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不论别人如何说,我都不信你移爱别人了,我宁可相信,他不过就是你找来气我的。后来也许是因为我……我对你太冷漠,你知道大约没有用,将他赶走了。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地放心下来,心里更是变态地觉着拿住了你的把柄,因你爱我远甚我爱你,无论你出什么样的招数,于我这儿都是迎刃而解。可我就这么端着,终于有一日,玉儿离开了西京,那会儿我不在长安,听到这事的时候,我马不停蹄地要往回赶,但却没有赶到,我没能送玉儿一程。那时我知道,你可能这辈子不会再原谅一个懦弱无能,没有担当的男人了,我也渐渐地,不求了。”
他自嘲地笑着。
“你信么,这几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你好,盼着你来与我做个了断,从此后你还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你甚至可以住回皇宫里去,你更是可以,再找个位比王侯的好男人嫁了。你问我为何不敢亲自找你谈和离的事――”
霍维棠的指尖贯入了她的垂如流瀑的青丝之间,“因为我不想。”他哑得说不出话来了,又哽咽了片刻,才咬牙说道,“我其实是不想的,公主。”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栖高饮露,也没那么冷漠,我样样不好,出身低微,你样样好,高高在上,还对我垂青,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投生成圣人,哪有不动心的?”
“公主,洞房花烛那晚,你问我可会一辈子待你好,我不说话,你失望了。可是我到现在,二十年了,都还记得,那晚的公主美得像天仙下凡,那么高傲明艳,我一个只配跪在你身前给你当脚踏的人,还要维持着那点清高体面,怎么说得出那样的话来?我怕我一出口,你心里那个人崩坏了,你便会对我弃如敝履,抛诸脑后。公主,在你面前,我一直是这么个窝囊的无能的男人,我只能这么想。因我配不上你。”
他的手抬起,落在她的后脑上,慢慢地抚了抚,红着眼又是一笑。
“后来报应来了。徐氏被我收到了府上,她说她孤苦可怜,看着那张肖似我死去表妹的脸,我没法硬起心肠,只好答应了她一些事,将她养在府上做一等使女。但我其实对她不怎么上心,只是每次她来哭诉时,我……”
他总是会想到那个“死去”的表妹,便愧疚不能安。原本与公主成婚,他就觉着对不住秦氏了,因而每每秦氏与公主有所冲突之时,他的心便会不自觉地偏向秦氏。
“但我知道,是我待你不公平,让徐氏给了你不少气受。我还以为,你是公主,要教训一个仆婢,有的是法子,绝不至于吃亏的。你……你一向都是让我这么觉得的。”
刚好上那时候,她脾气坏,一不如意就摔东西砸物件。见了他,怒到极点时,也是一马鞭抽到他的脸上,事后对他千好万好,给他敷药包扎,但霍维棠气不敢吭,因为他一介草民,在公主殿下面前,微如草芥,死不足惜。
“这么些年,我怕徐氏那样的人又来,因此我让府上都不收女婢了,我以为我的心思你是能明白的。嘉宁。”
他的唇被咬破了,出了一丝血,嘴里俱是铁锈味。
“表妹亡故之后,我虽然还惦记她,时时念着,不敢忘怀,但答应娶你了,就是真喜欢你了,决意以后只爱你了。嘉宁。”
“你莫再这么惩罚我了,你醒过来,打我,骂我,不如意你杀了我这个没用之人也好,你别这样了,我难受,太难受了。”
这话哽了二十多年,终于冲口而出,眼底却已是一片汪洋,泪水不住倾落,沿着他憔悴瘦削的脸滑下。
后背之上,也是骤然一阵湿热滚烫。霍维棠感到了片刻,察觉出那不是幻觉,顿时一喜,猛地抬起头,却见她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自己,眼中不住地落泪。
他又惊又喜,唤了一声她的闺名。
刘滟君没回话,这时雁鸣带着人鱼贯而入,正要奉太后之命,将霍维棠逐出宫去。
没有想到事情不如所料,公主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雁鸣惊讶了,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奉旨。
刘滟君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眼中落泪不绝。
许久之后,她将霍维棠攥着的一只素手抽了出来,慢慢地挪回了褥上。
“我就是个睁眼瞎。”她道。
霍维棠微愣,立刻回道:“我也瞎。”
误信徐氏,是他瞎了眼了,这么多年,他欠着她一个道歉。
刘滟君冷冷一笑,随后,她抬起目光,望向了雁鸣,“何事?”
雁鸣尴尬回话:“太后有命,将、将霍郎君,逐出宫墙去。”
怕是这会儿公主醒了,听到有人要这么对她视若禁脔的心头宝,又要发通雷霆了。
刘滟君淡淡道:“那你还愣着做甚么,还不把他逐出去?”
霍维棠傻了眼,“玉容?”
刘滟君听不得那两字,大耳刮子抽在他的脸上,“啪”地一声,打得无比清脆响亮,空寂的殿内,众人都惊了,公主素来对驸马宠爱有加,连指头都不舍得碰一下,对他是有求必应,无求也想法子应,几时这么不留情面掌过他的脸?
霍维棠更是呆若木鸡。
儿媳妇只说公主是受到了一个女冠子的蛊惑,才狠下心肠要和他和离,难道不是因为这样么。
刘滟君冷笑着揉着打得发痛的手,说道:“我这辈子,眼瞎心盲,刻薄跋扈,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但唯有你,我这一个耳光你受得起。滚吧,以后不用来了,我见你一次便觉得心烦!”
“玉容……”
刘滟君已朝里躺了下来,对雁鸣吩咐:“还等几时?留着阉了吗?”
霍维棠脸色大红,“玉容,你留我,留我片刻好么,我还有话……”
这时雁鸣也不给他机会了,叫了几个小宦过来,左右将霍维棠叉起,拖着他往外走,霍维棠急得蹬腿,偏生没有儿子那武力,被制住了连个反抗的本事都没有,他又是懊悔又是绝望,“玉容,我当真有话要说,你留我再说几句。”
刘滟君没理,直至那刺耳的声音消失在了殿外,她将不争气涌出的泪水一擦,传人过来,她要用早膳了。
嘉宁长公主苏醒的消息不胫而走,高太后得知以后,大喜过望,总算是那姓霍的还有最后一点用,遂满心欢喜,随意拿了点银子,让人拿过去打赏了那姓霍的,经人搀扶朝着刘滟君这边走来。
“玉容,你还不知眠眠有孕的消息吧?”
太后留下与刘滟君一道用早膳了,用膳毕,她取了素帕子擦手,笑眯眯地对刘滟君说道。
刘滟君果然不知,惊讶之后,也是一阵喜悦,“上清观求子真是百试百灵!花眠是个争气的,我算算日子,怕是刚好上就怀了,嗯,吾儿也是能干。”
母女俩一道用了早膳,太后要留她在宫中小住,再请太医时刻待命,给她问诊,但太医都说了,公主脉象没有大碍,小心调养便会无虞了,刘滟君听罢之后,再也等不得了,对母后说道,“我去照料眠眠,她没生过,万一一个不好伤着我的小孙儿了呢。”
太后拉长了脸,说道:“照顾眠眠是好,你别是想着出宫,那男人又好趁机到水榭之上对你求好才是。没用的窝囊废,趁早忘了,再找是真!”
“母后说什么话,”刘滟君垂面,失笑说道,“我都是要做人祖母的人,还找一个,成什么样子?羞是不羞!”
刘滟君不听劝,命人收拾了包袱行囊,当日过了晌午,便驱车回了城外澄湖。
春风骀荡,湖水扬波。
刘滟君回屋歇了晌,才慢慢吞吞起身,将近傍晚时,到了花眠的寝屋外,敲开了她的门。
但一见面,刘滟君问的却不是她腹中的孩儿,而是略有责怪地说道:“母后不可能让霍维棠入宫,是你使计撺掇的吧?”
“难逃婆母法眼。”花眠微笑,撒娇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引入了屋内,“婆母真是太聪明了,我这点小伎俩,怎么能瞒得过公主婆婆?”
“少来嘴甜!”刘滟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反而将她扶着坐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肚子瞅,再没离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霍爹,众叛亲离……
第83章
“你这个, 不闹腾吧。”
看得出婆母似乎也想碰一碰, 但花眠委婉示意拒绝了,刘滟君心痒地收着爪子也不敢动,只问了花眠一些孕早期该注意的事儿。
花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今早上孙嬷来给她恶补了一通, 忙前忙后, 吩咐里厨的人将那些不利孕妇安胎的食材全拿去填了湖。
整个水榭, 因为花眠的怀孕变得无比紧张。
花眠微微摇头, 笑着说道:“才两个月, 乖得很。”
刘滟君“哦”一声,又神秘地说着:“我听说了,娘胎里就会闹腾的孩儿将来有大出息。霍珩从前就闹得厉害, 怀他头几个月, 我日日头晕恶心,食欲不振,后来显怀了,他就更闹了,生产那日,更是痛得让我好几次昏过去!女人生孩子是件大事,一不留神就半脚踩进了鬼门关, 那些稳婆只会让你用力,别的我看也没什么招,你好好养着,养足精神, 到时候才有力气把他平安地生下来。”
这些话大早孙嬷来时,已经事无巨细地交代过了,但花眠仍是不住地点头应许。
吃茶毕,刘滟君慢吞吞地放下了茶盅,花眠觑着婆母的脸色,她面容仍然带着些灰白,因不事铅华,脸上的疲态和倦意分外显眼。又想到她今日回来第一句便是质问于己,因而花眠也明白了过来,婆母与公公聊得并不怎么畅快。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花眠正要开口,孙嬷在寝屋外将门框叩了叩,随后走入里间,对长公主为难说道:“霍郎君来了,说是一定要见公主一面,不然就不肯走。”
刘滟君面色微僵,瞥眼一旁的儿媳,花眠垂下了眼睑抚着小腹,仿佛不闻这话,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落座着,刘滟君一咬牙,拂袖说道:“找几个给我将他打走。”
孙嬷一听,怔了小半晌,才又低声道:“公主,咱们这里可没有男人,唯独赶车的一个老哑巴,这怎么打走?”
刘滟君听这话也是一愣,面上挂不住,见花眠仿佛带笑,登时气又沉了下来。
“你不会雇几个打手来么!就从这出去,花钱买两个壮汉过来!”
但这个提议又被孙嬷否决:“公主,壮汉好找,可霍郎君胳膊腿都不中用,万一打折了,打坏了,他告公主一个仗势压人、草菅人命,如何收场?公主尊贵玉叶之躯,自是不怕有什么惩处,怕得就是清名受损,和前夫起了这样的争执,说什么也要脱层皮啊。”
刘滟君一摊手,冷冷笑道:“依你之见,本公主该受这个气不成!”
孙嬷凝立着,这会儿半个字不说了。
刘滟君再挥衣袖,偏过了头,“随他,爱在哪站在哪站,打个瞌睡掉水里了,你们把他捞起来就行,死也别死在我这儿。”
孙嬷虽是太后跟前的人,但在这事上不同于太后之见,而是心里向着公主的,她越是狠,越是意味着在乎,说是不在乎了,可这二十年揣着什么心思,却是不言自明,旁观者清。
她正要退去,刘滟君又吩咐了,将她的棋盘搬过来,她要与花眠手谈几局,说罢问花眠,“你是贵女出身,会吧?”
花眠颔首微笑,“略懂一二,要承婆母相让了。”
“不谈那些虚的,你有本事,杀得我片甲不留也行。”
长公主年轻时投壶射猎,就算是与男子较量,也没让他们相让过,她从来输人不输阵的。
但这会儿,被她豪言壮语所鼓动,花眠竟真杀了她个满盘皆输,她连输五局,瞠目结舌,望着花眠那仍不断落下的棋子,一时无言。说风水不好,中途位置换了,仍是输,说她不习惯用白子,中途换了,仍是输,花眠是一点没藏手,长公主输得面子不好看了,忍着不撒火,违心地对花眠的棋力恭维了几句,便片刻不耽误匆促离去了。
时近黄昏,落霞余晖倾落于湖面,湖畔新发的一行柳揽镜自照,长堤横翠,蜿蜒没入远处起伏的地势之中。
花眠收拾好了一盘乱棋,微微笑着,俯身,弯腰拾起了地上散落的一枚白子。
年轻时,先帝陛下请了朝里最好的太傅过来教刘滟君习文,一并教了她棋道,这个太傅还是她皇弟刘赭的太傅,两人的棋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但因为天赋之别,最后她和皇弟天差地远,刘赭每每能杀得她不留活口,而且是寸土不让。刘滟君也是硬气,从不求饶,但后来她才知道,父皇让她学诗书文章和弈棋之道,不过是让她充当了皇弟的一个陪读罢了,她棋力远落后于六岁刘赭之后,刘赭再也不搭理她了。这么多年,刘滟君胸口始终堵着口气,在这方面自卑而又自负,今日没想到让个小辈这么不留面子,虽说不上气愤,但也十分不甘。
她正走下石廊,抬起头,骤然撞见墨梅腊梅二人引着那一袭青衣的霍维棠而来,他也撞见了自己。
瞬间,那男人的瞳孔之中便盛满了亮光。
刘滟君侧身避过,冷着面道:“谁自作主张将他带上来的?轰出去。”
霍维棠眼底的亮光,如一支残烛冷晕,冷风之中晃了一晃,灭了。
刘滟君转眼便要回屋,霍维棠趁着两个婢女还没下手之际,疾步奔了过来,长臂一展,便挡在了刘滟君身前,她一时不察,险些一头撞入这个男人怀中。
于是她顿了步子,乜斜着他,说道:“好狗不挡道,这是本公主的地盘,私闯公主宅邸,按律是可以剁足的知道么。”
“嘉宁……”
他回去之后,细想了无数遍,想明白公主是对“玉容”二字极为抵触,虽然“嘉宁”显得不那么亲昵,但眼下是只能如此,只要她能静心听自己将昨日一早的话再说一遍,不谈原谅,应是会心里舒服些的。
刘滟君面色冷漠,“本公主,乃是先帝钦封的嘉宁公主,名号岂是一介庶人能唤得?霍郎君,你再无礼,休怪我姓刘的仗势欺人了。”
霍维棠一滞,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哽住了。
刘滟君侧目睨了他一眼,发出一道短促的嗤笑声,拂袖走远了。
“没用的男人,滚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