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虞默然不语,艮久,他问箫白泽,“阿泽,若见到她,你打算做什么?”
“千刀万剐。”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外面的日光分明温暖如春,林桑青却突然打了个冷颤,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箫白泽,她默不作声的往殿门口挪了挪。
她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他们在找的人是谁,但直觉告诉她,那个人十有**是昭阳。
让箫白泽憎恶至深到想千刀万剐的,除了与他作对的官员外,大抵只剩下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昭阳了。
她之前一直在猜测箫白泽对昭阳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她甚至还想,可能箫白泽对昭阳有几分爱慕,她是他的心头肉朱砂痣,因她拒绝了他的求爱,箫白泽才恼羞成怒恨上她,不若他作甚执着的相信昭阳没死?今日目睹了箫白泽的表现,她才终于明白,敢情不是心头肉朱砂痣,是随手可扬起的指间砂!
那个叫昭阳的女子到底做了什么事儿,竟能让一代帝王憎恨她到如斯田地呢?
林桑青实在好奇得紧。
昭阳的下落现在已经知晓了,想来箫白泽很快会将她召进宫里来,她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跟进此事,好生杀一杀心底躁动不安的好奇虫。
“你去将她带进宫来。”额前的碎发挡住眸底思量,箫白泽吩咐魏虞道。顿一顿,他又唤住领命出去的魏虞,“不,你回来吧,朕自己过去,你找个靠谱的人为我带路,别惊动旁人。”
魏虞不大放心,顿足在殿门边,犹豫道:“你自己过去?她住在安业街上,那里人来人往的,熙攘热闹,你身子羸弱,若是被人传染了病气怎么办?”
安业街?林桑青垂下眼睛,默默盯着地上铺设的地砖。那不是她家所在的街道吗?昭阳就藏在她家附近?
她想了想,安业街上的确有一户人家是后搬来的,且那家有个小娘子,眉目如画,粉腮玉面,行走时若弱柳扶风,平日里很是讲究,活得十分精致。宫里出去的人自会有一身雍容华贵的气度,那位小娘子也的确有雍容华贵的气度,一颦一笑都让人心神荡漾。
不过,她似乎听娘说那位小娘子是从良的花魁来着,难道娘嫉妒那位小娘子,所以故意说她是花魁吗?
倒不是没可能,她娘那张嘴,向来是什么话都说的,从来不管真假。
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额头上,轻轻揉动眉骨,箫白泽蹙眉道:“无碍,我会小心的,你出去吧。”略抬头看眼林桑青,又道:“林昭仪也出去,朕想自己待一会儿。”
找到寻找多年的仇家是件激动人心的事情,自然要独处冷静一下。林桑青屈膝行礼,辞别箫白泽后,她同魏虞一起走出启明殿,并贴心的帮他关上殿门。
踩上启明殿前整齐划一的青石台阶,林桑青仰头看着头顶悠远的天空,低声同魏虞道:“魏先生也认得昭阳吗?我看你似乎很欢喜的样子,头发散了也不晓得梳。”
魏虞挑唇微笑,那一身风雅的气度重新回到身上,并不因头发纷乱而折少分毫,“不认得。”他亦抬头望天,唇角的笑意持续加深,“不过,能帮阿泽找到他找了九年的人,我的确十分欢喜。”
林桑青抬手掩唇,眯着眼睛笑道:“魏先生待皇上很忠心呢。”
“忠心?”魏虞重复一遍这个词语,停一停,修正道:“不是忠心,是交心。可以这样说,世上再寻不到比他还出色的男儿了。”
眼睛被太阳晃得有些花了,猛地闭眼再睁眼,眼前会浮现一道道黑色的光斑。林桑青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望着魏虞深深一笑——魏先生真是的,净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这一日过得很快,似乎入宫后的每一日都过得很快,也是,整天待在四四方方的繁光宫中,哪里都不能去,她又是个闲散娘娘,甩手不问宫中事,每一日的时光都是虚度过去的。
虚度光阴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晚来天色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就连打在窗户纸上的风声都比平时大,气温陡然降到极点,冷得人不愿伸手,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往年的第一场雪全都赶在过年之前下完,以瑞雪兆丰年,图个好兆头。去年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这都过完年了,才开始有要下雪的意思。
这不是好兆头,民间开始有谣言四起,说今年年头不好,估摸会发生天灾或者**。
天色完全黑透后,林桑青伴着呼啸的风声坐在铜镜前,抬手卸去头上的珠钗,她对着铜镜左顾右盼一番,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林大人的女儿今年当真才十七岁吗?怎么,怎么看起来像二十多岁,眉宇间压根没有青涩之感,写满了历经沧桑后的疲惫,有些显老啊……
转念一想,容貌青涩与否与心态有很大关系,温裕那家伙今年都二十一了,看上去还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这全仰仗于他有颗幼稚的心脏。因住进林小姐身体里的是她,而她早被生活打磨得一脸沧桑,身体和心灵都是极其衰老的,世人都说相由心生,如今主宰林小姐身体的是她那颗苍老的心脏,是以她看上去才不像是十七岁的女孩子。
嗯,极有道理。
挡风的厚门帘突然被人挑开,梨奈搓着手进来,一脸谨慎的对她道:“娘娘,您最近可别去启明殿了,倘使去了也别提赤金步摇和羊脂玉玉佩,切不能惹皇上生气。”
她对着镜子继续卸耳朵上的明珠耳铛,饶有兴致问道:“怎么了?”
梨奈帮她把卸下的明珠耳铛放进匣子里,阖上梳妆匣子上头的盖子,压低声音道:“启明殿的秋云姐姐告诉我,皇上的心情不好,简直差到极点了。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只是不停的砸东西,砸过东西便开始发呆,发过呆又开始砸东西,现在启明殿的书房里满地狼藉,秋云姐姐正发愁怎么收拾呢。”
林桑青惊讶地挑挑眉,“啧,谁又惹这位爷生气了。”
梨奈用搓热的手去捂冰凉的耳朵,“咱们皇上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喜怒无常的,谁也不清楚他何时高兴、何时生气,别看白公公伺候他好几年了,他也摸不清皇上的脾气。”耳朵捂热了,她又开始去捂腮帮子,“秋云姐姐说,皇上白日里出宫一趟,回来后就开始不对劲,也不知在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无凭无据的,皇上突然要斩杀平阳城里的一家平民,他连圣旨都下了,还专门钦点守卫皇宫的御林军去斩杀那一家人,说是不许容留他们多活一夜。”
“身为皇帝,无凭无据斩杀平民是要被世人议论的,也有损正派形象,总之不是件好事情。幸好咱们太后听到了风声,及时赶到启明殿出言阻拦,好说歹说,才终于让皇上放弃了斩杀那一家人的念头。”操心的叹上一口气,梨奈捧着大大的腮帮子道:“太后劝皇上的时候,秋云姐姐壮着胆子偷听了几句,大抵是皇上一直在找什么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人,他找上门时,那个人的亲人告诉他,她已经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秋云姐姐没敢继续往下听,她怂巴巴的,一点都不像川蜀之地的人。”
昭阳……死了?及腰的头发如瀑般披在身后,林桑青气得想拍大腿,造孽哟,她还没看到那位让一代帝王怨恨多年的女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呢,她怎么就死了?
箫白泽找了昭阳九年,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她的藏身之处,结果别说报仇了,连面都没有见到,昭阳便一命呜呼了,他怎能不生气。
拿起一把木头梳子梳理头发,林桑青掩去失望的神色,朝梨奈道:“梨奈,你做的很好,下次再有这种八卦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最近咱们别去皇上跟前晃悠了,免得他一时坏脾气发作,把咱们当出气筒使。”想到一件要紧的事,她问梨奈,“我要的蜂蜜取来了吗?”
梨奈把梳子从她手里接过来,择去梳齿间的头发丝儿,轻轻帮她梳理及腰的头发,“回娘娘,枫栎姐姐亲自去内廷司取的,她走了有一会儿了,估摸就快回来了。”
林桑青点点头,腾出双手摸摸肚子上的五花肉,略带惆怅道:“近期我不打算吃肉了。”因为,肉吃多了会导致肥胖,而且还会导致便秘···
这便是她为何要喝蜂蜜水的原因——润肠通便。
宫门外传来铠甲晃动的声音,她闭目感受梳齿从头皮划过的酥麻感,语气平淡道:“门外那队御林军还没撤下去?眼看着快要下雪了,他们还要坚守岗位吗?”想起后宫的禁忌,她蹙眉道:“咦,何时御林军可以进后宫了?”
后宫是皇上的女人居住的地方,这里女的多男的少,阴气向来是盖过阳气的。皇上只有一个,后妃却可以有很多,想要雨露均沾不太可能,总会出现旱的旱死涝旳涝死的情况。为了防止旱死的后妃们寂寞难耐,生出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想法,历朝历代都不允许带根的男子随意进入后宫,算是从根源上制止了后妃们红杏出墙的可能。
御林军的男儿多有阳刚之气,身高相貌也说得过去,他们更是绝对被禁止进入后宫,只允许在皇城外围及皇帝的宫殿附近活动。
白日里林桑青便发现后宫中多了一队御林军,现在天都黑了,这队御林军还是没有撤下去,仍旧绕着后宫来回行走,这种情况有些反常。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梨奈无愧于她百事通的外号,杏仁一样的眼珠子眨动两下,她道:“听说淑妃娘娘近来频繁梦魇,总是在半夜惊醒,说有脏东西缠着她,您有没有发现她最近脸色很不好,蜡黄蜡黄的,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林桑青点头,的确,她上次看到淑妃时,那位一向精气神十足的小个子贵女看上去很是萎靡,不复往日飞扬跋扈的高贵气度。
梨奈继续道:“淑妃娘娘被梦魇折磨得心力交瘁,她听人说频繁梦魇可能是后宫阴气太重的缘故,缓解阴气的法子不外乎往后宫增添阳气。皇上事务繁忙,不可能整天陪着她,宫里除了皇上外,便属御林军的阳气最重,她便请皇上派一队御林军来后宫巡逻。”林桑青的头发已足够柔顺,她把梳子放回到桌子上,嗓音轻快道:“皇上一向对淑妃娘娘有求必应,虽说往后宫派御林军不合规矩,但为了淑妃的身体着想,他还是派了一队御林军来。估摸这队御林军要在后宫待上几日,等淑妃娘娘身体转好,他们便能撤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对着镜子照照陪伴她二十一载的清秀脸庞,林桑青了然颔首。
天色越晚,风声便越大,窗户纸被吹得呼呼作响,看来这场雪注定会在今夜落下,明早推开窗子,便可见一地白雪皑皑。
梳洗完毕之后,林桑青坐在桌子前冲兑蜂蜜水,她听枫栎说蜂蜜水有润肠通便的作用,对于一个吃多了肉而腹胀便秘的人来说,喝些蜂蜜水正合适。
一杯蜂蜜水冲好,她托着腮等在桌边晾凉,关得严严实实的厚帘子被人从外面挑开,带来阵寒冷的风。她一开始以为是枫栎,然等了一会儿,枫栎并没有进来,帘子旁也没用动静,她这才转头看过去。
挑开帘子的并不是枫栎,是箫白泽。
“皇上怎么过来了?”林桑青有些惊讶。箫白泽的身子羸弱,晚上风寒湿气重,他很少出门走动,加之外头快要下雪了,寒气尤甚,他更不应该出门走动才是。
何况,苦寻多年的仇家先一步死了,她还以为他要恼个十天八天的,关在启明殿中不见人呢。
箫白泽没有回答她,他怔怔立在门帘旁边,来来回回打量修葺一新的繁光宫,所有的角落他皆看过了,没落下任何一处。
不对劲,林桑青松开托腮的手,重新打量箫白泽一番。他好像喝醉了,眼神不如平日里一般深邃忧郁,而是涣散不明,是典型的醉酒之人才会有的眼神。
果然,将繁光宫看个遍之后,箫白泽终于挪步走向桌边,还没靠近,浓重的酒气便已扑面而来,可见他的确喝了不少酒。“什么都没有了!”他踉踉跄跄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呓语般喃喃自语道:“朕执着了九年!守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结局,做着一个自欺欺人的春秋大梦。时至今日,春秋大梦终醒,她什么都没留给我,孑然一身潇洒西去,甚至连复仇的机会也不留给我!她仍旧如当年一般自私!”
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握住林桑青的手腕,双目红得像是要渗出鲜血一般,睁圆眼睛道:“你告诉朕,像她一般的祸害怎么会死呢,啊?她不应该活得长长久久的,像那些史记册子上的罪人一样,做遗祸一方的祸害吗?朕不要她长命百岁,但起码,她要让朕看到她最后一眼啊!”
激动的情绪渐渐恢复平稳,他垂下头颅,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脖颈,喃喃自语道:“什么都没有了,九年的执念随着她一起化作尘土,从今以后我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我存活的意义,消失了啊……”
手腕被箫白泽抓的生疼,等会儿肯定要留下红印子,林桑青奋力抽了抽,没抽出来。有水珠滴落在手背上,触感温热,林桑青惊讶瞬目——他……哭了?
至于吗?不就是仇家提前一步死了,他没有亲手报仇,何须难过成这个样子?他可是一国之君啊,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乾朝,该是怎样浓重的失望与难过,才会让一国之君放下尊严,做个流泪的男儿?
心底有个地方突然开始发涩,眼睛亦胀胀的,林桑青向来见不得人家哭,尤其见不得男子哭。
温裕知晓她这个软肋,也善利用她这个软肋,每每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请求,而她斩钉截铁的予以拒绝时,温裕便开始揉着眼睛大哭,人再多他也照样哭,没脸没皮的,一直哭到林桑青答应他的过分请求为止。
由于温裕总爱拿动物发誓,他的眼泪便好比“鳄鱼的眼泪”,“绿毛龟的眼泪”,“大黄狗的眼泪”,反正不是人的眼泪。
触景伤情,她抽抽鼻子,大义凛然的牺牲自己,让箫白泽把她的手腕当做发泄口,温言劝慰他道:“皇上,人都是会死的,左不过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九年的时间是很漫长,但同一辈子比起来,它还是显得微不足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您如今是乾朝的皇帝,一整个国家的兴衰荣辱都系在您身上,您切不能因一位仇家的死亡而丧失斗志。”桌子上的蜂蜜水散发出袅袅热气,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巴,循循善诱道:“不知为何而活这种话以后更是别说了,我再说一次,您是乾朝的皇帝,您存活的意义是天下万民,并不是报仇雪恨。”
林桑青很清楚,今日箫白泽说的话万万不能让第三人听到,若他说的话被有心人传出去,世人知晓他们的皇上已失去了斗志,找不到存活的意义,那么乾朝的江山将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