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是一切
冬天的公园里显得格外冷清, 偶尔可见一些仍然在坚持晨练的老人零散走过。
陶初坐在凉亭里的石凳上, 手里握着一杯温暖微烫的豆浆。
坐在她对面的,就是那个从早餐店里出来, 就跟着她的陌生少年。
她是被他强行拉到这里来谈话的。
“他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吗?”他问。
陶初垂着眼睑,并不言语。
他跟她说了许多话。
譬如, 这世上曾经的确是存在着神明的。
那个住着所有神明的地方,叫做九天之境。
上古龙脉, 天生仙骨, 神力无边,龙神生来,就注定是统率六界, 至高无上的帝君。
而龙脉凋零, 到数万年前,九天之境仅存一枚龙蛋。
那是此间唯一的龙神。
数万年前龙神陨落,唯剩一枚血脉留存世间。
龙神殒命,四海涌动,各路妖魔蠢蠢欲动。
最终战神崇岚临危受命,一举定风波。
后来,各路神明将从凡人飞升成战神的崇岚推上了帝君之位。
崇岚却自认自己是暂代帝君之位,是替龙神守护那枚留下的血脉,待其出世。
沈玉致一出世, 就是九天之境的太子殿下。
崇岚帝君待其犹如亲子,自小就亲自教授他各类术法,带着他读遍九天之境的各类典籍。
教他慈悲悯怀, 盼他心怀苍生。
被崇岚寄予厚望的沈玉致,天生聪慧,无论是修为亦或是其他方面,皆属九天之境第一人。
那个带着众神的期盼降世的小少年,他曾经,也算光风霁月,无人可比。
六千多年前,人间的一座无烬城里,葬送的,不仅仅是那千万凡人的性命,还有身为太子殿下的那个小少年,对于他的子民的所有善良。
凡人入魔,所有的私欲被无限放大,他们就会彻底被欲望驱使。
六千多年前魔修作乱,无数无辜凡人遭受牵连,或被杀,或被抓,或是……被强行同化。
那是崇岚帝君交给太子殿下的第一个任务。
那时,千万的凡人被困在那么大一座无烬城里。
尸横遍野,满地哭嚎。
那些活着的凡人们,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的庇佑。
他们流着泪的虔诚,也算做是一种绝望。
崇岚帝君对沈玉致寄予厚望,将上古神物定风幡交给了他。
可那一天,沈玉致将定风幡设在了无烬城的城墙上,将城内与外界彻底隔绝,致使那些城门外的万千凡人被魔修残忍屠杀。
鲜血绵延伏流成一条血河,成堆的尸体堆成了山。
崇岚帝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悉心教导的养子玉致,竟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那个时候,九天之境的许多神明和妖界的各路精怪都有议论。
有人说,九天之境的玉致殿下,辜负龙血神脉,贪生怕死,致使千万凡人惨死。
可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沈玉致自己,已再无人知晓。
因为除却沈玉致一人,无烬城中,没有一个凡人,甚至是一个神仙生还。
那之后,崇岚帝君以天雷惩罚沈玉致,整整八十一道,寸寸刻骨,而后就将其关入了长极渊下,以万年寒冰的冰刺扎进他的腰腹,再以玄铁锁将他彻底锁在了那极尽冰冷幽深之境。
从此之后,不管不问。
有传言说,崇岚帝君此举为大义灭亲,仍堪表率,但也有流言说,沈玉致到底不是崇岚帝君的亲子,而他其实一直存有私心,因为帝君的位子坐得久了,他已经不想交出来了。
到底谁真谁假,一直众说纷纭。
从数百年前开始,妖界已不复存在,而妖族为了生存,就只能来到凡人的地方,隐藏身份,小心生活。
而九天之境也在数百年前就开始渐渐与人界剥离,到现在,已经彻底不见了。
众神凋零,已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有人类的地方,必然就会出现魔修,所以南支妖族曾与九天之境有约,会维护人类社会的稳定。
可妖族的力量,远不如神明。
更比不得沈玉致这位太子殿下。
可偏偏如今的沈玉致,却是个最危险的存在。
“他被囚长极渊下六千年,对九天之境与帝君崇岚有刻骨的仇恨,更不提人类在他心中究竟还有没有半分地位可言……”
少年继续说着,“他并不善良,甚至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可怕。”
“他并不可怕。”陶初终于出声了。
少年皱着眉头,啧了一声,“你得清楚,他这么抵触我们,却与魔修来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魔修残戾,他们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所有的凡人同化,把这个世界彻底变成属于他们的地狱。”
“沈玉致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危险的存在,同时也是最能替我们打破这场僵局的存在……而他对于魔修而言,也是一样。”
“魔修惧怕他,同时,也渴望拉拢他。”
少年早已收起平日里所有的吊儿郎当,他看着陶初,神色是少有的严肃,“如果他选择了魔修那一方,那么毫无悬念,这个世界,注定会被他亲手毁掉。”
毁灭的真正意义并不是真的毁掉这个世界,而是将所有的凡人或杀掉,或同化,造就一个再也没有凡人的无间地狱。
陶初仍然没有说话,她低着头,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此刻真正的想法。
“夫人,二少爷他说的都是真的,殿下他如果真的选择跟魔修合作,那这个世界,甚至是人类,和我们,都会变得很危险的!”猫包里的童安趴在透明的内壁上,对陶初说道。
谁也无法真正估量,沈玉致所拥有的强大力量。
但他们知道。
这位世间唯一的神明,这位九天之境的太子殿下,他可以挽救苍生,也可以毁灭一切。
是恶是善,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最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他是随心所欲的。
且从六千年前的无烬城开始,他就放弃了他的子民。
陶初手里的那杯豆浆已经渐渐凉透,她低着眼,思绪翻涌。
他会不会毁掉这个世界?
她不知道。
但她无法否认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好像真的没有半分眷恋。
多数的时候,他看这人来人往,车流穿行,甚至是夜晚的万千霓虹时,眼里总是没有一丝温度的。
可如果说,他憎恨凡人。
那么她呢?
他又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陶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的陶倩音。
那个右手指骨被他生生折断,在精神病院里见了她就惊恐大叫的女人。
她其实早就隐隐觉察到,他并非如他表面上那样温良无害。
但那也并不能成为她远离他的理由。
“你如果说完了,那我就走了。”
最终,陶初只轻轻地说了一句。
她站起来,没有带上石桌上那一袋子凉掉的早餐,转身就走。
“小孩儿!我还没说我的来意呢你走什么走!”少年在后面喊。
“我不想听。”
陶初头也不回。
少年气急,“小孩儿你给爷回来!”
他竟然还伸手施了术法,想要把那个跑掉的女孩儿拉回来,却被一道她周身骤然涌现冰蓝的气流弹开。
少年没有防备,被气流击中,倒在地上,吐了一口鲜血。
“二少爷你没事吧?!”童安在猫包里急得不行。
“草!”他青着脸,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色,气极了。
她的身上竟然有一道禁制,只对妖魔有作用。
陶初并不知道身后所发生的一切。
当她回到公寓的时候,刚刚在玄关换了鞋,下一刻,她的腰身就被一道淡金色的流光缠裹,然后她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落进了客厅沙发里的一个怀抱里。
她慌忙仰头的瞬间,他就已经顺势低头,顷刻间,薄唇印上了她的。
唇上属于他的温度辗转流连,陶初瞪大眼睛,脊背僵硬,脸颊一瞬红透。
直到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她才回过神,然后慌忙推开他。
“阿致……”她连看他都不敢了。
“你的早餐呢?”他坐直身体,垂眼看着她的面庞,手指抚过她的鬓发。
陶初僵了一下,然后她抿了一下唇,有点不太自然地回,“吃掉了。”
沈玉致盯着她那张白皙微粉的面庞,那双茶色的眼瞳里深难见底,看不出情绪,他似是轻飘飘地随口说了一句,“是么?”
陶初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的他那样温柔的模样,陶初不禁又回想起在公园的凉亭里,那个神秘的少年说过的每一句话。
六千年前的那千万个惨死的生灵,以及那座无烬城,都是眼前这个身为神明,却终为恶龙的少年无可触碰的心事。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
但她的内心始终有一个若有似无的声音在坚定地说:他绝不会是传言里所说的那样,贪生怕死,甚至辜负千万子民的性命的神明。
他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当初那个天生仙骨,受尽万千神明的期盼与崇敬的,光风霁月的小少年,有他自己刻在骨血里的骄傲。
他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那样的人。
可是陶初却从那个神秘少年迟疑的眼神中,看出了理所当然的怀疑之色。
那一瞬,她好像透过那个少年,看到了许多双眼睛里的怀疑神色。
莫名的怒意与翻涌的酸涩撞击着她的胸口,陶初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心怀这样的感触,但她却分明感受到了几分熟悉的情绪。
就好像好久好久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也曾这样,为一人怨愤不甘,为一人忧思难忘过。
当年的那座无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初想要问他,但她此刻望着他那样轻松愉悦的模样,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阿致。”最终,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沈玉致正在用手指绕着她乌黑柔软的头发丝玩儿,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抬眼看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很多的时候,他也会表现得像这样孩子气。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她躺在他的双膝上,望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果然,听见她的这一句话时,他手里的动作一顿,那双眼睛终于对上了她的目光,温柔稍褪,似有一瞬间的暗沉。
“为什么这么问?”他开口时,语气似乎很平静。
陶初避开他的目光,嗫喏了一下,“就……问问嘛。”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自觉的撒娇的意味,让他的神色稍暖了一些,他的指腹轻轻地蹭了蹭她软软的脸蛋,却没有再回答她的问题。
沈玉致不愿对她撒谎,就只能选择沉默。
这个世界?
他抬眼望向落地窗外,那双眼里是一片荒芜的冷,在她没有看到的时候,他掀了掀唇,无声嗤笑。
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喜欢的?
而从他避而不答的那一刻开始,陶初心里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陶初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最后她索性打开灯,下了床,在书桌旁坐了下来。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来搜索去,还看了一些什么《心理建设大全》、《如何对这个世界重燃希望》、《抑郁症患者必看的鸡汤三百条》、《人生方向100条》、《我要怎样热爱这个世界》等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电子书,一边看她还一边做笔记。
可能是这些心灵鸡汤还挺有点激励人心的作用,陶初一边阅读,一边做笔记,竟然半点儿都没觉着困。
等她合上笔记本,竟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或许是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困意就找上门来了,陶初一到床上,倒头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嘴巴有点痒痒的。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坐在床沿的沈玉致。
他穿着一件雾霾蓝的卫衣,搭着一条浅色的牛仔裤,再配上他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庞,看起来少年感十足。
陶初眨了眨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她稍稍清醒了一点,然后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坐起来,抓住沈玉致的手臂,说,“阿致我们出去玩吧?”
沈玉致一向不会拒绝她,于是他点了点头。
陶初见他答应了,就一脚蹬开被子,跑下床,“你等我哦!我去洗漱一下,很快的!”
等她跑到洗手间里,刷完牙洗完脸,在梳头发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好像有一点红红的印记。
??
蚊子包?
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有点轻微地刺痛,但却并不是凸起的包包啊。
也没多想,陶初给自己扎了一个丸子头,为了配合今天的出去玩的主要目的,她还特地给自己选了一个向日葵的发圈。
嗯,要给阿致做一个阳光向上的榜样啊!
陶初拿了一件暖黄色的外套,拉着沈玉致,在玄关里换了跟沈玉致同款的白色帆布鞋,然后就出门了。
在熟悉的早餐店里坐下,当着沈玉致的面,陶初吃了一屉小笼包,还喝了一杯豆浆。
沈玉致是绝不吃外面的食物的。
除非是她做的,否则他绝不沾染。
吃完早餐出来,陶初牵着他的手走在街上,路过天桥上时,看见桥边睡着的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胡子遮住了脸的乞丐时,陶初转了转眼珠,指着那个乞丐,对沈玉致说,“阿致你看,人家多难啊,可还是在努力生活啊。”
沈玉致看了那个乞丐一眼,皱了一下眉,然后再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有点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