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一品娇牡丹——风储黛
时间:2019-10-12 09:42:52

  耿六落入了罗网,被迎头的铺天盖地的棍子打得鼻青脸肿,嗷嗷乱叫,伤势到现在还疼着。没想到将军夫人突然提出要赔罪,还要洗他能挤出一斤盐水的臭衣服,耿六一边受宠若惊,一边小心警惕。
  “耿将军你信不过我?”
  “夫人抬举了,小的是霍将军帐下一名校尉,将军谈不上。”
  耿六深有自知之明,不敢胡攀头衔。
  花眠取了耿六塞在木盆里的一堆脏臭的衣裳走了。
  军营驻扎地离大河有十几里,徒步取水不方便,耽误行事,原先勘测山水的军师来了之后,推测出了地下暗河的流向,在这里凿了口井,如今霍珩在此安营,用的正是这口井。
  不过花眠力气弱,一桶下去仅能拎出半桶来,士兵见了大多会搭把手。
  自打花眠来了之后,少年们行事多有不自在处,平日里走出帐篷随地便能解决的事,如今要避得远远的,做互相打响指吹口哨的流氓勾当也要避着夫人,最麻烦的便是,四月的天气,白日里炎热,日光曝晒,训练一趟下来汗出如浆,正该剥光了上身裸着油皮吹风,如今也一个个不敢了。
  好在夫人生得赏心悦目,贤惠端庄,远远看着,受这么点折磨和委屈也值当了。
  花眠坐在井边,将将衣裳嗅了一口,汗臭扑鼻,皱了皱眉,一手揉了泡进了水里。
  她洗过霍珩的衣裳,比耿六的还臭,不干事的将军怎会衣衫比下属还臭?她猜得到,耿六是不好意思拿脏的过来,这衣裳都是穿在最外边的外裳。
  她算准耿六不敢拿里衣来,免得她还要给这帮臭男人洗臭衣服。
  花眠叹了一声,将皂角沿着那件墨绿外裳的衣襟边搓了下去,平平无奇的衣裳,腋下竟破了口子,花眠留了心。
  傍晚耿六千恩万谢、腼腆地收到衣裳,回到帐篷里,一展开,竟惊奇地发觉衣裳上所有的破洞都用密密麻麻的针线缝合了,针脚细腻平滑,一眼便知出自女人之手。
  大通铺上的少年见耿六校尉对着一豆灯火将他那破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了,惊奇地从他背后一拥而上,好事儿的少年郎一把夺过了耿六的墨色外裳,也翻来覆去地看。
  “还我,还我!”
  “我看也没甚么新奇啊!”少年笑嘻嘻地,一挥手,让人架住乱动的耿六,“放心,我不会弄坏了它,嗯,好香啊。”
  少年深深嗅了口,“好久没闻过这么香的衣裳了。”
  不修边幅的子弟兵,平素里洗堆成山的脏衣服,也不过就是泡水了一个时辰,再拿棒槌连打个几十下,实在不耐烦的,再赤着足往水里踩上几脚,也算竣工了。少年嘻嘻一笑,“六子,你脸红甚么?”
  “哦,我知道了,是女人给你洗的!”
  “咱们这里可没什么女人啊。”
  话音一落,身后叽叽喳喳的少年们全炸开了锅,“难道是将军夫人?”
  少年手一摊,故意让耿六夺回了衣裳,耿六脸上的红云早已蹭过了耳后。
  耿六道:“你们不要胡思乱想,先前与夫人闹了误会,她觉着过意不去而已。何况夫人说自己来这儿,也不是来养尊处优的,正想做点儿事,正好将军不在,她没衣裳洗了,便说替我洗个三五日的衣裳。”
  那帮娃娃兵们哄然冲了上去,将耿六围堵了起来,那抢衣裳的少年班昌烨,将下巴摸了摸,一扬手:“大家都静静!”
  班昌烨说一不二,家里老父乃是御史台的班大人,人人敬重几分,他喝断了众人的闹腾,齐刷刷的目光便聚拢在了少年身上。
  班昌烨的目光透着三分慧黠,七分狡狯,“听我说,有的你们美的。”
  “六子,这事不能外传,否则,将军夫人给你洗衣之事,我保证会传到小霍耳朵里,他是个醋坛子,帽子让人拿错了都能急眼的,要真动起手来,你一不占理,二打不过,吃了亏连诉苦都没人敢听。”
  耿六被花眠哄得脑中转悠,路都走不动了,任由她拿捏了,乖乖将衣裳送了出去。
  其实送出去没多久,一回自己帐篷他便后悔了,诚如班昌烨所说,霍珩就是个大醋缸!虽说他一口一个要退婚,可对自己的东西却都一视同仁地宝贝得跟命根子似的,谁染指一下都要挨揍。
  “这件事兄弟们既然知道了,当然也要为你瞒着,不过少不得要讨些利钱。”
  “你要多少?”耿六好敛财,如临大敌地戒备着班昌烨的狮子开口。
  “不要多少,都是兄弟,”班昌烨环顾周遭,“我看不如这样,五天,让我们哥儿几个的衣裳轮流被将军夫人洗一次!”
  一个帐篷里十二个人,差不多能洗上两轮了。
  耿六一听,登时炸毛,“这怎么可以!你们妄想了。”
  班昌烨见他勃然大怒争着要走,拿手臂搭住他的肩膀,将耿六拽了回来,另一手手掌便在他胸脯上拍了拍,“你可要想清楚,你走出这个门,明日里将军夫人单独给你洗衣裳的事传遍大营,你没好日子过。要是我们几个入伙,到时候即便东窗事发,法要责众,你我兄弟共同分担。”他又压着耿六的胸脯掸了掸灰。
  耿六脸色有几分不甘:“你我兄弟,你威胁我。”
  *
  第二日,耿六送来的衣物便多了。
  花眠随手一拎,有大有小,衣裳的味道也是各不相同。花眠笑靥绚烂,在水井边小坐了片刻,将他们的脏臭衣物全洗了,就近挂在晾衣绳上。她也不知哪件是谁的,既然要糊弄她,那便自己来认领吧。
  傍晚时分,耿六自己偷偷摸摸将东西收走了,花眠咬着一只香梨,于雪白的帷帐之后看着。
  第三日,送来的衣物便又更多了。
  花眠照洗不误。
  耿六却知道,尽管自己答应了班昌烨,但消息仍是有所走漏,于是争相来贿赂他的人络绎不绝,有送自己从长安带来的好物件的,还有从脚底板扣扣搜搜抠出一张咸臭银票的。
  耿六抵挡不住诱惑,又心肠软,被人一求,便硬着头皮去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往水井边送衣裳,索性大清早趁着花眠还没有出门,便将一摞脏衣臭物罗在了井边的木盆里。
  花眠的皂角用完了,所幸霍珩没忘了自己的承诺,托人就近去城中买回来的东西,倒是都买回来了,陆规河亲自押送回来的。
  花眠啃着香梨,跪坐在毛毯上点了点。
  浴桶买得规格小了点,比不上傅府的,连胡玉楼的也是大有不如,不过能用便行,也省得攀爬。
  猩红的西域缎子上,铺着一叠果脯干肉,几瓶备用的药膏,芝麻叶、毛巾、木屐、干皂角、青花缠枝花卉海水纹的瓷酒器一套,并几坛好酒,其余边角日用之物,倒是买得很齐全。
  花眠咬着梨,检查着药膏,点点头,“办事周全,你叫什么?”
  陆规河微笑,“小的在长安时跟将军住对门,姓陆,名景,字规河。”
  “字倒是有几分气魄。”花眠有口无心,“西规大河。想必家中也是对陆将军寄予了厚望的。你办事很让人放心啊,敢问令尊是?”
  花眠抬起了头。
  陆规河微笑拱手,“家父一介布衣而已,因粗通些西域文字,或受兰台所聘,到宫中为陛下译些典籍。”
  对别人家家事,花眠打听得点到即止不再多问,东西收拾好之后,便委婉示意让他离去。
  陆规河懂得察人眼色,当即便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出帘门,远远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陆规河发出一声笑,这几日将军夫人替人洗衣之事,他也有所耳闻,不知道霍将军会发多大的怒火呢。
  霍珩下马来,利落地解开了披风,与随行的萧承志走了几步,远远便撞见心虚的耿六,登时皱起了眉,“你脸上的伤好了?”
  耿六心虚地跟着走了几步,霍珩疾驰数十里,正嫌弃身上燥热,见井边还储备着一盆水,便快步走了过去,劈手舀了一瓢的水,衣裳也不脱便从头浇了下来,清凉的地下水被打出来太久,随着日晒已经有些微热了,但浇在身上还算痛快。
  耿六瑟瑟缩缩跟在身后,几番欲言又止,连萧承志都推了他几把了,他还白着一张脸,进退不是。
  霍珩皱眉催促道:“有甚么话直说,你将爷的差事办砸了,还让花眠羞辱了一通,爷不也没对你怎么。”
  “是,”耿六心一横,“将军,我说了,你切莫生气。”
  花眠盘着漆黑而密厚的一把长发,正在仰着脖子沐浴,水温正合适,泡着泡着身子骨都发软了,心情分外怡然。
  她哼着故土长安的欢快小调,灼灼桃花眼,被热雾晕出湿.漉漉的朦胧之感,眼尾上挑,粉唇微曳,笑靥如花。她的手掌轻轻托起一碰温热的水,沿着光滑的颈边雪肤缓慢浇落。水如玉珠,迸落四溅,案上烛火将之映衬得如同蜂蜜。
  身后的帘帐忽然被一道狂风急雨扑开,花眠坐在浴桶里,闻声猛然回头。
  只见脸色黑如锅底的少年赤足立在帘门前,浑身湿透了,正紧紧捏着拳瞪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兴师问罪啦。
  眠眠快拿自己的狐狸尾巴扫他吧!
 
 
第6章 
  花眠也没想到霍珩回来时狼狈至此,忍俊难禁,但霍珩怒意太盛了,她便也笑得比较收敛。
  将两条白臂搭在浴桶上,螓首枕着手背,只露出背后浮出水面的大片如圭似玉般的肌肤,肌理如噙冷香,幽幽挥散出来,不浓不淡的。她静静凝视着霍珩敛唇捏拳地走过来。
  霍珩这模样着实狼狈,墨黑的长发沾了沙子,没有沥干,凌乱地贴着额角两腮,身前修长一指墨发,将盔甲都蹭出了几道水痕。
  花眠见他一副要拿人收监的怒态,不禁勾唇,“这是出了什么事?耿校尉说你三五日便能回来的,那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怎么如今却弄成这副模样了?”
  霍珩敢肯定,这女人在讥笑他。
  他深深呼吸一口,道:“你不守妇道。”
  花眠顿时无辜地扬起了雪颈,失声惊讶地说道:“将军,这可不是玩笑的!你竟说我……将军,你要想清楚,即便冤枉我,也是会让你蒙羞的。”
  霍珩咬牙,“军营里的男人,我早说过……我就离了四天,就四天!你竟然就给三十几个男人洗过衣物!花眠,你存心要让霍某头顶阴山牧草么?”
  “洗衣做饭,是何等私密事,你不是厨娘也不是浣女,是我霍珩拜了堂的夫人,怎敢勾引我的将士!你让我在军中,颜面何存,威信何在?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他暴躁如雷,几乎要跳起来,可花眠却吃吃地笑着。
  他如此疾行而来,不知被谁泼了一身的水,湿润的两道剑眉底下,英俊而年轻的面孔,怒意勃勃。
  但花眠承认自己偏偏恶劣得很,见到他,便想逗他,看他气急败坏,看他跳脚,看他气到冒烟却拿她无计可施的模样。
  于是她轻轻地清了下嗓子,笑道:“将军,你终于承认我是你拜了堂的夫人啦?明媒正娶的?”
  霍珩一愣,顿时又目光沉沉地朝花眠逼了下来,“暂时是,不过你别得意,我说了要跟你退婚,男子汉一言既出,绝无可能更改。”
  花眠懒洋洋地撑了懒腰,露出腋下和锁骨下的绝美风光来,霍珩又是一愣,一股热血上了脸,憋得大红,他蹭地一下侧过了身。
  花眠道:“既已成婚,那便没有退婚之说,要么将军休了我,要么和离。不过,”她单手支颐,乐不可支,“那样我以后行市不太好了,又是沦落风尘之身,只能嫁个贩夫走卒,这于将军夫人的名号而言,委实是个侮辱。将来霍郎有了娇妻美妾,你们无意中又想到那个嫁给了满脸黑斑的丑男的前夫人,自甘下贱地侍奉,比对霍郎还要殷勤,也不知道心底会不会膈应。”
  “你——”
  花眠忽然掩住了嘴唇,“啊,好像无意之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霍郎最不喜欢有人威胁他了,这下好了,他更不喜欢我了。”
  霍珩脑中訇然一声,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记。吃痛地想着,母亲所察不错,这女人确实举止放浪不端,绝不是什么好姑娘,他必须要和她一刀两断,回长安之后立刻便要请旨。
  皇帝舅舅约莫是这两年政绩清明了不少,开始闲了,于是乱点鸳鸯谱了。
  花眠伸出一条手臂,白臂瘦而纤长,如五月里亭亭立于水的荷茎,布满了大小细腻的水珠。她将霍珩湿透了的衣摆轻轻拽住了,往下一扯,人没动,还很骄傲,花眠又是一笑,继续扯,“将军,我来之后,洗的第一个人的衣裳,可是你的啊。”
  他眉头一动,身后那狡猾的女人声音又响了起来,甚至带点委屈和娇嗔:“可人家洗得手指都泡浮囊了,将军却反而勃然大怒,将人家洗了半个时辰的裳服拿去裹了灰。”
  “将军你说,这事是不是很没有道理?你若是不喜我碰,我以后绝不再碰就是了,但不知者不罪不是么?”说得好像霍珩真十恶不赦般,连他自己都有所动摇了,那女人还喋喋不休,愈发委屈,“将军怪我,我却不敢埋怨将军,只是也只好听话,以后你的东西我是再不敢随意洗了。你不知,我原本在胡玉楼也就是个给人洗衣缝针的下等粗使的丫鬟,只会这些,因一场误会,我教人打了耿校尉,如今更是心中不安,你们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上的袍泽,我打了他,将军你不是更要厌恶我么?我只好想着求得他的原谅,便替他洗了几件衣裳,将他外裳上的破洞缝好了。”
  霍珩心中更是有所动摇,只是转念一想,朝她还拽着自己的雪白手指看了一眼,顿时冷冷笑起来。
  他也真是傻子,差点儿信了,这么一双手,岂会是在妓院里做过下等丫头的人的手。
  于是霍珩生气地将自己胳膊拽回来,讥笑道:“是一个耿六的事么?你给三十几个男人洗过衣服你不知道?口口声声为我好,你让我颜面何存!”
  花眠脸色惊讶,“什么?三十几个,这我确实不知……”
  “别跟我打马虎眼了,”霍珩黑着脸道,“你如此狡诈聪慧,就看不出那些衣服有大有小?都是出来打仗不是游山玩水来的,一人能带着几件换洗的衣裳?你洗的那些够姓耿的穿上三年五载了!耿六给你打过,其他人呢,也是得罪了你,让你挨个儿地一个个去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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