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太阳连头都没露,林桑青正呼呼熟睡着,雕花屏风外陡然传来温婉的呼唤声:“娘娘,快别睡了,您起来吧。”
她从熟睡中惊醒,将架子床上沿垂挂着的帘子挑开,睡眼惺忪道:“这才什么时辰。”平缓的脚步声响起,越过屏风,一张面生的脸出现在眼前,她揉着眼睛道:“梨奈呢?她去哪里了,平日不都是她伺候我起身的吗?”
面生的宫女顺从微笑,嗓音温婉道:“梨奈姐姐今儿不当值。奴婢叫枫栎,原本是伺候丽太妃的,太妃前些日子殡天,内务司便让奴婢来伺候新入宫的妃嫔,从今往后,林昭仪您便是奴婢的新主子。”手脚麻利的走上前,拿钩子把床帘子挂起来,态度谦卑温和道:“今儿个是十五号,乃是宫妃向太后请安的大日子,任何人都不能缺席。届时皇上也会过去,娘娘您得赶紧些,去晚了可不好。”
林桑青捂住嘴巴打个哈欠,心道宫里破规矩真多,脚步虚浮的下床,她走到梳妆台边,凝神思索片刻,转头问枫栎,“宫里现在有哪些妃子,受宠的不受宠的都和我说一说,免得到时候我不懂事,不明不白得罪了人家。”
她既然想做个与世无争的酱油妃子,那么首先要记得的,便是不能得罪人,无论对方身份如何,受不受宠,都不能得罪。皇宫这地儿,福气与灾祸对半分,没准今天还是黯然无光的石子儿,明天被皇上看上了,立马会变成亮光闪闪的夜明珠。与人为善才是安身立命最好的法子。
拿起梳子替她梳理头发,枫栎疑惑道:“您进宫当日,教引姑姑不是都说过了吗?”
眨眨眼睛,林桑青不动声色道:“哦,我记性差,忘了。”
枫栎笑笑,从首饰盒子里取出珠花和簪钗,慢条斯理道:“咱们皇上不大近女色,他已经登基两年,按理说后宫佳丽得有数十个才是,后位也该定下来了。但现在宫里统共只有六位娘娘,后位也一直空悬着,宫里人都说,皇上之所以迟迟不立后,是为了等某个人,后位是他为那个人准备的。”
林桑青抬手打断她,“八卦我就不听了,说正事。”
枫栎屈膝行礼,“是,娘娘。”站直身子,想都不用想,细细数来,“如今宫里位分最高的妃子,乃是当今中书省丞相之女季如霜,皇上给了她正二品淑妃的位分。她长得好看,人像花朵一样娇艳,最得皇上宠爱,一月里总有四五天宿在淑华宫。位分排在淑妃娘娘后头的,是杨妃,她倒没有什么后台,长相也平庸,但她入宫的时间最久,资历最深,待人接物也和蔼,皇上很是信任她,特意赐了协理六宫之权。是以,虽然杨妃娘娘的位分比不得淑妃娘娘,权利却比她大,这点宫里人明面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清楚。至于其他人……”一个完好的灵蛇髻绾好,她停顿一瞬,取过珠花埋在灵蛇髻顶上,继续道:“提与不提都无所谓,她们的位分都排在您后头,往后遇见了,奴婢再告诉你。”
林桑青只听梨奈说过她不受宠,却不知位分如何,对着镜子照两下,她吃惊道:“等等——我的位分竟然这么高!昭仪……差一步便可封妃了呢。”
枫栎微笑,“您是门下省宰相亲自举荐的,又是咱们太后娘娘点名要皇上娶的,位分自然要尊崇些。”并排插入两根缀流苏白玉簪,来回仔细打量,“娘娘,今儿个是你入宫后第一次觐见太后,一定得给太后留个好印象,穿得素雅些,太后年纪大了,不爱看花团锦簇的衣裳。”
另有宫女端来鲜花水浸泡过的毛巾,林桑青接过毛巾盖在脸上,不假思索道:“讨太后的欢心作甚,我又不打算——”想到这是在宫中,无心争宠的人是异类,她忙打住,敷衍塞责道:“罢了罢了,随便你吧,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我的审美……有些艳俗,太后定然无法接受。”
半柱香后,她穿了身以天水蓝作底子的素雅宫装,腰间还煞有介事别了把圆形丝绸扇,头梳简单而清雅的灵蛇髻,脚蹬纯白色缎布鞋,要多素净便有多素净,带着贴身宫女,不紧不慢往东宫太后居住的永宁宫去。
枫栎到底伺候过太妃,为人稳重,要是她,估计早就穿最花哨的衣裳去见太后了。
临出宫门前,她想到一件事,在心底沉吟稍许,问枫栎,“对了,皇上长得好看吗?”她以前是民间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压根儿不晓得关心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当今的皇上并不是甚皇子皇孙,甚至也不是达官贵人。缘何能当上皇帝,是到现在仍然不解的谜。
对他们老百姓来说,皇帝由谁来做其实并没有关系,只要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过分奢靡无道,隔段时间做做样子,体察体察民情,便可以了。
枫栎抬头望天,良久,语气迷离道:“抛开皇帝的身份不提,嫁给他,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梦想。”
林桑青一开始还不明白枫栎为何会有那样奇怪的表现,当走进永宁宫,看到端坐在中堂那位着明黄色朝服的男子,她突然明白了。
的确是让所有人都沉迷的一张脸,不论男女,不论老少。
脚底一软,若不是枫栎扶住她,极有可能当着满屋子妃嫔的面儿跪下去。
娘啊!什么个情况,昨儿夜里那位荷花仙君竟然就是当今圣上!
若没记错,昨夜她把他当做太监来着……
第6章 各怀心思
完了,林桑青想,她前几日还说过与世无争,安安分分度过余生呢,如今她把皇上给得罪了,能不能保住小命还得另说,又如何能与世无争、安安分分度过余生。
见有人进来,着明黄色朝服的男子稍稍抬头,瞥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头低下去,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表情都没有,恍若进来的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小心脏“噗通噗通”乱跳一气,林桑青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偶然听外头的人说过,当今圣上喜怒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兴许前一瞬还笑嘻嘻同你讲着话,后一瞬就让侍卫拖你下去斩首,除了有权有势的几位大臣外,其他人怕他怕得要死。
战战兢兢进到内室,有年长的姑姑搬来把椅子,殿内容貌最老,坐得最高的女子突然和蔼道:“巫安,将椅子搬来哀家跟前,宫里好久不见新面孔了,哀家得看看,户部侍郎家的姑娘究竟出落得有多出色。”
她自称哀家,又穿了身颜色老气却不失华贵的衣裳,肯定是这宫里权利最大的女人,太后娘娘了。叫巫安的姑姑将椅子搬到太后膝下,林桑青从容落座,颔首礼貌道:“谢谢。”姑姑手一抖,袖口别着的手帕差点掉出来。枫栎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瓮声瓮气道:“娘娘,您是昭仪,不用同宫女这样客气。”
她做作笑几声:“呵呵呵呵。”
皇上仍旧端坐在软椅上,把玩着一只彩绘茶盏,连头也不抬。
太后打量林桑青须臾,点头赞许笑道:“不错不错,五官端正,眉眼出色,从小就应该是个美人胚子,难怪门下省丞相向哀家举荐你。”
她敛眉微笑,故作恭谨道:“谢太后夸奖。”
“妹妹架子真大。”右手边突然传来揶揄声,林桑青扭头看去,有位瓜子脸宫妃婀娜坐在椅子上,漂亮倒是挺漂亮,左不过看上去就不好相与,眼底写满了心机,“咱们一屋子人都在等你,臣妾倒算了,您的位分在我之上,哪怕让臣妾等一天,也是应该的。但皇上与太后都在这儿,您还这样姗姗来迟,岂不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臣妾可看不过去。”
右半边眉毛微微挑高,林桑青心道,来了来了,找茬的终于来了,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才刚在公共场合出现,就有人急不可耐地给她使绊子了。
她正打算开口略为自个儿辩驳两句,措辞还没想好,紧挨着皇上左侧坐着的宫妃突然开口道:“不怪昭仪妹妹,是我临时改了时间,忘了通知她。妹妹若有什么看不过去的,便对我说吧,姐姐代昭仪妹妹受了。”
另一边眉毛也挑起来,林桑青探头看了看,替她说话这人容貌平平,气质也不出众,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贵气,浑身弥漫着大气温婉,应该是手握协理六宫之权的杨妃。
“嗤。”皇上的右手边突然传来压抑着的笑声,几多嘲讽之意弥漫其中,“杨妃姐姐莫不是年纪大了,这样紧要的事情也能忘记,妹妹那儿有上好的阿胶糕,美容驻颜的效果奇佳,姐姐若不介意,等会儿去我那儿取几盒。女人啊,还是要多注重保养的,操心太多对身子不好。”
敢用这样的口气同杨妃说话,不用抬头看,林桑青就知道她肯定是淑妃季如霜无疑。
当众被说年纪大,给谁面子上都挂不住,杨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住下嘴唇,眼泪要流出来了。
太后嗔怪地看淑妃一眼,半是薄责半是玩笑道:“你这孩子,杨妃只比你大两岁,说什么老不老的,哀家比你年长二十多岁,岂非成了老太婆了?”
淑妃甜甜笑道:“姑母可不兴妄自菲薄,您才多大年纪,保养得又得宜,说十八都有人相信。不信问问宫里的姐妹们,您看上去是不是比杨妃姐姐还要年轻?”
这简直是一个难题,若回答是吧,会得罪手握协理六宫之权的杨妃,以后有的是苦日子过,若回答不是吧,又会得罪太后……众宫妃心里跟明镜似的,林桑青低着头,装作没听到这句话,其他人也笑而不语。
太后自是晓得不能这样问,吩咐巫安端盘葡萄给淑妃,和蔼可亲道:“如霜的嘴巴最甜,跟抹了蜜儿似的,惯会说混话哄哀家开心。”
枫栎偷偷靠近她,附耳解释道:“淑妃是太后的侄女儿,太后娘娘喜欢淑妃,不喜欢杨妃。”
言简意赅,不过三句话,林桑青便明白了全部来龙去脉。
难怪淑妃这样有恃无恐,什么话都敢说,原来她的后台硬得很,不单有做宰相的爹爹,还有个太后姑母。自古以来,这种人,最后都是要做皇后的。
林桑青一声不吭,抬手拣了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啧,鲜甜。她不打算搅进宫廷的浑水之中,是以心态放得很宽松,完全把自己置身事外,当成一个看客。她想像在茶楼听戏时那样,翘起二郎腿,再捧把瓜子来嗑。奈何宫里规矩多,她若真这样做了,只怕会遭受不少白眼儿。
皇帝一直默默端坐着,手中的绘花茶盏几乎要被磨坏了,也不见他抬头,只露出截好看的脖颈子。似乎殿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林桑青想,这屋子里的女人只怕没一个他喜欢的,前朝与后宫盘根错节,包括她在内,全是权臣之女,政治婚姻很难产生爱情,他只能宠某个妃子,决计不会爱上某个妃子。
当皇帝,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快乐吧。
闲话半晌,嘴巴有些干了,太后喝口水润润嗓子,柔声同皇上道:“泽儿,莫怪我唠叨,你今年已二十三岁,膝下却没有子嗣,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前朝皇帝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了,就连前前朝皇帝,也在十六岁那年生下了公主。你不能再整日醉心政务,得多来后宫走动走动,淑妃、杨妃都是好孩子,她们正当孕龄,随时可以为你诞育皇子。”
当今圣上姓箫,名唤白泽,与上古神兽白泽同名,不知是原本就叫这个,还是为了登基特意改的。
“是,母后。”他终于将头抬起,视线在殿内扫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是众宫妃满含深意、含羞带怯的秋水眸。
他越过这些眼眸,将视线定格在专心致志吃橘子的林桑青身上,眼底划过抹狡黠笑意,朗声道:“桑青,你刚进宫,肯定要不适应一段时日,待你何时适应了,朕再同你圆房。”伸手拿两个橘子,亲自送给林桑青,桃花眼里情义朦胧,“听闻你爱吃橘子,这里还有两只,也给你吃。”
皇上唤她桑青?亲手送她橘子?
刷刷刷,十来道目光骤然锁在林桑青身上,往嘴里塞橘子的手一顿,她欲哭无泪。
报应来了!他还是没放过她。皇帝也这么小心眼的?她左不过错把他当成太监,他竟这样对她!睚眦必报,令人不齿!
他是皇帝,且还很年轻,有自个儿的辨别能力,不是年老昏庸,只知道顾美色的老头子,自然知道自己的女人们都是什么德性。他这样乍然对她好,无非是为了把她推向风口浪尖,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用妃子们的善妒来报复她。
纵然心底有再多不满,面上还要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心口不一这件事,林桑青做得多了,足够熟稔。她娘每每打她,都要象征性的问一句:“你服不服,你错没错?”她往往在心里不服,嘴上还要顺从道:“服了服了,错了错了。”
双手接过两只沉甸甸的橘子,她磕巴道:“谢……谢皇上恩赏。”
箫白泽从容抚手,苍白的面容浮上一抹别有用心的微笑,“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待会儿我会叫人送一筐橘子给你,慢慢吃,管够。”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林桑青嘴角虚假的笑要挂不住了——一家人?她娘在外人面前也常常说他们是一家人,可背地里是怎么对她的?鞭打,辱骂,苛责,哪里有把她当作一家人看待过?
她讨厌这个词。
同各怀心思的人打交道,可比绕着皇宫跑十圈还要累,左不过在永宁宫待了半个时辰,林桑青的后背便湿透了。
太后总算讲得累了,发话让嫔妃们各自散去,又特意叮嘱林桑青,让她无事时多到永宁宫走动。林桑青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想,谁爱来谁来,她可不来找不自在。
第7章 娇美怡嫔
她同枫栎按照原路返回繁光宫,路过片鲜花盛放的林子时,身后倏然传来说话声,“妹妹请止步。”
她回头,看到张美丽又有心机的脸,原是方才开口呛她那人。枫栎扶住她的手,借着掸灰尘的空儿悄声道:“怡嫔,兵部尚书的女儿,位分矮您一头。您若不进宫,她便是昭仪了。”
林桑青了然。尚书?六部最大的官儿便是尚书,其次才是侍郎,怡嫔的爹比她爹大一级,难怪这样嚣张,敢当众寻她的错处。
她得感谢她老娘,是她教会了她隐忍——不隐忍可是要挨打的。在宫中,不隐忍的后果被无限放大,有可能会被无数阴险计谋害死,也有可能被打进冷宫,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了此残生。
唇角很快勾起虚假笑意,她顿足道:“姐姐唤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