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抬头看向韩江雪,眼神之中带着错愕,难道,她还要再去依靠韩江雪出面,真的与之决裂么?
这样一来,很容易把事情闹大,同样也会让韩江雪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韩江雪自然明白月儿的心思,继续引导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时候,我们可以借助外力,达到一个更圆满的结果。想一想,能够击垮大夫人的,除了我,还有谁?”
月儿的心智被一点点撬动,韩江雪的言语似一道光,照亮了月儿迷蒙不清的思绪。
韩江雪能看到她眼眸慢慢清明,知道她开窍了。
“我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你可以先不回家,捋好思路,找好帮手。如果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可以□□帮助。”
月儿确实还是需要韩江雪的小小帮助的,只是有偿……
“怎么偿?”
韩江雪低头,凑到月儿的耳边,气声低语:“当然是肉……”
月儿娇嗔推开他,韩江雪哈哈大笑起来。
那怎么办呢?哪有别的可偿的?
韩江雪回家,韩靖渠带着一众人等早已经等在了洋房门口。
韩江雪下车的刹那,夕阳的余晖倾撒在韩靖渠的侧脸上,将褶皱无限放大,韩江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
英雄白首,是比寻常人更加痛苦的。他会更加感慨人生匆匆,更加留恋起曾经的荣耀。
韩江雪在这一刻觉得心软了,即便这个父亲偏心得要命,几度想要再抉择时抛弃他这个儿子。
但终究,那还是他的父亲。
韩江雪上前,言语上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温和了许多:“父亲,我回来了。”
剿匪如此成功,韩静渠对于韩江雪此行还是十分满意的。他也听闻了月儿只身犯险采购西药的事情,心底对于他给儿子选的好儿媳,也是十分骄傲的。
“嗯?月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韩江雪仍旧古井无波,只是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夫人的脸,那种尴尬滞在脸上,似是做贼心虚,又似乎是在万般掩饰着。
韩江雪突然扯开笑意,关切一句:“母亲最近身体还好?”
大夫人突然被问及,吓了一跳,旋即调整好心神,好整以暇地回答:“好。月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韩江雪眉毛一挑:“她敢回来么?”
顿了顿,舌尖轻抵后槽牙,不急不缓地加了一句:“她哪里还有脸回来呢?”
大夫人一怔,眼前的韩江雪意味不明,情绪虽然外露,却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知道自己威胁月儿的事儿了?那他知不知道月儿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又作何态度……
大夫人脸色惨白,一时间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韩静渠不明就里,直接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就没脸回家了呢?”
韩江雪收敛起眉目之间的攻击性,回头看向韩静渠时,早已云淡风轻:“小心眼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次偷跑去云南,也知道自己错了。就揣度父母也跟她似的心眼小,肯定是生气了,所以不敢回家了。”
大夫人一颗心乍起乍落,原来是这件事。
韩静渠却哈哈大笑:“看来是我平日里太严肃了,给你这媳妇吓着了。去,叫回来,一起吃晚饭。她这么自作主张虽然不好,但好歹解了燃眉之急,是功臣,生什么气?”
韩江雪却一把揽住父亲:“算了,爱回来不回来吧。她呀憋着要给您赔罪呢,三天后,搭戏台子请您听戏。索性让她忙去吧,也让她长个记性。”
言罢,带着韩静渠往屋里走:“咱们吃饭,这么久没吃家里的饭,都饿了。”
终于,月儿在紧罗密布的三日准备之后,搭好了戏台,请好了戏班子,据说是北京城里经久不衰的红角儿,只搞得神神秘秘的,让人一阵心痒痒。
韩静渠此刻坐拥东北,荣华富贵已经久了,并没有什么稀罕玩意能撩动他心了。
即便这红角儿再神秘,他也不太在意。
他老了,对于女人,已经没有那份冲动了。能够赏脸,其实不过是给儿媳一个台阶下,也让家里热闹热闹罢了。
台子搭在离帅府并不十分远的一处四合院里。天井中搭着棚子,不似专业的戏楼,但也是花了心思,一点看不出简陋来的。
大帅带着一众家眷去逛戏园子,既不安全,又太过惹眼。
如此私密的空间,甚好。
按理说都是戏不等人,奈何大帅身份特殊,月儿早早便叫热场子的小猴崽子们活动起来了,杂耍的杂耍,唱曲儿的唱曲儿。
大帅的汽车临停在四合院门口的时候,月儿抓了一大把碎银子朝台上扔了去,孩子们登时躁动起来,哄抢了银子之后,压箱底儿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大帅笑意盈盈地被月儿迎进门,恰在此时台上的孩子见正主儿来了,都逞能般地亮出了绝活。
一个小子口吐火焰燃了火圈,身量小些得赶忙一个空翻钻了过去。
大帅看着倒不新鲜,但足够喜庆,叫了声“好”,月儿赶忙一挥手,佣人又扔了把碎银子上台,大喊了一声“赏”!
趁着台上的伶人唱着折子戏,韩静渠挥了挥手,将四处张罗着的月儿唤到了桌前坐下,紧挨着大夫人,旁边还临着韩江雪。
韩静渠喝了口茶,问道:“听江雪说,你都不敢回家了?”
月儿赧然一笑:“是了,让父母和江雪平白跟着我担惊受怕,是媳妇做得不好了。所以才特地搭了这戏台子给父亲赔罪。”
韩静渠环视了一番这四合院,如今阔绰人家多时兴住洋楼,这院子其实好端端的,便都转手贱卖了。
看着陈设装饰,再看这布局格调,倒是个好宅院。
“不过只是为了听一出戏,买个宅院回来,你这也算是大手笔了。”
月儿颔首,小心翼翼,并不作答。韩江雪接过话茬,对韩静渠说道:“这也是我们夫妻二人想要和父母禀明的,我们打算搬出来住。”
搬出来住……也就是说,自立门户,分家了!
韩静渠惊讶归惊讶,但从心底倒算不上排斥,毕竟前两个儿子结婚便分了家,韩江雪走得已经算是晚的了。
大夫人却双眼圆睁,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
她喝了口茶,让自己缓了缓神。
“之前不是说……想住在家里,好与我们这些老的亲近亲近么?”
亲近?那时的月儿软弱可欺,她便直接下了通牒不肯放新婚夫妇走。后来又百般威胁,何来的亲近?如今月儿要分家,无异于向她宣战,要把她最后的底线——并不贴心的螟蛉义子都夺走。
看来,月儿是在报复她了。
她的目光望向月儿,然而月儿却云淡风轻地看向眼前的茶碗,不紧不慢,撇动着茶碗上的浮沫。
不接招,也不主动进攻。大夫人一腔怒火不好发作,又不知该如何纾解。
像是打在软棉花上的拳头,只能是惹得自己个儿烦心,伤不到旁人。
“父亲,您可同意?”月儿直接略过了大夫人,问向韩静渠。
韩静渠不置可否,转脸看向戏台子,半晌说了一句:“家务事,我懒得管了。你母亲同意,你们便搬吧。”
大夫人闻言,知道还有转圜余地,一双倒三角的吊眼梢横向月儿。眼神之中的威胁之意近乎能化为实质。她手里有月儿致命的把柄,就不信月儿敢在这里翻脸。
闹将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月儿眸光流转,与之对视片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只是饶是谁看去,都觉得一阵寒毛树立。虽然无人知道月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觉得,这丫头是有备而来的。
韩江雪恰在这时开了口:“父亲,此次北伐,月儿虽然任性,但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功劳总可以抵过罪过了。她能不能论功行赏不重要,毕竟是家里人,但其他人……还是功过分明得好。”
韩静渠点头,对于这一点,他即便在治军之道上与年轻的儿子并不相同,但赏罚分明,是每一个带兵打仗的人都应该遵守的最基本的准则。
“有军功的,儿子已经代为封赏过了,大家感的是大帅的恩,戴的是大帅的德。”
韩静渠听罢挥了挥手:“少来这套,你论功行赏拉拢人心,我不管,因为你是我亲儿子。但你少说这些虚的,还感我的恩,我怎么没见谁来给我磕个头呢?”
韩静渠言语上没有愠意,反而嘴角噙着笑意。人有时便是如此的,即便知道对方阿谀奉承,也心知肚明真相如何,但还是愿意捡好听的听。
越是上位者,越是抑制不住这份虚荣。
韩江雪继续道:“父亲教训得是。但是……也有儿子能力有限,不知该如何处理,需要劳烦父亲的棘手问题。”
“哼,”韩静渠喝了口茶,“到了罚的地方,便畏首畏尾,不敢动了?这时候想起老子来了!”
月儿从旁应和:“是我给江雪提议,涉及重要的人,要让父亲拿主意。我们年纪轻,经验不足。”
韩静渠对于女人的夸赞从来都是受用的,哪怕这女人是儿媳妇。
“说来听听。”
“董一鹏。”
韩江雪话音一落,大夫人手中的盖碗铛啷啷落在桌上,好在台上锣鼓齐鸣,倒隐匿其中,不甚突兀了。
韩江雪回头看了一眼大夫人,又看了一眼韩静渠。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大夫人的亲侄子,也是为了他,大夫人才威胁了月儿的。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一点不像老子!”
韩江雪简短地答了声“是”,脆生生的,有着军人本能的果断。
“此次北伐期间,董一鹏作为后勤官,克扣伤兵的治疗费,甚至私藏了一部分西药,导致我们的伤兵没有药医治。这也间接让月儿去铤而走险,购买西药……”
韩江雪的话语停在了这,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其他的,便要看韩静渠如何做决定了。
大夫人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倘若这个侄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在董家的所有靠山,就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只得硬着头皮攀着大帅的袖口:“大帅,这其中定然有误会,一鹏不是那样的孩子,一定要再好好查一查啊,慎重啊。”
月儿安慰起大夫人来:“母亲不必太过焦心,我也和江雪说了,万一其中有误会呢?建议他对此事彻底彻查,倘若真是误会,也好给他一个清白。”
大夫人怎能不知道董一鹏的为人,而且韩江雪既然已经有所行动,自然不能是欲加之罪。再查下去,恐怕罪名就不单单是这一项了。
大夫人的下颌都在抽搐颤抖,她恨透了眼前的月儿,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了。
就在韩静渠犹豫着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月儿转头唤来佣人低语。
佣人冲着台子上唱折子戏的老生伶人一挥手,台上的戏便停了下来。
月儿不紧不慢起身:“父亲,左右不急于一时,今儿既然来了,还是高高兴兴听戏吧。儿媳这次请来的,是北京城里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戏路子广,一直红到了今天。她听说大帅爱听戏,便决定将人生最后一次演出,献给大帅。”
噱头十足十地吸引人,红透半边天的角儿,又是最后一场演出……
韩静渠的兴趣被提了起来,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起来了,看向月儿:“那就开始吧。”
月儿一拍手,台上吹拉弹唱,一出好戏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久听戏的大帅乍一听闻这前调,便点了点头:“大登殿,够喜庆。这胡琴听着不错,等一会结束了,别忘了赏。”
月儿此刻早已有了这宅子当家大奶奶的气度,忙应和着:“是,儿媳记下了。”
眸光流转间瞥见大夫人此刻仍旧神色慌张不堪地出着神。
月儿知道,自己戳到她的痛处了,只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大登殿》,是《红鬃烈马》中的一折子,讲的就是那下嫁叫花子的丞相女王宝钏,在苦守寒窑十八年之后,等来了丈夫封王拜相的圆满,也等来了她一心苦等之人已经另有妻室的噩耗。
戏中一众人等在最后仍旧能够欢天喜地地登大典受封赏,王宝钏十八年苦等等来了封后。
这等戏谑讽刺,却成就了一些男人想享齐人之福的偏好,就比如说,韩静渠。
但在新潮人士眼中,这故事荒谬至极,男的忘恩负义,女的痴傻迂腐。一同来听戏,本想着凑个热闹的韩梦娇见台上欢欢喜喜的样子,恨得牙根直痒痒。
她坐在旁边的桌上,但与大帅的距离并不远,啐骂了句:“狗男人。”
一旁的三姨太忙嗔着捂住了她的嘴,切不敢去扰韩静渠的兴致的。
可女儿大了,如何是捂得住的?韩梦娇又接连着来了一句:“世上女人都是痴癫,竟然去苦守寒窑等这样的男人。十八年,这十八年得怎么熬啊。”
说者无心,本意也不过是就戏论戏,发发牢骚罢了。
可停在韩静渠的耳朵里,便是另外一番滋味。因为此刻的他,双眼被台子中央身穿大蟒袍,粉妆玉带,扮相美艳十足,唱腔柔美婉转的“王宝钏”吸引了去了……
她是十足十的美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轻盈的水袖,轻盈的台步,婀娜的身段……韩静渠一面被吸引着,一面在脑海中慢慢思索起来。
这一切,仿佛是经历过的一般。于这日渐衰老的心里重重叩击着,足以吸去他的三魂七魄。
须臾之间,这股子力量足以超越时间的界限,仿佛又把他带回到了年轻时的时光……
以及那时才有的意气风发与冲动。
他认得她,一定认得的……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台下人早已红了眼眶。
红贯京城的名伶……最后一场戏……原来……原来是她……
韩静渠突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年轻的感觉,年轻人独有的爱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