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匠心——沈碧瓷
时间:2019-10-09 09:13:36

  练绍荣不禁有点儿着急:自家的侄子有多少斤两他是知道的!虽然拜了名师,但字这玩意,没个三年五载见不得真章!他记得清清楚楚,还未分家时,他每月考较族中子弟的作业,白堂的学业那叫惨淡!
  见白棠已然立在案前执笔蹙眉凝思,他忍不住就要起身,暗道自己要不就以大欺小一回,却让父亲扯住袖子。老爷子睨了他一眼:急什么!
  练绍荣迟疑间,却见白棠眉目舒展,落笔如云烟,那姿态,好看得还真能唬弄人!
  一直沉默不言的程雪枫,此时终于耐不住走到了秦简的身边,伸着脖子往白棠的纸上瞅了一眼,脱口惊道:“好!”
  这字写得潇洒飘逸也就罢了,这首诗——
  《竹》
  竹劲风最知,呼啸任尔行。
  落尽无边叶,却道好个秋!
  雪枫喃喃的反复念了几遍,迟疑不定的问向秦简:“这是哪位大家写的诗?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过?”
  秦简略微叹了口气,语带不解的反问了一句:“你真与练白棠相识多年?”
  程雪枫目光不明,嘴角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我和此白棠,还真不是什么旧识!
  不知是谁喝了一句:“好诗!”
  好诗!
  区区二十字,将竹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诗由心生,可见诗人的性情亦是如诗中所展露的风流豪迈,乐观不羁。
  众人争相传阅间,高鉴明已然面红耳赤,他忍不住提醒大伙:“练公子这首诗,大约是尊师写的吧?”
  白棠爽朗一笑,拱手道:“此诗不过是在下见风摧竹林,偶尔得之!今日献丑了!”
  高鉴明还要争辩,高老爷子大声赞道:“名师出高徒啊!石轩,你们练家可出了个了不得子弟啊!”
  练老爷子笑了笑:“诗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咱们今天看得还是纸!”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忙将两张诗笺并在一处,细看笔墨之态。
  洒金笺墨色漆黑泛亮,线条顺滑,金箔隐现在笔迹中,端地是华美金贵。
  再看白堂的落霞笺,众人咦了一声,怎地他的粉霞笺纸面光泽更显鲜亮?衬得墨色也清亮耀眼,笔墨柔滑,艳煞众人!
  练绍荣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昂然。今日这一局,他是做足了丢脸输阵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白棠竟然一鸣惊人!全方位碾压老对头,即是意外之喜,又满怀欣慰:就该这样嘛,他练家何时出过废物?!
  高鉴明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啊!
 
 
第28章 赏茶会(六)
  高老爷子沉着脸,细细的打量两份笺纸,目光锋锐的扫向白棠案上的各色花汁。
  蓦然间,他瞪大眼睛,吐了口浊气,摇头叹道:“鉴明,你非技不如人,只是棋输一着。”
  高鉴明赤红脸躬身:“愿听爷爷教诲!”
  高老爷子笑呵呵的问向白棠:“白棠啊,你这熬花汁、研墨所用之水,从何而来?”
  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白棠从没小看过高家的实力,尤其是高老爷子这样的前辈高人。他恭敬执礼道:“高老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这是啥词?
  诸人随即一笑:这位练家少爷还真会拍马屁!高老头的脸色立马就好看许多了呢!
  “薛涛笺所用之染料,我等皆可寻得。唯有一浣花溪的水,千里迢迢,难以运达。”白棠前世曾特意至浣花溪研究过其水质,清澈滑腻,柔若轻羽。“之所以各地纸坊的薛涛笺不及成都,还是因为水质的关系。”
  高老爷子缓缓点头:这一点,他们也早有察觉。
  “是以,晚辈将南京几眼泉水都品鉴了一番,又讨了些白龙泉的泉水,方解决这一难题。”
  高鉴明失声道:“白龙泉?那是可御用的泉水,你从哪儿得来的?”
  秦简此时才笑咪咪的道:“外传我三叔待客的兰雪茶是受贿所得,其实倒也算是雅贿!练公子为向我讨要白龙泉水,以极品兰雪茶引我入彀,不想连累了三叔,惭愧,惭愧!”
  诸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好好一幢以茶换水的雅事,竟被有心之人借机生事,闹得满城风雨!那流言蜚语,难听至极。想到事发之前便已定下了这幢茶会和这场比试,诸人推敲了一番情节,秦简的解释合情合理!
  白棠随之道:“之前谣言宣嚣,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火上浇油。好在第一批兰雪茶已在江南秦家的茶场炒制,月余后,各位便能购得此茶!相信到那时,谣言也将不攻自破!”
  程雪枫目光怔怔的盯着白棠: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许丹龄,他心悦诚服!
  高鉴明失魂落魄:“水?原来是水的关系?”
  高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虽说如此,但白棠的画技不凡、刀工出众。这丛红竹深得文同先生的精髓,鉴明输得不冤!”
  红着眼眶,高鉴明咬紧了唇:原想借机让白棠出丑,即能让练家丢脸,又能让叶家坚定退婚的主意。说不定还能趁机逼出许丹龄!谁想一场算计却折进了自家!
  练老爷子呵呵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不想小辈们闹着玩,竟还玩出了带色的雕版!白棠,你此功当记史册!”
  白棠面容微赫,连道不敢当!他不过撷取前人智慧而已。
  秦简拿着他那副雕版怎么也看不够,忍不住问:“我可能再印一张?”
  “请。”白棠长袍轻挥。“在座的先生若有兴趣,不防也亲手版印一张诗笺!”
  花园内登时热闹起来!
  这可是雕版界第一张彩色雕版!若得一张诗笺,可有得他们今后炫耀的资本了!
  立时争相踊跃至白棠的案前,白棠笑着提点秦简:“动作要快,否则墨水易干。你用力不够,这画印不清楚。”
  谁知接下来一张秦简用力过猛。印出的画失了轮廓,阴了。他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的小心觑了眼身边的白棠,却见他玉白的面容微含笑意,形状极美的凤目中带着几分打趣,温言道:“再试一张吧。”
  秦简心中蓦地一跳,低头嗯了声。第三张,总算成功。着色均匀,轮廓清晰。
  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忙将位置让给了其他人。
  退出人群时忍不住回头注视白棠,见他极好耐性的指导众人如何刷版,心中忽地有些怅然若失。但极快的,便将这份异样抛至脑后。他瞧着手中还未干透的诗笺,唤来小厮道:“去,将这张诗笺和练公子的诗抄送到小姐院里去。”
  小厮领命而去。
  后院的几个姑娘这会儿已经坐不住了。
  饶是秦婳这样的大家闺秀,也是望穿秋水般的盯着院门。程雪菡黑蒙蒙的眼珠瞪得滚圆,连声道:“哥哥怎么还不送消息过来?”
  高静雯面色青白交替:当场雕版?练白棠竟敢这般炫技,那必是有侍无恐!可练白棠那个不学无术的娘娘腔,哪有这等本事?
  她忍不住喃喃道:“别是故弄玄虚吧!”
  “小姐,来了!”秦婳的大丫鬟茯苓喜滋滋的带着两张纸进屋。
  屋外廊下站着秦简的小厮品月,口齿伶俐的将比试的经过说得跌荡起伏,屋内不停的传来惊噫声。
  高静雯燥红了脸,想到自己来时还意图折辱练白棠更是羞愤不堪!
  程雪菡拍着手惊叹道:“秦姐姐,我们今后是不是有彩印的书本可以看了?”
  秦婳含笑道:“不错!”她低念白棠的竹诗,“此诗首句最佳!”
  雪菡亦睁着双妙目赞道:“其余几句皆有前人诗词的影子,但这句‘竹劲风最知’极妙!写竹写出了新意。”
  秦婳又细瞧落霞笺,一丛红竹劲骨清奇,的确是上等的雕版佳作!她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向往与冲动:练白棠究竟是何模样的人?真想见识一番哪!
  “秦姐姐,兰雪茶制好后,千万别忘记我呀!”雪菡甜笑入靥,“雪菡在此先恭喜姐姐和秦公子了!”
  秦婳掩唇轻笑:“怎会忘记你?”她长长的吁了口气,弟弟立下此大功,家主之位又稳了一步!不知母亲会如何应对呢?
  一时失神,四肢的骚痒难忍,她轻轻的揉了揉胳膊。最近症状好象严重了些呢?要不要三叔请宫里的女医替她诊治?
  花园内宾客尽欢,若不是天色渐晚,高家与练家人相继告辞,诸人还能以茶代酒把盏言欢。
  白棠与爷爷大伯一同出门,受了大伯几句热情的赞扬和严肃的提点后,分道扬镳。他等候马车时,大门内走出几名年轻的女子,其中一女是高靖雯。他习惯性的不着痕迹的将另一名女子打量了一番才退避三舍。心中暗赞:好个灵气逼人的美少女哇!
  高靖雯想到自家的宝贝画册要送给他,不自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练白棠,你休得意!
  两女相互告辞后,白棠的马车方珊珊来迟,忽听秦家门卫齐声唤道:“堂小姐。”
  他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秦家的大门,竟见一名芙蓉若面柳如腰,如诗似画的女子在仆妇的簇拥下漫步而出。
  白棠心中咯噔一记,眼前金星乱冒:世上竟有这般气质脱尘的清丽如仙的女子!他竟一脚落在马车上,一脚踩地的姿势,目瞪口呆的望着这名女子坐上马车,消逝在自己眼前!
  “练公子!练公子!”门房客气的唤他,“后边的马车要上来啦!”
  白棠这才回过神,捂着乱成麻的心口失魂落魄的坐进马车内。
  什么叫一见钟情?
  什么叫一眼千年?
  什么叫——咳,他红着脸,突然间欲哭无泪,什么叫苍天弄人?
  可怜他现在是个女人啊女人啊!货真价实的女人啊!
  白棠捶胸顿足!
  马夫直叫唤:“公子喂,车要被您踏坏了啊!”
  “闭嘴!”白棠正心痛欲裂,生不如死呢!“有美人而不能得,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想到门房唤那女子“堂小姐”,这才想起:她就是秦简的姐姐,许给魏国公徐钦的那位秦家大小姐?
  心里顿时舒服了些:就算自己现在是男人,也不撩有主的美人!原则不能破!可那份遗憾与痛苦,还是锥心入骨,一时间将他的豪情壮志冲洗得一干二净!
 
 
第29章 魏国公府(一)
  “小姐。”马车上,秦婳的丫鬟茯苓嘟着嘴道,“那个就是练白棠?果然生得好相貌。不过,刚才他看您的样子,真像只呆头鹅!”
  “我家小姐何等的人才?”另一个婢女燕翎笑嘻嘻的欣赏着自家小姐红透的脸,“他不看呆,才奇怪呢!”
  茯苓拍手道:“所以魏国公才费尽心机的要求娶小姐呀!”
  秦婳瞪了她们一眼:“行了,天色已暗,转一圈买些点心就回去吧!”
  她如愿见到了练白棠。和她想象中的模样不太一样,她原以为,能写出那般洒脱不羁诗句的人,或许有几分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风范,不想却是个长身玉立凤眼如冰的美少年!
  秦婳不由拿自己未来的夫婿与练白棠比较了一番,心中喟然一叹:徐钦的相貌也是颇好的,英俊神气,只是,他毕竟比自己大了十二岁,又是续娶,家中还有两个孩子。若不是为了弟弟,她怎会答应这幢吃力不讨好的亲事?
  马车行到一家糕饼店前,茯苓下车买点心,片刻后,她一脸恚怒的回到车上,委屈的喊了句:“小姐!”
  秦婳讶异的看着她:“怎么了?”
  茯苓轻声道:“方才在店里,奴婢遇到了个孩子。”
  秦婳蹙了下眉毛:“孩子?”
  “顶多十二三岁。衣饰华贵。赶在我前面包下了店内今日所有的糕点。”
  秦婳姣好的眉毛一蹙即放:“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
  茯苓轻轻点头:“我听人唤他小公爷。若没猜错,应该是魏国公的小公爷徐显宗。”
  秦婳无奈的叹了声:后娘岂是好做的?瞧,自己还没进门呢,孩子已经视她为敌了!
  “你是怎么应对的?”
  茯苓笑了笑:“小公爷是主子,我怎敢对他不敬?我只道既然点心卖光了,那我们下回再买就是。”
  反正,买不到点心的又不是她一人!
  事实上,那小少年对她百般挑衅,出言不逊,存心激怒茯苓。但秦家大小姐的心腹岂是等闲丫鬟可以胜任的?茯苓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实在欺人太甚时,茯苓只作无奈的对人摇头苦笑,一言未发就夺尽店内主客的好感,但魏国公的儿子也没人敢得罪,最后还是店主拖住少年,让茯苓得以脱身。
  秦婳按了按茯苓的手,赞道:“你做得很好。”若是茯苓没沉住气,当场与小公爷吵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呵。”秦婳失笑,“也为难小公爷了,竟还费力盯我的哨!”她摇摇头,“回去吧!”
  马车转头离去,点心店里走出一名锦袍小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稚气未脱,他目光沉郁的盯着秦婳远去的车辙印,捏紧了拳头冷冷哼了一声:算你聪明!
  “小公爷?”身后跟随的小厮陪笑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府了?”
  徐显宗一言不发,翻身上马,直奔府邸。
  他步履匆匆的奔向内院:“姐姐省了没?我买了千味居的点心,她最喜欢了!”
  雕栏玉砌的亭院内,一名眉目与显宗极相似的少女回过身,笑问:“买到啦?”
  徐显宗点点头:“味道的确不俗。难怪你心心念念的惦记!”
  徐启慧星眸微闪:“人家可是百年老店,自然不可寻常视之。不过,量他们也不敢店大欺客。”
  “你也说了,百年老店,底蕴自然不一样。别说主子了,就是个店家的小二,也是滴水不漏。”徐显宗想起茯苓不过比自己大了三四岁的模样,但通身的气派与涵养,自家府上的丫鬟们跟她一比,唉!就是缺了些说不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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