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还想再解释一句什么,但邪神很快便恢复了往常模样:“我就事论事,对于邱瑾的事,我万分感激。但这并不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依旧不喜欢你。”
月儿点头:“那再好不过了,我连这点感激都有点受之有愧,毕竟我真的什么忙都没帮上。”
月儿真的有心解释,但在旁人听来尽是□□味。刘美玲赶紧上前拉住了月儿,破涕为笑:“月儿,我带你见见邱老师,见过了他,你就知道自己没有救错人。”
任月儿如何耐心解释,刘美玲仍旧觉得是月儿起了作用,毕竟确实是少帅本人去监狱提了人,放了出来。
他临与邱瑾告别之时,还说了句:“受人之托,不必挂心。”
如此这人情,便被添踵增华地落在了月儿头上。
月儿见到邱瑾的时候,他正斜躺在明家书房的沙发上,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宽褂子,脸上气色却不甚好。面色惨白,眉头紧皱,活脱脱的病书生模样。
这与月儿近来见到新派男士都不太一样,瘦弱极了。
听见了动静,他睁眼看向门口,见月儿进屋,他赶忙起身。奈何身体过于虚弱,动作又太急,一不小心,又直挺挺地摔回了沙发上。
刘美玲赶忙跑过去扶住邱瑾,满眼尽是担心之色。月儿冷眼旁观,看得出一丝端倪。
“听美玲说,是少夫人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身子骨弱,竟都不能起身施礼,望夫人见谅。”
月儿自然不在意这些虚礼,邱瑾从韩大帅的审问室出来,即便是壮硕如牛也能瘦下去三圈,更何况一文弱书生?
她保持微笑,“无妨。”
“早就听闻夫人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想来和少帅真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今日见夫人花容月貌,气质不凡,当真与少帅是一对璧人。”
一旁的刘美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认识邱老师这么久,从未曾听他夸赞过谁呢。少夫人好福气。”
“少夫人”三个字让月儿明白刘美玲的意思,她即便爱慕邱老师至此,都没有将月儿的真实身份托出。她感激地一点头,对方同样点头,表示会意。
“有少帅与夫人这等新血液注入到大帅府中,想必也能让东北军焕然一新。”邱瑾轻咳几声,“毕竟如今革命浪潮不可阻挡。”
月儿不懂什么是革命,革的是谁的命,革了命就能救她们这般苦苦求生之人么?她没有言语,因为她确实不懂该如何接这话茬。
一旁的刘美玲却听得热血沸腾,非央着邱瑾给她讲讲南方革命的事情。
月儿本是意兴阑珊,她更想赶紧把法语学精进,好能应付得了韩家。可既然被迫坐在这了,她也不好抬腿便走,只得坐在一旁,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一听了。
可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月儿便明白了刘美玲对于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文弱书生为何如此痴迷了,他声音温和细腻,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从清末积弊说到了民国新潮,再从四分五裂的军阀割据,说到复辟……西洋人的民权理念,再到领袖先驱们的意志,再到西北刚刚扎根的红色思维……
这一切的一切,是月儿从未曾涉猎的领域。她游离于太虚的三魂七魄被他和缓的声音一点一点拽回四肢百骸,慢慢地聚精会神,很快便痴迷于他的言语之间了。
她是苦过的,她也是最见过苦的。从前珊姐只教育她们,往上爬,爬到高处去,便有饭吃了。
可今时今日,她听到了那么多鲜活的故事,那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子,生来就是有饭吃的,却在想着救她们这些没饭吃的人。
月儿有些诧异,看来珊姐不尽然是对的。
或许,这世上有比珊姐所说的“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邱瑾起初是坐在沙发上的,后来是瘫着,再后来实在坐不住,侧躺在了沙发上。可两个女孩子丝毫不介意他的姿势,全情投入于那些绝伦而热血的故事里。
直到邱瑾轻咳了起来,渐渐又转为撕心裂肺的咳嗽,刘美玲才心疼地对月儿说:“让邱老师休息一下吧,咱们改日再找他讲故事。”
月儿一愣,明明是你央求人家讲故事。不过见美玲那祈求的眼神,也心领神会,开口道:“邱老师你多多休息,我改日再来烦您。”
将月儿送到明公馆门口的时候,刘美玲仍旧心绪难平,感激地抱住了月儿:“月儿,你真幸运,少帅会这般爱护你,你说什么他都会去办到。”
月儿本就因突然间接受过多新事物新思想而纠结万分,被刘美玲这么一说,更是心乱如麻了。
教月儿要自立自强,切不可依靠男人的,是刘美玲。羡慕她有男人可依靠的,也是刘美玲。瞧不起她这般万事靠男人的,是明如镜。可她的男人有所用途的时候出言感谢的,仍旧是明如镜。
世间纷繁复杂,像她小时候还在袁府时父亲给她买的万花筒。她总觉得这世上千人千面,如今看来,一个人也有可能有千面。
月儿满腔疑问最终都咽在了肚子里,她只是礼貌客套地颔首:“也祝你找到可以依靠的幸福。”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好似逃离了给她带来问题的人,就真能逃离内心的疑问了。
回到韩家,月儿才发觉今日不同往昔,洋楼里过分热闹起来。
佣人上下忙活着,单间隔出来的厨房方向传来乒乓声,看来今晚是有大宴的。
夫人们倒没几个露面的,唯有二姨太插着腰立于一楼厅堂中央,指挥着佣人,神色颇为得意。
“二娘,这么热闹?”月儿想既是狭路相逢了,晚辈打个招呼总是礼多人不怪的。
“是啊,你两位哥哥今儿晚要回家吃饭,我让他们好生准备着。你呀还年轻,不明白为人母的滋味,一颗心都贴在孩子身上了。”
月儿颔首示意,旋即赶忙逃回了房间去。诸多姨太太中,唯有二姨太生养过儿子,平日里张口闭口的孩子,太过惹人厌烦。月儿不过小辈而已,何苦扰进姨太太们的争斗中?
晚饭确实热闹,韩大帅的两个已经单立了门户的儿子陆续回了家,韩江雪也一改往常做派,早早从军营回来了。
大哥韩江海如今已在松北省任督军,娶的是松北当地有名的军阀嫡女。两家门当户对,倒是天作姻缘。奈何这位韩家长子脾性颇随了大帅,万花丛中一个不落的性子。这几日与南面来的小戏子纠缠不清,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今儿便没随韩江海一同回韩家。
二哥韩江汉则看起来与哥哥弟弟都有些不同。他是留学英国的海归,却丝毫没留下英国的痕迹。灰白色大褂,金属圆框眼镜,言谈举止文质彬彬,儒净淡雅之气,既看不出大帅的英武,也看不出二姨太的跋扈。身边依偎着的,是梳着学生头,看起来恬静乖巧的二嫂,已然怀了身孕,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足月了。
对于初次见面的小弟媳,二位哥哥倒是并不吝啬溢美之词,只是大哥表达感情更为外溢,二哥则文雅收敛许多。但无论如何,月儿还是颇为感激的,起码大家都看起来挺友好。
最高兴的除了大帅与二姨太,莫过于喜欢热闹的小妹韩梦娇了。她拉着二嫂左瞧瞧右看看,时不时还想着贴在人家肚子上听一听,好奇地问道:“小侄子怎么不出声呢?”
二嫂一脸腼腆笑意:“许是睡觉呢吧。”
二姨太赶忙拍开韩梦娇,一脸嫌弃:“去去去,小丫头懂什么,别扰你嫂子。”
三姨太见女儿被奚落,平日里并不善言语的她也开了口:“怎的这般金贵?谁没生过孩子似的,叫一个小姑娘碰一碰,就坏了?”
大帅难得开心,不想被妇人斗嘴扰了兴致。佯装愠怒地皱了皱眉,最会看眼色的姨太太们自然便都闭上了嘴。
韩江雪看了眼委屈巴巴的韩梦娇,问道:“你这几日又学新法语了没?”
韩梦娇自然知道三哥是解围,兴致盎然地答:“学了,小嫂子今儿又教了我好几句,说与你听一听?”
韩江雪颔首一笑,月儿从旁看着,总觉得这笑意里有些不同寻常,却又不知不同在哪。
他先开口了:“会说对不起么?”
恰是月儿今天上午教给韩梦娇的,她自信地开口:“Je t’‘aime.”*
韩江雪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眼角轻微的跳动并不明显,但心思细腻如月儿,细枝末节尽收眼底。
她不解其中意,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得静观其变。
“那‘客气了’该怎么说?”
韩梦娇依旧高昂着头颅:“vous etesbelle!”
韩江雪一口茶还没咽下肚,被她这话吓得个够呛,疯狂咳了起来。
月儿赶忙帮他拍着背,越发觉得韩江雪今天怪异得紧。
韩梦娇似乎也看出了什么端倪:“三哥,怎么了?”
韩江雪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摆了摆手:“没什么……你……确实是客气了……”
韩江雪深呼吸了一番,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冷淡,只低头吃饭,并不甚参与父兄的交谈。看着桌上离着较远的地方,知道月儿不好意思伸长胳膊夹菜,韩江雪时不时会给她夹点菜,却并没有任何言语。
月儿心头画魂,却又不解其意,终于忍不住与他咬耳朵:“你今日究竟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
韩江雪低头看了一眼娇妻诚挚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惧怕,怯生生的,楚楚可怜之状,着实不是装出来的。韩江雪便将心头的所有猜疑又咽回了肚子里。
韩江雪夜里疾书的笔记本上,每个法语句子的发音是正确的,但其后的释意却是他特意篡改了的。
他询问韩梦娇的,是笔记本第一页的句子。韩梦娇的作答,恰好是他篡改完的话。
如若这一切都是月儿所教授,是不是错得太过巧合了呢?看来他的猜测已经可以证实了,月儿果然是一点法语都不懂的。明家送来的,果然不是真千金。
不过韩江雪心头的矛盾一瞬而已,很快,果决的他便决定,把这件事情按住不追究了。闹大了,月儿想留在韩家的可能性就太小了。
不知道是从第一眼开始,还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离不开她了。
他沉默不语,而敏感的月儿在一旁,亦是惴惴。
韩江雪扫了一圈餐桌,又看了一眼月儿那单薄无依的身板,想想,她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的怀抱。
韩江雪伸出手,温暖而宽大,恰好能将月儿细嫩柔软的手扣在掌心,细细摩挲。
一举一动,都是温和的。连带着,连言语都温柔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辛苦了,总要劳烦你去教梦娇这小孩子。”
*
旁人不解其中意,只觉得新婚夫妇在筵席上仍旧这般你侬我侬,旁若无人,引得众人一阵调笑。
“三弟,日日夜夜看都看不够,陪哥哥们吃个饭的功夫,还得看着弟妹?”韩江海嘲笑着韩江雪,转头看向月儿,“弟妹,就当哥哥跟你借人,就这么吃饭的功夫,弟妹总不至于不舍得把三弟借出来吧?”
月儿羞臊得脸红扑扑的,衬着她的婴儿肥,可爱而乖巧。她转头看向韩江雪:“你好生陪爸爸和哥哥吃饭,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二姨太今儿因着高兴,话也格外多起来,笑着嗔韩江海:“人家新婚夫妻,还没出蜜月,如胶似漆不是挺正常么?你好容易回来,陪你父亲好好喝酒吧。”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嘈杂。六姨太早就看不惯今日二姨太的做派,揶揄:“哟,如今真是时代不同了,二姐姐这把年纪,也摩登一回,还知道‘蜜月’这个词呢?”
说实话,连月儿都不知道什么是“蜜月”。她大胆猜测这该是个舶来品,只是究竟代表着什么,她便不能说得准了。二姨太能懂,确实摩登新潮,只是六姨太这句“这把年纪”着实让人听着刺耳。
“确实,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懂年轻人的生活了,但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二姨太柳叶眉画得极细,本就略显刻薄的面容被勾勒得更是刁钻,眉梢向上挑起来,高昂的头颅仿若可以靠鼻孔来看人。
“我好歹也是生了两个儿子,我没度过蜜月,我两个儿子度过,我自然知晓。再说了,我们大帅这么新潮,我也得跟上大帅的步伐才是。”
二姨太这点没有说错,大帅其人,文化没有,却希望子女能成为十足十的摩登新人。
他早年不过亡命之徒,清廷未散时,天津卫练新兵,为了糊口进了军营。
大字不识一个,脑子却灵活,替长官刺/杀过政敌,兵变时七进七出救过长官家的“小阿斗”。
凭着这份胆识,一路扶摇直上,很快便被清廷看重了。
后来清帝退位,手中有人有枪的便成了一方诸侯,各路军阀混战不休,池浅王八多,手底下带着几个人几条枪,就敢称霸一方了。
二十啷当岁的韩靖渠身材魁伟,手底下有点死士,兜里揣着点银钱,举手投足也学起了绅士范,凭着一张好脸,迷倒了不少长官家的娇小姐。
血气方刚恰逢春闺怀梦,韩靖渠与直系一位张姓小军阀的女儿便私定了终身。天雷勾上地火,也是年轻身子骨好,很快便珠胎暗结,那娇小姐便有了身孕。
二人一咬牙,决定将恋情向家人坦白,可还没等张得开口,儿女私情便被搅进了历史的车轮。张姓军阀很快被暗杀,手底下的人和枪都被另一位叫董世昭的小军阀接管了。
张家男人死的死散的散,女人尽数揽进了董家的被窝里。董世昭霸着人家姨太太也就算了,连张小姐这般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放过。色性大发,意欲强占了张小姐的身子。那张小姐也是执拗之人,拿着枚簪子就要刺杀董世昭。
结果很简单,这怀了身孕的张小姐,被打得断了三根肋骨,又失了肚子里的孩子。
韩靖渠作为被收编的残部人员,面临着被招安还是被杀掉的抉择,一面是杀子之仇,一面是弟兄们的生死。韩靖渠两难了,投了董世昭,对不起真爱。慷慨赴死,又辜负了兄弟们跟随一场。
恰在此时,董家的大小姐遇见了虎落平阳的韩靖渠,与张小姐一样,对他一见倾心。心扉初开的董小姐央着父亲撮合二人的婚事。
韩靖渠如何能娶仇人的女儿呢?当即拒绝。
董世昭手下年轻才俊辈出,奈何董小姐偏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说什么都非韩靖渠不嫁。没办法的董世昭拿那已经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张小姐做要挟,只要他肯娶自己女儿,便放张小姐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