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敏锐,察觉有人窥探,蓦然回首,眸中浸着长夜的冷。
若若心中突突突突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表,表哥。”
“......”
孤眸微敛几分,谢淮无声地凝望了她一瞬,顿了顿并不言语,又一脸漠然地回了首,旁若无人般地,继续在纸上落笔。
见他衣着轻薄,背影寂寥,犹豫了片刻,若若终究还是迈着小短腿走了过去,费劲地扒在比她隐隐高些的梨花案旁,斟酌问道:“表哥,你在写什么?”
谢淮虽坐着,却比若若还高上不少。他听闻此话,缓缓地停了笔,眼睑微垂,喜怒难辨地扫了案旁的小脑袋一眼。
“佛经。”
就待若若以为谢淮并不会开口时,他冷漠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线落入耳中。
“......佛经。”若若软糯的眉眼间浮过一丝尴尬,想起今日谢淮就是为她所累才被罚抄佛经一事,遂咧嘴笑了笑,轻轻捏他的衣袖:“表哥,明天再抄......”
谢淮眉间紧蹙,咚地一声置下墨笔,一根一根地将袖上的小手指掰开,语气冷冽无情,却暗藏令人心惊的波澜:“本来,只要抄五篇。”
然若若今日滚了几圈,伏在他身上晕了过去,平白又为他添了一份无妄之灾,五篇佛经翻了翻,变成了十篇。而佛经一日没抄完,他便一日离不开晟安堂。谢淮当真是对此处厌烦至极,才连夜抄佛经,恨不得明日便走。
若若心中思索,顿时明白过来谢淮的言中之意,一时哑口无言,无措地望着他。
谢淮嗤笑一声,继续提笔抄经。
若若想了想,转身离开案旁。
长夜冷清,风雪吹打着轩窗,隐隐有寒意浸染。提笔的骨节愈发地白,视线也模糊了几分,谢淮定了定神,薄唇深抿,不顾疲乏地抄着佛经。
他不喜欢晟安堂这个地方。
即便这里有暖意融融的银丝炭,有能果腹的膳食点心,但晟安堂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对他心存善意。阮老夫人不喜他孤僻狠厉,对他戒备非常,下人们见风使舵,常常言语相轻。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
笔墨在纸上游走,分明是度化众生的圣经,却生生被谢淮凌厉的笔锋染上几分肃杀。
膝上忽然轻轻落下一只赤金漆云纹手炉,蕴着淡淡暖意,令他因跪在廊下而作痛的双膝松缓了几分。
谢淮顿首,垂眸瞥向仰脸朝他笑的若若。原来方才她转身离开却不是去安睡,而是为他寻来了一只手炉。
若若指了指赤金漆手炉,歪头装作天真模样:“暖和,真的。”
谢淮凝了她一眼,下一瞬,却冷冷地将膝上的手炉扫落。手炉掉在蔓草纹编织毯上,闷闷地滚了滚,滚到若若裙边。
“不需要。”
“......啊。”
好心被糟蹋了一番,若若心中郁闷,瞥了谢淮孤傲的身姿一眼,转身就想走,但又转念一想,谢淮今年其实也才九岁,她虽是四岁模样,到底活了十几年,就缓缓收回了脚。
忍一忍,还是忍一忍,小孩子都是要教的。若若还欲开口,然谢淮却仿佛识破了她般,目不斜视地盯着笔下:“废话不要太多,滚回去睡你的觉。”
被骂了!还是被年仅九岁的谢淮!
若若玉眸微瞪,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重重地哼了哼,飞快捡起那只手炉,趁谢淮不备,蹭地就......缩进他怀中坐了下来。
谢淮望着怀中强塞进来的小发髻,怔了怔:“......”
若若:“我就不走!”
谢淮面色微沉,眉间跃动两下,就要去掐她的发髻。
“表哥要是欺负我,我就去告诉祖母。”
谢淮的动作蓦然止住,幽幽瞥了瞥她,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然若若垂着小脑袋,瞧不见他笑中的冷意,便心安地坐了下来。
“......”
谢淮才知她瞧不见,便又冷哼了一声,就将她圈在怀中,提笔抄写佛经。他倒也不是对若若亲近,只是全然没把她当回事,故而抱便抱了。而若若抱着手炉,安静地坐在谢淮怀中,看他一笔一笔落下,笔锋愈发的冷冽,锋芒尽显,仿佛在诉说着他心中的恨意。
谢淮岂能不恨?
他一笔笔地落,心中就为侯府添上一笔记恨。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一恨府中三舅母罗氏刻薄无情,言语中多番奚落,无意打翻她爱子阮青煦的棋盘时,她连声高喝,怒骂他有意为之,心怀叵测。
“心无......”
怀中人动了动,生生将思绪偏移几分。谢淮顿了顿首,才继续提笔落字。“......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二恨世态炎凉,势利小人居多不居少。府中下人对他避而不及,冷眼相待,暗中讽他克死生母,乃天生凶星。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涅槃......”
怀中的人又动了动,思绪又偏偏偏移了几分。谢淮垂眸,望向若若,她似是困了,小发髻在烛灯一晃一晃,瞧着......碍眼得很。
谢淮敛了敛双眸,提笔就往她额上敲了敲。
若若顿时清醒了几分,仰起首,捂着额头瞪谢淮。本来都要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回了现代,与苏安重逢,谁知被他这一敲,梦便戛然而止。
谢淮将她雾眸中的不言而发的委屈收在眼中,难得少年气道:“不是说不睡吗?”
若若:“......”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无奈美梦中断,惋惜不已,若若在心中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睡了,就伏在案首瞧谢淮写字。
而谢淮虽然被这一桩事打断,心中的恨意却犹存一息。他缓了缓,继续运笔落字。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三恨上者不善......
“咕噜。”
一声响动彻底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淮眉间沉了沉,目光似剑地扫向罪魁祸首。若若简直如芒在背,登时仰首道:“若若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表哥写了什么菠萝什么蜜,若若才饿了......”
“......”
谢淮沉默一瞬,却忽道:“你看得懂?”
糟了!若若这身子才四五岁,又因素来病弱,经书也不曾怎么学过,能看懂几个字便罢了,晦涩的佛经怎么能看懂?
若若神色凝固一瞬,心中飞转,鼓起雪颊,指着佛经上的两个字道:“当然!这是般(ban)若(ruo),若若的若!”
“......”
谢淮垂眸,望向她短手所指的二字,神色停顿了一瞬,眼底隐忍地动了动,才拂开她的手道:“蠢货,那是般若(bo re)。”
若若眨眸:“......不是若若的若吗?”
谢淮阖了阖眸,冷哼道:“音似字。”
说罢,似乎是觉得对她忍无可忍了,将她一把提起,移步榻边,扔了上榻。若若被扔得一咳,心想好在谢淮没将她扔到地上。
“别烦我。”
谢淮斜了她一眼,便独自回到了案旁,继续提笔落字。只是再望那般若二字时,就想起“若是若若的若”,这一念,心中就莫名忘了三恨该恨什么。
他垂了垂眸,提笔的手停顿几许,心中却渐渐归于安宁,最终想道——
今夜就先算了。
翌日,金光普照,渡在素色茫茫雪上。
阮老夫人在季嬷嬷的侍奉下饮了一盏雪上松,揉了揉眉心,问道:“若若可好了?”
季嬷嬷笑道:“好了,一早侯爷与夫人便来看望,说是待会带小小姐来给您请安。”
又将一卷经书递到她面前:“这是表少爷抄的佛经,十篇俱已抄完。”
老夫人皱了皱眉,接来缓缓翻阅。见前几篇笔锋狭长,尽显提笔之人心中的积怨,不由得越发皱深了眉。然翻至后几篇时,笔锋却忽变风格,平缓收敛。
“罢了。”
阮老夫人心中松下一口气,叹道:“但愿那孩子懂得我的良苦用心。”
季嬷嬷连忙笑道:“表少爷虽寡言少语,但既肯连夜抄佛经,想必心中定是念着老夫人您的一番苦心的。”
阮老夫人挥了挥手,笑道:“他哪是感念我的用心,分明是不欲在这晟安堂多待一日,才连夜抄书。这般执拗的性子,我也只见过一次......”
说罢,便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不可说投的手榴弹吼!
第5章 深藏功与名
安国候阮连臣年少时乃天子伴读,秉性温和,政见卓越,后业于内阁,素有白衣少卿的美名。其嫡妹阮连曦与圣上则年少相识,一朝封为后主,荣宠无限,虽于四年前病故,但仍得圣上念念不忘。
素闻阮家乃晋安百年世家,圣恩不倦。这不,安国候一禀告圣上家中小女生了病,圣上便龙袖一挥,特准他休沐一日。
朔雪院中,阮连臣立于廊下,举着接回来的若若,一双如玉双眸深深凝起,浮着几分不可置信,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她。
若若瞧着他那文弱的双臂,沉默一瞬,细声道:“爹爹......”
阮连臣的长眉却忽的舒展开,朗笑道:“往日若若一场病便病一个月,如今不过一两日便好全了,金大夫与爹爹说,爹爹还不信,如今看来,他诚不欺我。”
说罢,仍难掩心中开怀,竟将若若往空中高高抛了起来。
若若心中:要被摔死了!
一行下人更是面色发白,心惊胆战。
谁不知安国候虽长身如玉,但面色似雪,时常举袖轻咳,也因身体孱弱而成亲甚晚。瞧他将若若举起抛起、接住,抛起又接住,众人心也随之起起、落落,起起又落落。但碍于他乃侯爷,一时竟无人敢劝阻。
“你给我住手!”
一声中气十足的娇喝自院中远远传来,阮连臣终于止了动作。
众人回望,见是侯夫人安罗涟,纷纷行礼之时却又暗自讶异。素闻侯夫人出身镇北名门,识文墨,好琴棋,是位端庄娇柔的大小姐,与侯爷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听得方才这一声喝止,却颇有将门之风......
安罗涟似察觉她们心中所想,神色微僵,随后轻轻一掩面,笑不露齿道:“侯爷当真胡闹,若若才病好,怎么经得住您这一抛?”
阮连臣温雅一笑,轻轻将若若放下:“还是夫人考虑周全。”
众人疑虑顿时消去,没有错,夫人还是那个端庄优雅的夫人,侯爷也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侯爷。
......是吗?若若仰首望着安罗涟姣好的面容,怀疑地眨了眨眼。
安罗涟俯身,温柔地将她的发髻摆正,又轻轻捏了捏她的琼鼻,笑道:“娘亲还要去瞧瞧你的药熬好了没有,先让你爹爹陪着你好不好?他若再抛起你,你就喊救命......”
阮连臣眸中浮笑,举袖:“咳。”
若若心中笑了笑,眷恋般地牵她的缃色衣摆:“娘亲快点回来。”
“好。”
安罗涟心生暖意,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墨发,才携着侍女画影袅袅离去。然堪堪行到那株繁茂的古柏树之后,侍女画影瞧左右无人,便忍不住道:“夫人,您乃镇北将门之后,自小便舞刀弄剑,牵黄擎苍,怎么到侯府就变得这么......”
这么娘啊,画影心中哀叹道。
“嘘!”安罗涟却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黛眉轻皱道:“傻画影,这里是讲究礼仪之风的晋安,要端庄优雅,要仪态万千。从前在镇北那些事,可不许再提了。”
画影敛眸,睨她:“当真只是因为这里是晋安?”
安罗涟直了直纤腰,满脸正色道:“那不然是为了什么?”
画影笑道:“难道不是为了侯爷啊!那年您随咱们老爷进京,一见着侯爷便挪不开眼了。可侯爷是文臣,风雅如仙,您便也收敛性子......”
安罗涟雪面微红,想起那年晋安芳菲始开,她去栖霞山折花,初见阮连臣一袭羽织白衣,身姿如玉地立在绯绯花树下,素手折枝,微微仰首端望。
惊鸿一瞥,宛若仙人之姿。
她心中拍案:“这个人我要了!”
回到府中与父亲镇北王一说,父亲却大笑:“安国候啊,他乃白衣少卿,雅人韵士,与你非一路人。”
安罗涟偏不信,直接立在朝华宫门外等他,气势汹汹道:“安国候,我喜欢你,你娶我罢。你不愿意......我娶你也行。”
同行的大臣们愣了愣,顿时哄然大笑,纷纷起哄道:“侯爷选哪一个是好?”
他立于人群中,许是余晖缘故,容色轻绯,垂眸低笑道:“左右是娶,焉有劳烦姑娘之理?”
再一晃眼,已是相伴数年,女儿若若也四岁有余。只是打那之后,安罗涟便知晋安与镇北不同,要谨言慎行,要婉约含蓄。于是一入侯府,便收敛性子,与他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回忆往昔,安罗涟不禁弯了弯眉眼,直到画影那目不斜视的眼神将思绪拉回,她才清了清嗓子,道:“去,瞧什么瞧,天色有些蒙了,替我取把伞来。”
画影好笑地福了福,道:“是,夫人且在此处等一等。”
待画影走后,天色隐约昏沉,素雪旋旋而落,安罗涟倚在朱红廊柱旁,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竟将柱身敲落了一小块。
“......”
安罗涟眉间紧蹙,深深叹息:“侯爷仙人之姿,我虽然也想狠狠推倒他......尤其是在榻上!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怕吓着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吓跑了如何是好?!”
“......”
谁在说话?!
安罗涟后知后觉,长指忽地收拢,又剥落一大片木屑。她神色宛若停滞了般,缓缓,缓缓地循声望去,见小女儿若若抱着一柄青竹伞,仰着一张天真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