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受了伤。
右手撩开额发,他露出额上粗糙的伤痕。
“在树皮上磨的,喏,就是我们那棵柿子树。”金文熙微笑,“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头。”
即便经过了半年的时间,仍能看到那些灰褐色凹凸不平的印记。每一点细枝末节的细节都倾诉了当天晚上的危险。
阮青禾下意识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极尽温柔地抚摸。
“李长浩还说…那天晚上你开车撞倒了人,牵扯到人命,所以他送你出国避/难。只有等到风波平息之后,才能透露你到底去了哪里。”
金文熙点点头:“是。”
“送你离开之后,我躲在楼上放了一把火。”他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趁他们不注意从树上滑下去,开他们的车跑了。”
他的语气是这样轻松,眼睛晶晶亮,像做了坏事又沾沾自喜的孩子。
阮青禾心痛如绞,脸上却挂着笑容:“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她靠在他的肩头上,只轻轻眨了下眼睛,眼泪就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江上的夜景是这样的美丽,仿佛这样彼此依靠就可以永生永世地岁月静好。
能够相守的时间是这样珍贵,她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她不想再去追问他那天晚上她听到的枪声。
她不想再去追问他报纸上那辆黑车被烧成残骸的照片。
她不想去探究他消瘦的脸颊,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她一件薄薄外套就足够的春末,为什么他却畏寒到仍然穿着羽绒服…
“真是太好了。”她紧紧抱住他的腰,鼻涕眼泪蹭在他的肩头,“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吗?”
“嗯。一切都结束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金文熙回抱着阮青禾,掌心一下下拍在她的后背,思绪却渐渐飘到半年之前的某个晚上。
早在那场家族演唱会开始之前,金文熙被约在李长浩的办公室中见面。
“等一下演唱会结束,你带青禾走。”李长浩背着手站在窗前,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开公司车走,离开这里。”
这要求太突然了。金文熙毫无防备,愣在当场。
“现在吗?”他迟疑开口,“演唱会上人多口杂,怕是会有粉丝看到。”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李长浩转过身,“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掉了。”
相识十几年,即便是当初因为解约彼此互放狠话险些撕破脸,金文熙也没见过李长浩这样严峻的脸色。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文熙,像在掂量对面的人能不能承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背脊一阵发麻,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可是金文熙硬着头皮迎上前,一步也没有后退。
啪地一下,李长浩把一件黑色的东西拍在桌子上。
“...前年陆宗林去南美巡演的时候,主办方送了我这个礼物。”
他松开手指,三个金色的小方球坠在桌子上,发出金属清脆的叮咚声。
三颗子弹。
正正落在桌上,黑色的手枪旁边。
“到这种地步了?”金文熙脸色骤变,“你跟我说实话…”
李长浩沉声打断他:“子弹只有三颗,留给你们万不得已的时候保命。”
“但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万不得已的时候。”
其实何止阮青禾呢?
事态发展到现在,所有牵涉到其中的人都逃不脱。
“三满电视台和Kolon会社分别隶属不同财阀,在世界五百强中各占一席。姜俊英只是小小的一个代理人,是怎么同时得到两家高层信任的?你有没有想过?”李长浩问。
不同派系的财阀,却同样出现在姜俊英的江南会所中。
星耀传媒的体量连CN娱乐都尚且比不过,又怎么同时玩得转这么大的财阀?
“姜俊英的背后…还有别人?地位甚至远超三满电视台和Kolon会社的人?”金文熙皱紧眉头。
话虽出口,他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放眼全国,能同时镇住三满和Kolon两间超巨公司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他脑海中窜出的任何一个名字,都足以让他一身冷汗。
李长浩抿唇,雪上加霜地开口:“郑美岩留下了一封遗书。”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金文熙了然地点头。
“可是那封遗书...是假的。”李长浩一字一顿地说。
金文熙猛地回头,瞪大的双眼满满都是震惊。
李长浩苦笑。
准确地说,遗书并不是假的。
但是那封他拿给阮青禾看的“郑美岩的遗书”,是假的。
“老罗转交给我的信封里,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各种碎纸片。我拼了很多天,才总算拼凑了个大概。”
“…纸片上记录的并不是遗书,而更接近于她的日记,里面零零碎碎写了很多她遭受折磨的细节,也透露了很多衣冠楚楚的禽兽光顾时的光景。”
“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鼓足勇气来找我,为什么我明明答应她救她逃出去,她却还是选择自杀这条路?”
他们相见的最后一次,郑美岩泪光闪烁地回头,对李长浩说。
“用一个我…换千万个我,好吗?”
李长浩像是感受到她的死志,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如炬:“想要我救千万个人,就先让我救你。美岩,你相信我,我有这个能力让姜俊英付出代价,只要给我时间。”
应该付出代价的,又何止一个姜俊英而已?
郑美岩轻轻笑,冲李长浩摇摇头。
她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
“我再继续看那些纸片…”李长浩深深吸一口气,“看到…恰恰就在她来找我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河秀美和朴佑振案件之后,星耀传媒的StarPlan被连锅端掉。郑美岩连扑数部剧,日子日渐难过。
连续数次,她被带往星耀传媒的江南会所“会客”,每次结束之后都能收到装在信封中的一笔钱。
折磨日渐加深,而她日渐麻木。
直到有一天被蒙上了双眼,送进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
“…蒙在眼睛上的眼罩从来没有被拿下来过,她受磋磨惯了,只当遇上了有怪癖的禽兽,生生忍了一整晚。”
“好在日后,她也再也没有遇到过同一个人。直到有一天郑美岩难得早起,在七点的早间新闻上,听见了那个永生难忘的声音…”
都说最难忘记的就是声音。
郑美岩在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周身发麻。
她缓缓回过身,看着电视里的那个人笑得和煦如春风。
、
正值汝矣岛樱花怒放,粉色的花瓣洒在蓝色的国会议事厅穹顶之下。而那人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温柔地念着手中的稿子。
“…汉溪江奇迹的出现正是各位国/民,为实现国/民幸福,我将全力监督…”
他说了什么,郑美岩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但是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恐怕是活不久了。
“那件事之后,郑美岩才下定决心来找我,才决定以生命为代价让整件事情曝光。”李长浩说,“我知道瞒不过阮青禾,所以把信封中散落的片段整理在一起,凑了一篇遗书出来。”
遗书这件事,就算他想瞒,恐怕别人也不会信。
连河秀美都知道在墙上写满了血字,郑美岩会连一句话都不留就去死?
与其去说没有遗书,反倒不如以攻为守,直接捏造一份阉割过的“遗书”出来,里面真真假假,叙述了郑美岩多次受辱的细节。
却只字未提她被蒙眼的那件事和她最后认出的声音。
像是金光拨开迷雾,将最后一重真相展露于人前。
金文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龙山治安署和首都治安署仿佛推皮球一样,生怕碰这烫手山芋,为何朴佑振可以凭空消失在世间,连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不留,为何李长浩破釜沉舟连CN娱乐的财报都公开,好像早早做足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是财阀,但从来都不止财阀。
时至今日,参与到这一出复仇中的所有人都早已头悬利剑,时刻面对着危险。
“想来想去,都还是朴佑振当年替青禾想得清楚。”李长浩苦笑,“和苏屏一起离开吧,去她的国家,去苏家的地盘。再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青禾太倔,如果我们告诉她真相让她直接离开,她一定不会肯。到那个时候,无论是和你在一起,还是和苏屏在一起,她都会害怕连累到你们。”
“我最怕的是…她会为了保护你们,而选择河秀美、郑美岩一样的路。”
死人是永远不会开口的。还有什么比死人更能让别人放心?
人人都喜欢看《纸/牌/屋》,可当你发现自己成为了剧中人,面对着这样强大而不可击溃的对手,又还能有多少自信活下去?
“演一出戏吧,文熙。”李长浩说,“你带青禾走,就像诱人的诱饵。我会透露消息给姜俊英,刺激他沉不住气对你们动手。”
“姜俊英没有这个能力杀死你们,可是别人…就说不准了。”
姜俊英这枚棋子为了不成为弃子,会想尽办法自保。
当他对阮青禾发难的那一刻,就是他们断尾求生的机会。
金文熙伸出手,将泛着光泽的子弹一枚枚捡起来。
“我们如果真的和苏屏走了,你怎么办?”他突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十年恩怨尽散心间。
金文熙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长浩:“我们都逃了,你怎么办?”
李长浩微微一笑。
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才能够保护你们。
“从政。”
想要斩断一切的黑暗,只能从根源着手。
他要拼命爬到更高更高的地方。
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谓政坛,也不过是一场造星运动。汝矣岛的蓝色穹顶,只不过是另外一群人的舞台。
“就像当初的阮青禾和你炒作,一夜之间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存在。而今天的我也要这样利用阮青禾的人气,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存在。”
“那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我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爱人,甚至连回忆都没有。”
“我这样冷血得连最后的软肋都没有的人,不是最适合做政客吗?”
李长浩慢慢转过身,看着落地窗外静静流淌的汉溪江。
也许有一天,我会站在最高的地方,一点点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家族撕裂。
“《郑美岩法/案》..就是第一步。”
——————————————————————
半年前的冬日,即将日暮。
金文熙从小小的超市出来,坐在黑色的车中,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小车如离弦箭一样向前冲去。
颠簸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覆,他仍然掏出手机,努力镇静。
“长浩,出事了。他们知道我和青禾在正东津了,他们派人来找我们了。”
是生死关头的直觉,也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大概七八个人,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全部便衣。”
“为什么比预计的提前了两天?”金文熙咬牙,“昨天才刚把遗书放出来,按理不该这么快?你的人现在在哪里?”
电话中李长浩的声音像飘在空中:“…最快也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过来…”
金文熙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在超市里看到为首那个穿黑衣的,腰上别了一把枪…”
李长浩冷静地开口:“知道了。”
“文熙,保护好…”他说。
金文熙点头:“我知道,保护好青禾。”
李长浩静默两秒,极轻叹息:“…也保护好你自己。”
想要破局,先要立局。
从超市开回家,金文熙一路极速狂飙,最多为他争取到了十分钟的时间。
而在剩下的分秒之中,他要将这辈子的运气和智商都用在今天晚上,迅速布置好一切。
是危险,也是机会。
如果做得好,也许他可以让所有人都以为郑美岩的遗书被姜俊英的人抢走了,让背后的人狗咬狗。
或者,干脆让所有人都以为郑美岩的遗书毁掉了,减轻阮青禾身上的压力。
没有了“遗书”,没有人知道那个汝矣岛国/会前的站着的人,他们就再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黑暗的夜色中寒星闪过,火光四起。
烈焰从小楼二层腾空而起,而金文熙顺着柿子树一路滑下。
生和死的界限,就在这转瞬即逝的须臾。
锋利的刀刃刺入肉体,他满手鲜血粘腻,冲向黑色的面包车。
三个刚刚从房中逃出来的黑衣人也朝面包车跑过来,金文熙转动钥匙,猛地拉动操纵杆,挂在了倒车档上。
车子如离弦箭一样向后退,像炮弹一样撞上了小院的篱笆。
碰撞的瞬间,金文熙的后背像被一股推力推向前方,砰地一下撞到了面前的方向盘上。
倒车再来不及,他咬紧牙关,干脆将油门踩到最底,朝面前冲着他而来的三个人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