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匠心——沈碧瓷
时间:2019-10-09 09:13:36

  当朝的国师——朱棣身边的首席军师,一手辅佐朱棣平定江山登上帝位的传奇僧人道衍!俗名姚广孝。
  这可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啊!
  以僧人的身份获得燕王的信任与重视成为燕王最倚重的谋士!
  身为出家人,慈悲在心,却亲手挑起了腥风血雨的靖难之役!
  建文帝继位,百姓心之所向。他劝朱棣起兵造反,理由很简单:“臣只知天道,不管民心!”
  天道要你燕王坐这大明江山的主人!民心?民心算什么?民心抵得过天道?!
  待朱棣坐上龙椅时,他拒绝了还俗的圣意。上朝官服,退朝僧袍,依旧居住在寺院中。国事佛法两不误。最重要的是,他至死,都深得朱棣的信任与敬重!
  这样一个拥有顶级的智商、情商和权势的人,白棠岂敢小觑?!
  又有谁能请得动他为一部经文作序释义?
  白棠的手心不由捏了把粘湿的汗渍,长长的吁了口气。
  秦简倒是心中一动,暗想:若能请国师释义经文,此版《金刚经》不说千载流芳,必能声震仕林!
  诸人虽频频点头,但实则一笑而过:国师大人怎会出手?
  倒是高老爷子眼内的眸光微微一晃,若有所思。
  诸人又对刊印《金刚经》之事各自提了些建议,秦简还取出家族中收藏的佛经典藉与诸人欣赏,讨论得倒也开心热闹。
  兴致所在,便有人讨了笔墨,写诗纪念今日的茶会。
  秦家的笔墨笺纸皆为上品,湖州狼毫徽州的墨,诗笺却是桃红色的薛涛笺,印有朵朵浮花,新奇别致。笺纸的背面印有松竹斋三个飘逸的大字。正是练白棠所作的新品诗笺。
  高老爷子早闻松竹斋诗笺大名,也曾细细的研究过,得出的结论与众人相同:一流的画师,顶级的雕工!
  练白棠自不可能有这手功夫,至于他所说的师傅许丹龄,高家用尽所有人脉也没找到他半点踪影。高老爷子想不明白了:这手本事的画师,不可能默默无名!搞不好是练家老头儿为了提携孤儿寡母的找得借口!可就算是练家的版子,也没见过此等新奇的画作啊!
  今日又品了兰雪茶,高老头儿迷惑顿解:练老头哪会制茶?!练白棠多数是真的交上狗屎运了。他遇见的,必然是一个名门隐士!
  他妒恨交加:练家恁得好运!
  高鉴明可不如爷爷有城府,他今日被练白棠抢尽了风头,早就蹩着一肚子气,就等着在比试中让对方出丑!
  终于,有人顺着案上松竹斋的诗笺笑嘻嘻的问了一句:“听说今日还有场薛涛笺的比试?”
 
 
第26章 赏茶会(四)
  秦简应声而笑:“正是。”他目视白棠,“高练两家的公子有意为在下的茶会助兴,故安排了一场现场制作薛涛笺的演示。”是演示,而非比试。众人惊哦之后,兴趣更浓:原本以为练白棠必输无疑,现在看来,还真是胜负难定。秦简也不想得罪一方,于是,擅自将比试改成了助兴节目。
  高老爷子登时松了口气,心里对秦简多了份感激。就算最后被人点评分个高低,那也无伤大雅。
  现场搬来两张长案,斜斜的对放。高家自有小厮将所需的工具一样样放置案上。白棠自个儿拎着个大箱子,一层层,一格格以极其奇妙的角度打开,立即就吸引了秦简的注意:这个箱子有趣!设计精巧,竟藏了这么多的暗格!
  秦简见他将鲜红的凤仙花汁摆上案头时,微微领首。
  薛涛喜爱红色,笺纸多以深红、杏红、粉红为主。其中深红色最难把控。红得正红得艳,即不可太过鲜亮也不能暗淡无光。
  再看高鉴明的案前,也是一碗正红的凤仙花汁。秦简轻轻敲了敲扇子,嘴角含笑:今日这场助兴的表演,有看头!
  薛涛在蜀地制笺,所用的纸自然是蜀地最好的蜀麻纸。
  白棠立在案边,推起袖袍,露出一截纤细白嫩,亮到发光的手腕肌肤。秦简微微一怔,目光不由自主从他的手腕滑至他无甚骨节、圆润细长的葱白手指。脑子刷的下晃过一堆描述美人玉手的诗句,最后汇成一句惊赞:练白棠的这双手,长得实在好看!
  薛涛笺的制作,要点全在前期的花汁提取及着色粘合剂的调试,今日现场的染纸,反倒只是最轻巧也最闲雅的一道工序。秦简称之为“演示”,倒也十分贴切。
  白棠取出事先剪裁好的蜀麻纸,纸质轻薄细滑略带黄色。用木夹固定笺纸边沿,又用一支自己特制的平头排刷沾了粉红的染料,落笔轻缓的涮在纸上。他动作娴雅,神情仿若在描绘一张精细无比的画作般认真凝重。稍许,纸上已经染了层如红蔷薇般可爱娇嫩不失鲜艳的粉红色泽。
  高鉴明见状哼的声冷笑。
  他为力压白棠,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特意选了深红的染剂,还以为与练白棠棋逢敌手,没想到,他竟然临阵换色!
  粉红色的笺纸,可比正红色好处理得多!
  高老爷子精亮的目光盯着白棠,见他动作娴熟而平常,已然惊讶不已。慢慢的,他沉着脸背靠座椅,瞧了眼练石轩,心中琢磨不定:这手功夫,可不比他的孙子差!这小子深藏不露唬弄世人,自败名声,所求为何?
  可笑练绍达宠妾灭妻,却不知自己的长子,早在练老头的照拂之下了吧?
  再看他孙子,高鉴明亦用特制的长条木夹固定笺纸上方,将纸浸入深红的花汁中小染片刻,手势熟练的轻轻一拖一提,白纸出水,瞬间变得红艳光泽,着色均匀,毫无瑕疵。
  练绍荣赞道:“高公子这一手‘拖染’的手法极其娴熟,平日里没少做功课啊!”
  练老爷子拈须微笑:“嗯。白棠用的是刷染法。都不错,不错。”
  两人待纸半干,高鉴明轻蔑的瞅了眼白棠,从一只白瓷瓶中捏了些许金箔洒在纸上,敷以薄胶,阳光下深红的纸上金片隐现,美艳华贵,现场不由响起一片喝彩声。
  “擘开五色销金纸,碧锁窗前学草书。”秦简轻轻击掌。洒金纸传承千年,用在诗笺上,亦令人耳目一新。
  赞赏声中,高鉴明难掩的得意在见到白棠的动静时,目光一滞,脱口道:“练白棠,你在做什么?”
  白棠一手木版,一手刻刀,竟当众雕起版画来!
  秦简疑惑的走近白棠,垂目瞧他手中的版雕,只见淡黄的木屑在他手中的刻刀下如云卷云舒,轻轻飘落,落刀如有神助,行云流水顺畅无比,他一时竟看得呆了,心中不觉骇然: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刀工?!
  白棠刻的是一丛翠竹,几支长杆,竹叶飘逸竹影婆娑。寥寥数刀,风骨毕露神形俱备。
  此时秦家的内宅中,几名年轻的女子聚坐在一块儿,香风袅袅,谈笑晏晏。
  “高家公子做了洒金笺,倒是别出心裁。”一口柔糯带着吴地特有的娇软口音的少女眉目如诗,正是秦简的亲姐姐,江南秦家的大小姐秦婳。
  高静雯顿时与有荣焉:“我大哥自小就跟随祖父在作坊勤学苦练。那等不学无术之人,如何能与他相比?”
  另一名瓜子脸儿,双眸黑漆漆灵动可爱,俏美如枝头青雀的女子名程雪菡,是京城世族程家的宝贝闺女,程雪枫的妹子程雪菡。她侧着脑袋笑道:“练家那位在园子里刻雕版?高姐姐,什么是雕版啊?”
  高静雯得程家小姐问话,受宠若惊,忙殷情的解释道:“咱们看的书,书上印的字和画,都是事先用木板雕好后再印在纸上的。这个就叫作雕版。”
  雪菡点头道:“原来如此。也不知这位练家的公子刻了些什么?”
  秦婳念及白棠与弟弟的合作,对此人兴趣颇浓。微笑道:“有趣。他既然敢当众雕刻,功夫必定不差。”
  高静雯即不能直接反驳秦家大小姐的话,也不好直言白棠那些不上台面的事,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
  “大小姐——”一名婢女面带异色的莲步疾走进屋内,轻轻喘了口气,又咽了口水,才道:“小姐,练白棠,练白棠他——”
  秦婳挑眉问:“他怎么了?”
  婢女圆圆的杏眼中满是惊诧和兴奋:“他、他在薛涛笺上印了一幅画!”
  “画?”秦婳惊笑反问:“笺纸上印画?怎么印?”突然省悟,“雕版?!”
  高静雯目瞪口呆:什么情况?
  花园内,在练白棠当场雕版已是技惊四座。当他用鲜红的朱砂刷染雕版,高家老头儿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练白堂想做什么——他已经预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惊震之下,头脑一片混乱,竟突然成了空白,什么都想不起。
  笺纸虽然色彩丰富,却从不曾有过彩印哪!
  笺纸覆上雕版时,四下哗然,白棠恍若不闻,棉布制成的按垫速度飞快的在纸背上重按轻刷。须臾,他提起纸,粉红底色的笺纸右侧赫然印上了一小片鲜红的竹画。
  惊声忽灭,几息之后,园内炸似的响起一片惊啧赞叹!
  这就象是一辈子活在黑白世界里的人,突然撞进了彩色的空间,其冲击与震惊可想而知!
  练老爷子笑得眼睛也瞧不见了:“妙!花笺虽自古有之,但自薛涛起,方由盛转精。她制成十色花笺,备受文人墨客推崇。但在诗笺上印彩画,令笺纸再增雅色,却是白棠的好心思啊!”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方不过巴掌大小的雕版上,眼中精光熠熠:好画、好雕工!练白棠这臭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学得这一手本事?!
  练绍荣的惊喜至极:赢了,赢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的叫道:“父亲!今后书中的画页,岂不是亦可以着色?”
 
 
第27章 赏茶会(五)
  话音刚落,对面的高家人也刹时随为失色!
  彩色的书藉——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啊!
  高老爷子终于回过神,心中即兴奋又黯然:雕版界眼见即将迈入新的纪元,可恨,却是练家的小子跨出了这一步!
  高鉴明更是失魂落魄,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副雕工出众的红竹诗笺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练白棠从今日起,一跃而成雕版界的新星!他所发明的彩色印花薛涛笺亦将成为笺纸中的新贵,文人墨客中必将掀起一轮诗笺的狂潮。
  最受益的,还是书藉的刻印、彩色插画的小说、文集、游记——高鉴明呆呆的瞧着自己做的洒金笺,突然间面红耳赤,羞惭不已!
  等下,他猛的抬起头目视白棠,寒声质问:“练白棠,你哪有这样的本事?说,是不是你师傅想出来的主意?!”
  喧嚣的园内忽拉拉安静下来,各种恍然、犹豫、质询的目光射向白棠。
  高老爷子松了口气:若真如此,他高家输给许丹龄,却不是输给练家。也好。
  白棠微微一笑,反问道:“洒金笺是高公子的主意么?”
  高鉴明顿时哑火。
  “洒金笺重在金箔如何粘着在笺纸之上即顺滑又不影响书写。高公子,这特制的粘胶是你研制而成的么?”白棠嘴角噙笑。眼看高鉴明喃嚅着说不出话来,才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我师傅教我书画雕刻,但融会贯通、推陈出新,靠得还是自己的本事与天资,勉强不来。”
  这是在暗讽高鉴明天资不够么?
  众人想笑又只能忍着。想当初高鉴明有多嚣张,今日他便有多狼狈!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是他活该!
  秦简在刹那的失神后,极快的回过魂,此时接口道:“练公子这副红竹的品格,倒有几分文同先生的意思!”他出身书香世家,如何不认得文同的画?这丛红竹,着色虽有所差距,但意境风骨模仿得惟妙惟肖。秦简再看向白棠的目光,便多了份敬重与审视:他传说中的师傅,到底是什么人?!
  白棠击掌道:“秦公子好眼力!”
  高鉴明咬牙切齿,心一横,强行辩解道:“今日我们比的是薛涛笺!薛涛笺重在着色!色美色匀、落笔细腻无晕染才是上品。你在笺上印画,不过取巧而已!真论工艺,我高鉴明绝不输给你!”
  他这话虽有些强辞夺理,但众人一时也反驳不得,不由面面相觑,有些难以定夺了。
  白棠在心中笑骂了一句“老子真TMD有眼力,这小子还真是块厚实的千层糕”!转身便将自己的笺纸送到高家老爷子面前。大大方方的行礼道:“老爷子和我爷爷都是业内前辈,晚辈向来敬重。就请您老掌眼!”
  高老头儿温和的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高家人的目光登时灼灼的集中在笺纸之上。
  淡粉的底色,娇美柔若云雾。高家人抽气声频响,失声道:“落霞笺!”
  所谓落霞,笺纸的着色浓淡不定,似云似烟,全以自然形态为美。落霞笺极难掌控,但白棠却做得极好!浓淡适宜,拖色自如,边角洒进一丛竹叶鲜红明艳。两色揉在一张纸中,竟是无比的舒服好看。
  高老爷子忍不住心凉了半分。再看向孙子的洒金笺。正红的色泽明亮鲜艳,但比之落霞笺的挥洒自如却少了几分天然之美,多了许多匠气。还有,他隐隐觉得练白棠调制的颜色,似乎更加鲜活?
  正为难间,练老爷子在边上淡淡的开口道:“笺纸的高低,还是要落笔方知。”
  高老爷子皱了眉毛,或许,自家的染剂粘剂效果更佳?更利于书写?
  高鉴明宛若溺水中抓到了浮木,忙道:“对!”他看向秦简,蹙了下眉毛:秦公子名动江南,又是今日东道主,照理说他代劳是最合适的,但是他和练家有了兰雪茶的合作,就怕他偏心啊!
  秦简瞧他踌躇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淡然一笑,道:“两位不如自行试纸,我等做观摩即可。”
  高老爷了瞪了眼孙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鉴明已经顾不得太多,他执笔沾墨自信满满的在洒金笺上写下半句诗:“擘开五色销金纸,碧锁窗前学草书”,正是方才秦简所念赞美洒金纸之诗。
  高家虽算是工匠之家,但雕版这行当,接触的无不是名家名作,故一名出色的雕版师傅必然也是位了不起的画家雕刻家!是以,高家与练家的弟子无论是在匠界还是仕子间的地位都不低!
  高鉴明从小就受书画熏陶,练就一手好字,即便是秦简见了,也不禁点了点头:端正严谨,下了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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