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代嫁[民国]——小谢娘
时间:2019-10-10 08:41:38

  是啊,六岁时候的她多勇敢啊,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为了自尊,心中竟没有一丝惧怕。可活到今天,怎么还不如小孩子了?
  她躲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难道要一辈子不出这卧房么?于是月儿起身,走向了韩江雪的书房。
  书架上整齐摆列着各类书籍,但绝大多数的,都是外文书和医学书。
  她一行一行寻觅着,终于,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她认得,并且想要看到的书名。
  ——《法文大字典》
  月儿赶忙拿起那本字典翻看起来,抱着一丝侥幸,觉得临时抱佛脚,兴许可以糊弄过一阵子。可翻看了几页,月儿才发现,对于没有任何基础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实在翻天书。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还没来得及炸成烈焰,便被当头一捧凉水浇灭了。
  月儿捧着那本字典沉思良久,突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把月儿的三魂七魄吓离了体,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声尖叫出来。战战兢兢回头看去,只见书房窗户下,跌坐了一个姑娘,正满脸痛苦地揉着被磕到了的小脑袋。
  “哎呀呀……疼死我了。”
  是韩梦娇。
  见月儿被吓得脸色惨白,韩梦娇赶紧乖巧起身,一脸赧然地将食指放在双唇间:“嘘,别喊,新嫂嫂,我娘不让我来。”
  韩家的杨楼一共五层,每位姨太太都各自有着自己的专属套房。韩江雪的两位哥哥早就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搬出去住了。唯有韩江雪和韩梦娇还与父母同住。
  韩江雪新婚,家中在洋楼的二层为他准备了套房。而韩梦娇作为未出阁的姑娘,依旧与三姨娘一同住着。
  三姨娘的房间在三楼,月儿伸出玉指向上指了指。
  韩梦娇意会,点头:“是,我被我娘关在屋里实在憋闷得很,就从楼上爬了下来。吓到你了吧,我向你道歉。”
  月儿看着眼前青春年少,依旧梳着学生头的韩梦娇,对于她的活泼可爱,以及胆量,都是有些钦佩的。正打算开口称赞一句,却见韩梦娇已经盯上了月儿的手。
  手上,正拿着那本法语大字典。
  “好嫂嫂,你果然用功,新婚燕尔的,也不和三哥罗曼蒂克一下,就在这里学习。”
  月儿慌乱地将字典放回了书架上,拽着韩梦娇走出书房,试图把话题再岔开。
  “你这么冒失,从三楼爬到二楼,若是脚一滑落了下去,可怎么是好?你娘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李梦娇心思单纯,果然被这么一引,满脑子就都是自己的小委屈了。
  “我娘说大妈今儿心情不好,让我别处去惹事,再让大妈训斥,连累她跟着吃瓜落。”
  月儿一愕:“大太太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我么?”
  李梦娇摇头:“不是,应该是在和六姨太生气。毕竟今儿早六姨太扯着大妈痛处说,确实过分了。”
  “痛处?”
  李梦娇左看右看,确认门窗都是关好的,便压低了声线:“六姨太早上说床单的事,可不就是在羞辱大妈么。”
  床单?染了初血的床单?月儿又被提起这秽物,脸上又觉得登时挂不住了。可转念一想,这明明羞辱的是她,怎么成了大太太了?
  李梦娇见月儿不解,继续:“嫂嫂可千万别再往外说,大太太,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月儿一时间错愕,双眼中写满了疑惑。而李梦娇脸上八卦的意味更重了,甚至还带着一点东道主和内幕知情人的得意之色。
  “据说我爹根本没碰过她,所以她才一直无所出的。想想也是可怜,虽然出身名门,但一直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这样怀揣着大家闺秀的自尊心孤老终生,有什么意思。”
  月儿在听完了大太太的故事之后,手心不觉间紧攥起了旗袍的一角。又想起早前自己的论断来,看来这世道不是对于风尘女子,哪怕是高门大户的闺秀,也一样是不堪的。
  “她是你大妈,当家主母,以后这嚼舌根子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月儿起身,给韩梦娇倒了杯茶,“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被嘲笑的。”
  韩梦娇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若是我,我定然不会为了家族去做这等牺牲的。我宁可去死,也要有一个男人将我视为白月光,他往后余生每个夜晚,都会想起我。”
  韩梦娇一番不过脑子的慷慨陈词之后,突然惊觉自己的这位小嫂子不就是明家送来的政治婚姻么?
  发现自己失言了,她赶忙找补道:“但我三哥不同。”
  见韩梦娇那般窘迫样子,月儿突然觉得好笑:“他有何不一样?”
  “你和他都是留法归来的摩登新人,自然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你们俩这叫门当户对,不是政治婚姻。”
  志同道合?说不完的话?
  没有,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忙些什么,未来有何打算,甚至在他心中,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都不知道。两个人从相识到现在,已有了夫妻之实,可互相之间说过的话却是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
  哪来的不一样?
  王昭君那般的白月光,与高楼上锁着的陈阿娇,从来都一样。
  韩梦娇大喇喇地坐在月儿身边,央求道:“好嫂嫂,这回可以教我几句法文了么?几句就行。”
  月儿的神经又一次紧绷起来,怎的绕来绕去,依旧逃不开这个话题呢?
  恰在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韩梦娇吓得赶忙钻进了浴室。月儿不觉有些好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性情,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三姨娘若真是来拿人,躲也躲不掉呀。
  月儿开门,却不是三姨娘,而是一直跟在大太太身边的吴妈,客气而疏远地问了声安,然后传话:“三少奶奶,夫人有请。”
  刚在厅堂训完话,这么快就召她过去,月儿咬着牙笑着应了一声,便跟着吴妈后面,小心翼翼地上楼了。临走,还没忘了仔细关好门,别让人看见韩梦娇。
  大太太房中焚香味缭绕,这味道月儿是熟悉的。以前珊姐也供着一尊菩萨像,初一十五会带着她们姐几个焚香祭供。那时候大家年纪小,对着菩萨,双手合十,多少在心底都是有一丝期冀的。
  求什么的都有,但多数都是求姻缘的。
  可月儿什么都不求,菩萨太忙了。
  大太太听到了月儿进屋的声音,但依旧没有停下口中的念诵。是心经,月儿练字时候,常写的。
  直到一遍心经诵完,回向给十方法界完毕,大太太才悠悠起身,叫吴妈上茶,示意月儿坐下。
  “找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大太太不缓不急地拿起茶盏,用茶盖撇开浮沫,细细品着。
  “大帅今早和我商量,家里的几个少爷结了婚之后,都各自分家,单独生活了。如今你和老三完婚,按理说也应该分家了。”
  月儿敏感地在大太太的话里捕捉到了“按理说”三个字,于是心中刚起的一点希望,此刻也磨灭殆尽了。
  “月儿年纪小,不懂这些。恐怕也没法担起一个家,分不分家的事,听母亲的。”
  既然是她无法抵抗的结果,那今天这番谈话就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告知。还不如顺着大太太说下去,省得自己落个不痛快。
  “你能这么懂事,我很欣慰。”大太太对于明家这位骄纵的大小姐能如此听话,也是颇为意外的。
  “既然这事儿商量好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大太太起身,月儿也赶忙跟着起身。
  “哦,对了,左右你在家闲着也没事,这几天帮我抄些佛经吧。”
  月儿欣然领命,这对于一个从小便临帖各位名家的瘦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回到韩江雪的书房,韩梦娇见她久不回来,已经又翻窗走了。她在书房之中又是好一番翻找,才发觉韩江雪根本就没有笔墨纸砚。
  有的,只是各式各样的钢笔与墨水。
  可月儿不会用钢笔。
  月儿一下子泄了气,瘫在宽大的椅子上,怅然若失。她苦笑自己这些年学得都是些什么?
  临王羲之,一个笔锋错了就要挨一天饿。可如今,她却像是目不识丁的傻子,手足无措。
  想了一会,月儿收起满胸的酸涩和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六岁那年从富家小姐变成瘦马,她都没觉得委屈。
  她是月儿,能月落西山,就能皓然当空。
  她施施然起身,对镜认真地补了补妆,拎着珍珠手包,娉婷下楼去了。
  司机发动了引擎,礼貌地问道:“三少奶奶,您打算去哪?”
  “去明家。”
 
 
第四章 
  明家。明秋形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的腕表,即便动作不急不缓,依旧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烦躁。
  与他一同烦躁的,还有明家主母,秦氏。
  秦氏穿着拖鞋,在地板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绕得明秋形更加心烦。
  “你别来回走了,走得我头晕!”
  秦氏一拍手,恨恨地坐在沙发上:“肯定没安好心,老爷,无论这女人提了什么要求,都不能答应。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若狮子大开口,我们以后就给她打工了。”
  明秋形揉了揉眉心:“话虽这么说,若是她真和我们翻脸,也够咱们吃一壶的。”
  “她敢?”秦氏微胖的双颊都颤抖了,眼底尽是鄙夷之色,“她把底翻出来,对她有设么好处?继续回去当婊/子?”
  “你小点声行不行,非要让全天下人都听见是不是?”
  确实,秦氏应该小点声。月儿坐在明家洋楼的厅堂,隐约也可以听见楼上的嘈杂。
  她红唇微启,喝了口茶,继续耐着性子等待着。
  这已经是她喝下的第五盏茶了。
  终于,明秋形也知道了月儿的执着,他不下楼,这女人不会走的,于是硬着头皮,强撑着无所谓的样子,坐在了月儿的对面,点燃了一支雪茄。
  “新婚第一天,就回娘家,这不太合适吧。”
  月儿颔首微笑:“既然是娘家,什么时候回不行呀?”
  “你想要什么?”明秋形开门见山,“我想,咱们两个还没热络到,可以谈父女情的程度。”
  “确实,我也没傻到那个份上。”
  “不过太过分的要求,明家没法答应你。你要知道,明家可以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其他人。”
  月儿听罢觉得好笑,眉毛一挑:“哦?然后告诉韩家,你明家其实不是只有明如月一个女儿,还有一位流落乡野的遗珠?还是告诉韩家,当年生大小姐的时候抱错了,如今寻回来了?”
  明秋形听得懂她话中的讥讽,眼底升腾起一抹怒意。
  “沧海月,你别太过分了。”
  月儿无意再与明秋形耍嘴,于是淡然一笑:“明先生,好歹听了我的要求再这么肝火旺盛。”
  明秋形眼中恨意尤冷,但还是压着怒火,让月儿把话说完了。
  “我想让您帮我寻一位会法语的女学生,每日下午在明家教我法语。”
  明秋形颇为意外,他已经在心底划出了底价,只要月儿不超过这个价钱,他都可以接受。然而这样一个要求让他实在是不得其解,于是心中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先生,我现在的身份是明家大小姐,留法归来的学子,会点法语,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说到这,月儿起身,踩着高跟鞋稳稳地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当玉手搭上门把手的一刹那,月儿回眸一笑,眼神之中却多了一丝笃定。
  “明先生,我流落风尘,是为了活着。如今想学法语,也是为了活着。选择在明家上课,是因为娘家是每天出入还不容易被人怀疑的地方。”
  “我想,尽管我身份卑微,但请您,不要看轻贱了我。”
  月儿从明家回来,顺路去买了全套的笔墨纸砚。她挑得精细,老板也颇为赞叹,这么貌美如花的新式女郎,竟也对笔砚感兴趣。
  “夫人是买给夫婿的?”
  月儿浅浅一笑:“不是,自己闲来无事,练字用的。”
  老板上下扫视了月儿的穿戴一番,丝绒旗袍的面料自不用说,乃是上品。左手无名指处戴着的戒指,也是稀有璀璨的钻石。虽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少夫人,但打眼一看便知是名流之贵。
  “夫人好眼光啊,您手中这方砚台,可是刚刚到的端砚,砚中极品啊。”
  月儿用指腹轻轻摩挲一番,确实温润细腻,与她平日里所用的砚台不甚相同。心中窃喜,旋即打开了钱包,问道:“这方砚台多少钱?”
  老板的双眸机灵地在细长双眼中一转,谄媚笑道:“夫人与这砚台有缘,我自然不会要高价。五百块现大洋,我为您包好。”
  五百块现大洋!这都够给十几个下等窑姐儿赎身了!
  月儿惊愕:“怎么这么贵?不过是一方砚台。”
  那老板也不愠不恼:“夫人,您手中的可是砚中极品,端砚。广东肇庆产的,打磨制造皆是一等一的匠人。再加上舟车劳顿,穿了半个国运到咱这北境,这个价格可不贵啊。”
  月儿一时间有些赧然。这方砚台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可自己嫁过来时,明家给的陪嫁,多是田产房屋,真正的现大洋并没有多少。韩家是不缺钱的,可刚刚结婚一天,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去要呢?
  想到这,月儿方才心头的那股欢喜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她依旧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说,她即便有这些钱,也不能用来买一块砚台。
  “算了……给我……”
  “这么一块赝品,就要价五百块大洋,老板,你这心够黑的。”
  月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身后男人的声音打断了。
  低沉,清冷,尾音带着一点嘶哑,她熟悉,再熟悉不过了。
  回眸看去,正是枕边人。
  “你怎么来了?”月儿惊慌,声线都跟着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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