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次心动——南书百城
时间:2019-10-09 09:10:48

  母亲去世之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但他们从来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谈。
  “还不是他抹不开老脸,等你先低头……所以要我说。”他换个方向,坐到江连阙身边,“你等他生日的时候呢就准备一份礼物,然后打扮得好看点儿,当众跟他说个‘爸爸生日快乐’一类的……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嘛!睡醒了,还是和和气气一家人。”
  沉默半天,江连阙问:“骆驼,我跟我爸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吧?”
  骆亦卿张张嘴,闷声道:“……嗯。”
  “所以有我妈的事情在先,不管我睡醒多少次,”他顿了顿,“都跟他做不了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方才开玩笑时,骆亦卿以为他也在笑,可挨得近了才发现,少年眼如深潭,笑意竟从来都到不了眼底,偏偏他眉峰凌厉,这时沉在阴影里,又更显气势逼人。
  “可是连阙,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良久,骆亦卿叹息,“而且,你的病不是也都已经好了……”
  江连阙不说话,沉默地望着落地窗。
  夜色渐渐落下来,路上车流渐密,城市间灯光闪烁,远山的黑影如巨兽蛰伏。星星寥落,且孤寂。
  许久,他收回目光:“就这么点儿小破事,你还特意跑一趟?”
  这意思就是不想再谈下去了。
  骆亦卿只好也换话题:“还有啊,沈稚子约我们周末一起去游泳,她说联系不上你,就让我来问……”
  “我不去。”小江同学严词拒绝,“我周末有事。”
  骆亦卿眼皮一跳:“又去种树?”
  “不是。”闲闲地伸手拨一拨面前的牛顿摆,小球撞在一起,噼啪噼啪地响。
  朝后一仰首,他看着天花板,说:“我去做点儿……能让精神不空虚的事。”
 
 
第9章 我和她(3)
  ***
  “什么事,能让人精神不空虚?”
  窗外夜色沉寂,室内暖光盈盈,橙色的光芒从头顶垂下,在书架上延展开一片柔软的光。
  坐在小梯子上,秦颜小声地对着耳机问。
  池素“唔”了好久,言辞恳切:“吃吧,我觉得吃就挺让人感到充实的。”
  “……我又不像你,怎么吃都不会长肉!”
  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池素问:“明里市的生活还习惯吗?有没有去见以前的朋友?”
  “习惯,见了,都挺好的。”
  微顿,她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一句,“学校的同学也很好。”
  “这样啊,那我就——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秦颜觉得池素肯定在电话那边懊恼地挠头,“你一个人住总会出各种问题……不过,你联系上你爸了吗?他有阵子不回我消息了,我昨天才收到邮件,他说他在国外跟剧组时换了个号码,等会儿我发给你。但他还说他最迟下个月就会回国,所以你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联系……”
  秦颜呼吸一滞,耳朵嗡嗡响,突然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要一想起那天被人推搡着撞破了玻璃的画面,连回忆都带慢镜头。玻璃一格一格地被砸出花,传回的痛感清晰刻骨,演的却是一出默片,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秦颜放空目光,盯着书架,一点点把脑子清空。
  半天,听见那头池素的呼喊:“小秦颜……小秦颜?”
  “池老师。”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无意识地抠起书角,“刚刚我突然就……又听不见了。”
  池素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新学校里,遇见了曲映寒。”她徐徐道,“她也很好,或者该说,比几年前更好。”
  “我听他们叫她‘音乐神童’,说她是那个十一岁就能为电影《星轨》演奏配乐的女生。”秦颜语气轻缓,后半句话却停顿了很久,“我以为我不嫉妒。”
  “可我……”她低下头,柔软的黑发从肩膀上落下来,在书上留下一小片阴影,“我也只比她大一岁而已,我尽力了,没办法宽容她更多。”
  尤其是在发现,自己仍然不能拿起小提琴之后。
  重逾千斤地压在肩膀上,好像这辈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书店里的钟无声地跳动,那边沉默了很久。有人端着黑糖津梅拿铁和缀着小草莓的松饼从书架旁路过,带起一阵热气腾腾的香气,像一片会移动的烟火云,雾一般地飘过去。
  她坐在小梯子上,许久,听见池素的声音。
  隔着山长水阔,无端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秦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如果上帝想收回某件曾经赐予你的天赋,就让它去吧,不要再强求。”
  “无论是无缘参加的‘D&B’,还是今后有可能无法再进行小提琴演奏……你都看开,也随缘一些。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活法,把日子过得清淡一点,不是坏事。”
  “我从没跟你说过这样的话,但事实便是如此,你生下来就拥有得比别人多,天赋也好,家世也好,都是旁人羡慕不来,也可遇不可求的。”
  “可太过诱人的天赋是柄利剑,你也早在十几岁时就见识过。”池素自顾自地笑,笑着笑着,就成了苦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了这一条路,你还是能过得很好。”
  “秦颜,看开点儿,好好活。”
  ***
  秦颜不知道自己在书店里呆了多久,走出来时见华灯初上,才觉得有些饿了。
  深夜谈话确实能把脑子洗干净,像现在,她只是在小店里随便点一碗面,吃起来竟也觉得很满足。
  ——心灵鸡汤拯救世界。
  付完账,她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提着山竹往回走。
  刚刚推开小区的大门,就被人叫住。
  少年往前走了几步,复又不可思议地退回来,犹豫着问:“你是……秦颜?”
  秦颜一抬头,看到对方冲天的七喜头。她思考了好半天,礼貌地打招呼:“晚好,骆同学。”
  骆亦卿打哈哈:“好,好……”
  等她走了,赶紧火急火燎地给江连阙打电话:“喂!连阙!”
  小江同学还在郁闷微信好友没通过的事,一见是他的来电,听也不想听:“真的,骆驼,我不去游泳,你别折腾我了。”
  “哦那……行呗。”骆亦卿微妙地顿了顿,挂掉电话,看着秦颜走远。
  半晌,嘴角坏兮兮地勾起来。
  好叭,既然江连阙无情无义,那他就也安静如鸡地闭嘴叭。
  就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能发现,他跟秦颜其实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连楼栋都连着号叭。
  嘻——嘻——嘻——
 
 
第10章 看着我
  上楼之后,秦颜洗了个澡,躺在沙发上扒拉录音机的天线。
  这玩意儿的年龄算起来也挺长了,还是她小时候离开明里市时买的,一眨眼,竟也已经这么多年。
  像盒子里,那个用声音陪了她这么久的少年一样。
  仰面望着天花板,秦颜一分一秒地数时间。
  熟悉而短暂的前奏过后,她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乐正谦。”
  一如既往熟悉的开场白,少年的声线朗润而温和,“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曲子,是肖邦的升c小调第四幻想即兴曲Op.66。这首曲子是肖邦的遗作,也是他创作的名副其实的第一首即兴曲,献给狄斯特夫人。”
  少年的手指在琴键上落下,微顿,一段激烈的快板,渐升的乐曲从指间流水般滑出。
  秦颜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把曲子处理得轻快而迂回,像少年见到心爱的女孩儿时百转千回的心思,低沉内敛,很想偷偷看她,却又在视线相交的瞬间快速收回眼神。
  “有乐评人认为,这首曲子收尾很草率,是未经修改就定稿所致——可要我说,你们不就是欺负人家是遗作,没法跳起来跟你们较真。”
  乐曲进入中段变为降D大调,优美舒缓的乐声里,少年的声音稍带着点儿揶揄的笑意,却一点儿也不显违和。
  秦颜不自知,跟着笑了一下。
  “在我看来,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于他们即使某些方面稍有残缺,也比一般人高出好大一截。”他语音轻和,“所以普通人不要自不量力地跟天才比,天才们也不要一天到晚玻璃心呀……”
  夜幕低垂,少年在飞扬的音符里低声絮语。如同挚友的密语,轻而缓地印入脑海,化成远隔千山的拥抱,无声地融入骨血。
  秦颜想笑,又有些哭笑不得。
  如歌的中板渐渐进入幻境,回到第一段,尾声又反复了中段旋律的低音部。幻境之中堪有盛世美景,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时隐时现,余音袅袅。
  “不过,不管乐评人们怎么说,我始终觉得幻想即兴曲是没什么哀伤情绪的。”落下最后一个音,乐正谦笑道,“所以选在我也很开心的时候弹给你们听,希望你们以后一想起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少年笑得促狭,音线像琴音一样优雅温和,“好了,晚安。”
  夜色沉而浓,客厅内灯光明亮,空间内的乐声渐渐低下去。
  秦颜抱着收音机躺在沙发上发呆,栏目结束后,乱七八糟的广告都接踵而至跟着响了起来,人声一起,倒令不见人气的客厅都跟着热闹了几分。
  这些年她曾无数次,在心里想象过乐正谦的模样。
  长大后个头逐渐拔高的少年,必然也有一张被天使吻过的脸。或许他弹奏钢琴时也是夜深时分,钢琴置于落地窗旁,屋内灯光微昧,夜风带起细纱窗帘时,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便尽皆收入眼底。
  彼时少年微阖双目,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巧落下,从钢琴里跳出来的音符一碰到空气就会变成融在夜色里的精灵,然后逶迤壮阔地迁徙过万水千山,飞到自己身边——
  然后在脸上落下一个吻。
  “啊……”
  即使只是想象,秦颜也情不自禁地想捂脸。
  太苏了。
  抱着毯子滚啊滚,她窝进角落,把自己缩成团,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乐正谦所在的电台是娱乐巨头“JC传媒”旗下一家子公司,开在与明里市远隔千里的帝都。秦颜曾在新闻上看到过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四面都装着性冷淡风的玻璃墙,想来一入夜,就会有星星坠落在上面。她总会无法控制地去想,乐正谦深夜出入那栋大楼,在流动的灯火中,被夜风挽起衣角的样子。
  即使他很久之前就曾提过自己也还是学生,并不是专职钢琴师,之所以留在电台,也只是出于“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可是……
  “苏就是苏啊。”
  仅仅听他的声音和听他弹钢琴,就让人想流鼻血。
  更何况……秦颜有些走神。
  她是见过他的,很多年前,在滨川市。
  倔强的少年,头发硬得好像钢针,长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桀骜得如同一头不肯服输的小兽。
  阳光从庭院的蔷薇架上倾下,她走出屋子就见他坐在墙头,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朝下,落在她手中刚出炉的曲奇饼上。
  她以前只知道在森林里烤松饼会引来贪吃的松鼠,却是自那天起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家里烤甜点,也会引来住在隔壁玻璃房子里的小公子。
  手机微微一震,一条新消息弹出来,秦颜回过神。
  她不常用微博,当初是为了关注乐正谦才申请了现在账号,那时候她翻遍JC电台的关注也不见哪个像是乐正谦的私号,就默默地把这归为“乐正谦咖位太低人家公司大号都懒得关注”,但观察了一阵子才发现,JC电台的号……好像就是乐正谦本人在用。
  她忍不住跑到私信里去问,他倒是答复得很快,直言是自己偷懒,不想在两个号之间切换,索性就没有申请私号。关注JC电台微博的人不算多,互动量又低,何况他更新自己的事也不勤,偶尔发两条还都是类似于“肖邦先生,生日快乐啊”这类含糊得不管是电台公号还是钢琴师私号发出来都不违和的内容,所以也没什么人往心里去。
  秦颜动动手指,把注意力放回手机。
  乐正谦新更的那条微博是“今天超级开心,希望你们像我一样开心。”末尾挂着两只撒花的绿色小恐龙。
  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开心了,所以他到底在偷着瞎乐什么?
  秦颜点开私信,输入“所以你到底在开心什么”,想了想,删掉。过会儿又输,“你的肖邦系列什么时候能弹完?”,想了想,又删掉。
  输了删、删了输,重复几次,她放弃了。
  最后,只发出俗气又老套的两个字:“晚安。”
  拽住毯子,秦颜懊恼地蒙住头。每次面对乐正谦,她都像是得了某种急病,瞻前顾后,小心翼翼,语言能力骤然低下,满心充盈得要溢出来,却又堪堪停在边缘。
  压在手下的手机微微一震。
  秦颜微怔,飞快地把屏幕按亮,见发出去的私信仍然标记着未读,有些失望。
  提示音来自微信,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戳戳同意,她刚把江连阙拖进同学标签,就收到他的消息,一个傻了吧唧的笑脸。
  想了想,秦颜动动手指,复制那个傻唧唧的笑脸,发送回去。
  江连阙:[咦……你是在对我笑吗!]
  秦颜:……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距离枕头一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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