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下,红绳坠着平安符。
临徽正欲前去道远大师舍中,远远的,却见一道清逸的身姿先他一步入了门。
是谢淮。
临徽一顿,默默隐身藏在树后。
谢淮与阮青令同在安国侯府长大,若他知晓阮青令的身世,说不定……不,或许说三皇姐与若若同在鹿鸣书院长大,三皇姐不愿嫁给阮青令,若若去求谢淮的话……
过了片刻,谢淮神色淡淡地从竹舍中出了来,离开了崇华寺。
“……”
临徽敛了敛眸,提步入了庭中,抬袖轻轻敲了敲道远大师的门。
小僧童为他开了门,双手合十,声音清脆道:“施主,大师说您来晚了。您所求之事,那位谢淮施主已经求过。”
临徽早有预料,轻笑道:“……是吗,那我便不必担忧了。”
“正是。”
小僧童却又俯身拜了拜,垂眸道:“大师说,施主置身事外,方能得一方净土,福佑绵长。”
临徽凝了凝眸,心中思量万千,最终却并未说什么,只俯身行礼退下:“多谢大师提点。”
看来谢淮已经设下计谋,到时他只需再推波助澜几分,阮青令之事便能迎刃而解了。
而安国侯府中,谢淮难得拜访到了阮青令门前。
彼时阮青令正执着一本佛经,在轩窗前默读。远远见得,却是从前谢淮曾送他的那本佛经。
谢淮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笑道:“阮大人不看政卷,看起谢某送您的佛经,真是难得。”
阮青令眼睑微垂,轻轻叹了一声,却依旧一言不发,沉默地望着手中佛经。
“……”
谢淮也不恼,只淡淡道:“圣上为阮大人与三公主赐婚,想必私下与大人说过关于三公主之事。请阮大人将只有您与圣上二人知晓的……告诉谢某罢。”
阮青令眉间凝顿,几瞬后,便知晓谢淮要做什么。他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犹豫良久,才缓缓提笔写下几行字,将纸递给谢淮。
接过了纸,谢淮便冷漠地转身离开。
正好有侍从捧着热汤来寻阮青令,恭敬道:“世子好,大人好,这是二夫人给大人送的膳食。”
阮青令不曾抬眸,轻声道:“放下吧。”
谢淮顿了顿,缓缓收回垮过门槛的脚,回身斜了阮青令一眼,忽冷笑道:“……原以为阮大人是个哑巴,不曾想,只是不愿与谢某说话啊。”
“……”
阮青令终于抬起眸,叹息道:“……从前,你也没这么多话。”
谢淮摩挲着袖中宣纸,却淡淡笑道:“因为如今,小表妹在我身侧。”
阮青令掌心蓦拢,将佛经攥出一道痕迹。他恍了恍,抬手轻轻抚平那皱褶,才轻笑一声:“聒噪。”
谢淮凝望着那皱褶,但笑不语,离开了安国侯府。
过二日,正是宣铧帝携众人前去崇华寺之时。
随行之人皆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诸皇子与公主的列中,临薇眼底淡青,一副困顿模样。只因昨夜她扬言不要嫁给阮青令,被昭贵妃狠狠教训了一顿。
在昭贵妃眼中,阮青令稳重得当,比起临薇养在公主府那个名为祝渚的无名之辈,好了不知多少。
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临薇嫁给祝渚。
入了崇华寺,见大殿前法相森严,如渡光华,其态和蔼,似普度众生般慈悲为怀。
阮青令仰首望了望,俯身深深行了一礼。
殿中炉香微燃,置了蒲团,众人按身份与官职一一坐下。宣铧帝坐于最前处,与道远大师互相见了礼后。道远大师便开始为宣铧帝等人讲法。
佛法高深,非一朝一夕便能顿悟。宣铧帝却依旧若有所思,颇为受用,心中对道远大师又推崇了几分。
待炉香燃尽,人群中,谢淮抬眸凝望了道远大师一眼。
“……”
道远大师心中笑叹一声,终是朝宣铧帝合了一礼,缓缓开口道:“贫僧有一言,事关皇家公主,却又几分冒犯,不知该不该说。”
“……哦?”
宣铧帝闻言正色几分,探袖道:“大师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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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温良且无错
崇华寺殿前, 听得道远大师一语落下, 宣铧帝神色端正,连忙道:“既是事关皇家,大师且直言不讳罢, 朕绝不责罚。”
闻言, 殿中愈发寂静, 众人神色也惊讶, 只等着道远大师说话。
道远长叹一声, 终道:“听闻您要为三公主与阮大人赐婚, 贫僧亲自算了一算,且劝您一声,此事万万不可。”
人群中, 原本昏昏欲睡的临薇听得这话, 顿时清醒过来,停滞一瞬后,连连点头。
昭贵妃丽眉轻挑,瞪了她一眼。
宣铧帝恍然几许,不曾是此事,沉吟道:“这……大师何出此言?”
道远大师抚着佛珠,阖眸道:“阿弥陀佛, 世人一生有三难。于三公主而言。一难为幼时染病,二难为中元夜遇袭,三难……则为嫁入安国侯府。此难最难度过,若一时不慎, 便会归于尘土,化作风絮。”
“……”
闻言,宣铧帝眸中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因道远大师所说的这前二难,的的确确发生过。且这些事关于宫中纷争,除却昭贵妃,便无人得知。只偶尔间,他曾与阮青令说过……
宣铧帝眉间微顿,忽然回首望了望阮青令。却见人中,阮青令垂着眸,唇畔抿出几分嘲讽的弧度。
嘲讽?既是如此,只怕他却是不信道远大师所说了。
宣铧帝回过神,语气中却仍有几分犹豫:“大师有所不知,这门亲事,乃朕心中夙愿……”
“父皇。”
临徽忽然行了一礼,垂眸缓缓道:“儿臣从前游历时,曾听一渡船的樵夫说过。人世因果轮回,种种皆有定数,若能得佛家指点,理应及时止损,不然只怕业障难消,日后福少祸多,得不偿失。”
闻言,宣铧帝神色微凝,虽并不言语,心中却有几分动摇了。
偏偏谢淮还悠悠笑道:“看来,这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胡闹。”
宣铧帝回首瞥了他一眼,无奈道:“青令乃国之重臣,阿薇乃朕之爱女,朕怎么会让他二人徒增冤孽?想来是天意难违,这门亲事……便暂且作罢吧。”
他又问阮青令与临薇:“你二人可有不愿?”
临薇心中笑还来不及,哪里会不愿,只故作淡定道:“全听父皇做主。”
阮青令垂了垂眸,亦语气难辨道:“皇令不可违,微臣并无不愿。”
宣铧帝却以为他心怀芥蒂,不禁愧疚了几分,拂袖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且各自回去罢。”
“是。”
诸皇亲国戚与朝臣们见了一场戏,纷纷恭敬地退出了崇华寺,上了各自的长檐马车里,才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世上竟有三难之说,也不知我过了几难,还剩几难,真是愁人啊。”
“对了对了,说来,上回我吃鱼时卡了喉咙,算不算一难?”
“呸,屁大点事,想得美呢。”
而昭贵妃的华驾中,隐约听得她语气暗恼,怨怼道:“什么三难,苦海一生,全都是难,偏偏毁了这一桩姻缘。”
“……”
长檐马车各自回府。漆了云纹的皇子府马车却并未回到府中。而是悠悠转行,前去了安国侯府。
临徽坐于车中,打算去安国侯府将此事告知阮青瑜,让她安心。
入了安国侯府,在暖阁中说了此事,阮青瑜却略有担忧道:“若道远大师所说是真,那便无妨,若他是被人所迫,日后东窗事发……”
话及此处,便忧心忡忡地望着临徽。
临徽笑了笑,摇头道:“你放心,我并未逼迫道远大师……”
“逼迫”道远大师的,恐怕是谢淮。
阮青瑜闻言便不再多说,朝临徽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殿下相助之恩,青瑜定当谨记于心,没齿难忘。”
“不必多礼。”
临徽轻笑着朝她还了一礼,想起府中还有事宜,便与她作别,回皇子府去了。
然沿着安国侯府的长廊往回走,途径一处碧湖青泊旁时,却瞧见廊板侧青草萋萋,白鹤卧水,而谢淮与若若立在其中,正说着些什么。
临徽一顿,悄悄藏在树下,侧耳探听。
隐约见得若若笑意吟吟,捧了一把春花撒到谢淮身上,叹道:“我就知道表哥一定可以……表哥就是我的大英雄!我的救世主!”
谢淮冷哼一声,嫌弃地拂开落在袖上的碎花,言语中却几分纵容:“谄媚。”
若若仰首笑得眉眼弯弯,却不再多言,只一把搂住谢淮的脖颈,扑到他的怀中,粘到他的身上。
谢淮抬袖拢住她,俯了俯身,在她看不见时,眸中浮起几分纵容而无奈的笑意。
湖泊旁的萋草芳芳,白鹤闻声而动,纷纷抬翅掠起,羽翼在裙裾与锦带间飞扬,拂过一湖波澜。
“……”
临徽的心,却仿佛在缓缓下沉,沉入了幽暗的湖底一般。
原来,谢淮设计阻隔赐婚一事,的的确确是为了安国侯府的阮青若。而她明明知晓阮青令的身世,却没同阮青瑜那般,去求同为皇子、更易处事的他,而是去求了……谢淮。
临徽眸色漆黑,袖中掌心紧握。
明明他也在从中周旋,可为何她眼里却只有谢淮呢?从小到大,她只瞧得见谢淮。
不……就连院中夫子,阁中同窗,甚至是宣铧帝与镇北王等,都对谢淮另眼相待。因为谢淮像一把剑,锋芒毕露,教人无法忽视他。
可温良内敛,默默无声,又有什么错?
临徽狠狠掐了一把掌心,才回过几分神。他神色难辨地拂袖转身,提步欲离开此地,却在长廊处,瞧见了一身玄衣的阮青令。
阮青令亦立在廊下,远远瞧着湖畔旁那二人,容色惆怅而嘲讽。
“……”
临徽步履一顿,眉间微恍。
不……孤苦之人无错,只是沉溺在苦海中,应该再狠狠挣扎一把才对。
临徽眉间沉敛,已有定夺,提步回了皇子府里。
……
入了皇子府,临徽便摒退了侍从,独自踏入书阁中。他抬袖自暗格中抽出一卷密文,神色难辨地拆开查看。
这些密文,乃从前安王世子造下的伪证。文中记载了谢淮的种种“罪行”,甚至有谢淮勾结雍州谢家,欲与南国掀起谋乱之罪。安王世子被贬离晋安后,五皇子无意拾得了这些伪证,一直藏在府中。
不得不说,安王世子从前当真是恨透了谢淮,造的桩桩罪行,若能得以坐实,只怕谢淮再难翻身。
……如何将“罪行”坐实呢?
临徽手执密文,眉间深沉。
昭贵妃对毁婚的怨怼,阮青令不得宣之于众的身世,临薇与那位南国而来的祝渚,以及远在南边修养的瑾王……
七日后,太后寿辰宴上,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只是这其中,还需要一位关键之人相助才行。
临徽收回思绪,目色暗沉,唤了侍从进来,淡淡道:“去安国侯府,请阮青令大人明日一见。”
“是。”
安国侯府中
因三公主与阮青令的赐婚撤销,二夫人勉强恢复了几分神采,又觉得前几日直言让阮青令去死实在太狠了些,便愧疚地端了鲫鱼汤前去阮青令的书阁。
恐这二人争执,阮青瑜也随行而去。
梅树下,阮青令正与五皇子的侍从说话。远远见二夫人与阮青瑜前来,他颌了颌首,朝五皇子府的侍从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侍从应下,恭敬地退了出去。
阮青令步履微动,又朝前来的二夫人俯身行礼,语气沉稳道:“母亲。”
听得他话中的平缓,二夫人却哑了哑,轻轻将食盒放到案上,垂眸道:“这是娘为你做的鲫鱼汤,见你这几日政事繁忙,不妨喝些养养身。”
“……”
阮青令望着食盒笑了笑,眸中却平静如水:“多谢您,只是您近日体虚,还是歇着罢,这些事留给下人做便好。”
言语中,没有半分不妥。
二夫人心中却酸涩几分。
换作从前,阮青令定不会待她如此疏离。虽他如今亦稳重妥当,但二夫人知晓,阮青令还是变了,变得更淡漠,更麻木,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见二人沉默不语,阮青瑜便连忙笑道:“哥哥坐下喝汤吧,站着说话做什么。娘做的鲫鱼汤最是美味,从前我可要喝好几碗呢。”
说罢,便盛了一小碗鲫鱼汤,递到阮青令面前。
二夫人捏着帕子,亦望向阮青令。
阮青令垂眸,沉默几许,却忽然笑道:“我不喝鲫鱼汤,鲫鱼汤于我,乃克物,喝了也会吐出来。”
二夫人一恍,喃喃道:“可你从前……”
“因为,那是母亲做的,是妹妹喜欢的。”
阮青令眸色如远山空蒙,拢袖轻笑,阖眸道:“而母亲……不也没发觉我喝不得鲫鱼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