地睁圆眼睛。
包子脸小宫女吸吸鼻子,拿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娘娘,您被皇上骂傻了?”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咚咚咚想要跳出来,林桑青明白了——借尸还魂。前些日子,她抽空去醉月楼听了出折子戏,那出戏很玄幻,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爱上了穷酸秀才,奈何家中父母亲不同意,硬是棒打鸳鸯,活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小姐心里不是滋味,想到不能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干脆拿根绳索吊死了。她的确是死了,但没几日,突然又活了过来,借尸还魂,成了穷酸秀才的妹妹。
那出戏……又玄幻又禁忌,很有意思啊。
明白自个儿借尸还魂,由普通的林桑青变成了户部侍郎的女儿林桑青后,她第一时间操心两件事。
第一件事——爹送出去贿赂负责选秀内臣的古董还能收回来不?她没等到宣读圣旨就进宫做了妃子……唔,虽说是借尸还魂,用了户部侍郎女儿的身体,但她爹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真正的她估摸已经进了棺材,那么送她进宫做妃子的承诺,便成了一句大空话,按理说负责选秀的内臣应该退回古董才是。
她操心的第二件事是——现在寻死还还来不来得及?
环顾四周,只有这张破破烂烂的架子床最坚固,她赤足下床,拿脑门对着床沿比划两下,咬牙道:“宫里的日子可不是人过的,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卷进这是非之地。你们别拦着,今儿个我非得撞死。”
圆脸小宫女哭天喊地的拽住她,死活不撒手,“小姐,您可不能寻死啊,侍郎大人送您入宫是不对,可是大人也没有法子,前朝关系错综复杂,只有您在后宫受宠,大人才能站稳脚跟。”
林桑青使劲扒拉她的手指头,试图摆脱她,“他站不站稳脚跟同我有甚关系!”
别看圆脸小宫女个子娇小,力气却出奇大,十根指头像螃蟹钳子,紧紧扣在林桑青身上,怎么都扒拉不掉。“小姐请三思!”她吸吸鼻涕道:“嫔妃自杀是大罪,会殃及族人,若皇上因此动怒,可能咱们整个林家都得为您陪葬。小姐,为了咱们林家的未来着想,您可万万不能寻短见!”
什么?身子渐渐疲软,林桑青头一次听说嫔妃自杀是大罪。呵,妃子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这万恶的宫廷,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险地!
林桑青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个儿不是甚有博爱之心的好人,或许小的时候有,但被林夫人暴力对待这么多年,她仅有的一点博爱之心也化成齑粉。
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她还哪有闲心去关怀爱护他人。
可,若有好几百口人因她的缘故而死,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她不想做圣贤人,也不想做罪人。
圆脸小宫女方才叫她小姐,说明她是她的陪嫁丫头,是从侍郎府来的,不是宫里的宫女。她问圆脸小宫女,“侍郎大人……爹,爹对我好吗?娘对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