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摇了摇头。
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在乎这个。
此时此刻,她宁可陆焱和顾沁风风光光订婚,也不愿意让陆焱出一点事。
上次,在西北,那几个小伙子提过,她当时就觉得跳伞很危险,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任务,可是她没有想到真的出事,而且这么严重。
司机终于开到了医院,顾湘深吸一口气,和小昭一起下车。
他们往顶楼病房走去,顾湘想起上一次,陆焱在这里腿受伤,后来回西北前还抱着自己,那么温柔,怎么会就……
如果她当时不顾一切跟着他回西北,或许,他是不是就不用操心这里的事情…会不会就……
顾湘不知道。
她迫不及待要去看他,可是今天周末,医院人格外多,她等了许久电梯也没人,最后绕到另一边搭上备用电梯。
这里没什么人,空气里挥之不去消毒水的气息,透出医院特有的苦涩,闷窒。
她心急如焚,
刚一下来,要往病房走去,隐约听见隔着走廊的楼梯间里传来两道声音。
声音很熟悉,让她一窒。
“沁沁,你现在应该进去看看陆少,或者去帮个什么忙,你看看陆夫人都急成什么样了!哎哟这么会出这样的事啊!”
“我…我不想去。”
顾沁声音听上去比自己的还无力,还恐慌,但那恐慌,似乎透出另一种意味,“妈,你说——这个不可逆的脑受伤,是不是,是不是就会变成植物人啊?!”
夏翠萍也被吓到,担忧说:“这话你别乱说,这个不一定吧,陆少只是暂时性的,肯定会好起来的,你还是进去看看他。”
怎么说,女儿在南城也是陆少的未婚妻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看一眼就溜出来了,太不像话了。
“那万一没好起来怎么办啊?!妈,肯定差不多了!不然的话,那为什么他不在他们军区医院治啊,谁不知道南城第一医院最擅长治植物人啊?!!”顾沁说着噼里啪啦全说出来,
“我刚才去看了一眼,好吓人啊,你不知道,他、他、他早上睁开眼了,但是没有反应的,你知道吗?那个瞳孔,都是涣散的,特别特别吓人。”
“沁沁…”
顾沁是真的害怕,毛骨悚然,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着都快哭出来,“天呐,他要是真成植物人怎么办,我还和他快订婚了…要是因为这个我不订了,陆夫人会不会……”
夏翠萍说:“不能!你说什么呢?”
“现在陆少情况如何还都不知道,而且陆焱是军人,你应该考虑到这些,像你爸爸!你看我!…陆夫人是急性子,你要是在这个时候取消了,是不行的。”
“可我现在不取消,订婚来了那么多亲戚,陆夫人现在没心情跟他们说,让我去处理!!我一去处理!那不就板上钉钉了吗!到时候他真成植物人,那我不就更……”
“我不要我不要!”顾沁真是悔死了。
顾湘听得断续,顺着声音往前,往前探头,楼梯间内果然是她们,她心里焦虑至极,担忧至极,对陆焱心疼至极,听了跳伞的事情,又对陆焱充满尊敬与敬佩,没想到顾沁还在争论这个,一丝怒火浮动在她心上,她再忍不住,刚要上前——
看见楼梯间的上方,阴影的暗处,有一个高挑却憔悴的女人人影立在那里,似乎在打电话,那道人影也往下看,同样压抑着崩溃的怒火。
然而楼梯间光影昏沉,之字型楼梯,角度问题,顾沁根本没看见,她越想自己嫁植物人越慌乱,不顾一切,口不择言说出来。
“妈,你说我怎么这么笨啊?我居然安排她和苏向西一起,现在好了,顾湘去嫁了豪门,而我要去嫁一个植物人!!!”她声音压得很小,急死了,自言自语:“陆少…陆少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你再说一遍?!!!!”
“你给我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
顾沁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急促的高跟鞋声靠近,一抬头,面部肌肉都吓得抽搐,“陆…陆伯…”
她恐惧惊慌,两个字刚吐出来,一道耳光突然狠狠劈下来,发出惊人惨烈的“啪”一声,极重。
“你算个什么东西?!!”
“啊?!!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咒我儿子的死??这是你该说出来的话吗?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妈,妈!!!”顾沁疼得捂着脸,嘴角还有血,泪水唰得落了下来。
夏翠萍也惊呆了,但也觉得顾沁这话有些过了,顾沁的父亲也是军人,她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
可是,她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将两个人拉开。
陆夫人这两天一直急火攻心,此刻听这样的话,更是情绪崩溃,拽住顾沁骂道,“啊?!!亏我还那么相信你!!你那个朋友,还有你姐姐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现在全信了!!现在我儿子还不知道情况,你就这样子咒他?!嗯?”
顾湘站在原地。
她从来没见过陆夫人这个样子,这么愤怒,这么失态,好像要杀人一般,她愣了两秒,也被顾沁的话气得不行,但也不能让闹剧继续,往前走了一步,“阿姨,先别吵了,这是医院。”
第三十五章
“阿姨, 别吵了, 这是医院。”
陆夫人静了静,一手还掐在顾沁肩膀,两眼通红, 头发也蓬乱无比。
顾沁完完全全被打懵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夫人, 她想辩驳什么却又害怕, 吸着鼻子, 脸上还有鲜艳的指痕, 耸肩抽噎。
外面有医生护士听见动静, 也往这边走来。
陆夫人冷静几秒,可是心里怒火还是无法克制,因为顾沁这样难听的话, 因为和儿子要订婚了就因为受伤而推脱, 因为自己竟一直相信这样的女孩,毕竟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她怒不可遏,再次抬高手掌,又狠狠抽了顾沁一巴掌。
“刚才那一巴掌,打得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咒我的儿子?”
“这一巴掌,是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最恨耍心眼耍手段害人的女孩子!!”
两下都极重, 顾沁被打得晕头转向,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耳朵嗡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
“陆夫人, 是我没管教好,这事确实是我们家的错,您也别再打了,这到底是医院。”夏翠萍虽然生气,但还是心疼,怕陆夫人再动手,将顾沁护在怀里,急匆匆带下楼。
眼尾瞥到顾湘,夏翠萍欲言又止,也来不及说什么,下楼了。
刹那,楼梯间安静下来。
陆夫人深吸两口气,胸腔涨满,又慢慢松懈,她疲倦地按了按头发,目光转向顾湘。
顾湘目送母亲和妹妹身影消失,也是十分复杂,可心里更多挂念的是陆焱事情,焦虑万分,眉头紧紧锁着,察觉到陆夫人的目光,微微一顿。
两个女人默默对视。
这一秒,万籁俱寂。
有一缕细微的亮光,从楼梯间高高的窗户投下,能看见细微的尘埃粒子。
两个女人似乎有着同样的感情,焦虑的,恐慌的,担忧的,惧怕的。她们都恼恨着顾沁那样的话,但是都不约而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恐惧。
…陆焱会吗,真的…会成那样吗?
这种感情让人有同病相怜的亲近,好像成了同盟和战友,甚至不需要开口,就能够读懂了彼此的情绪,慢慢慢慢的,陆夫人的眼神温和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陆夫人,出什么事了?”有医生护士赶了过来。
“没什么,刚才和亲戚有一点争执。”
陆夫人看着顾湘,声音还有着哭腔的哑,“走吧,我们去看看他。”
她语气倦怠,低柔,又轻缓,是顾湘从没有听过的语气,和那天来她家里难听的指责,盛气凌人截然不同。
可是顾湘竟然没有觉得诧异,反而感到自然,正常。
在先前极度的恐惧,慌乱之下,感受到一种温和坚韧的力量。
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担心陆焱,深爱陆焱,会为陆焱考虑一切,并不无助,并不孤独。
而陆夫人,似乎亦有着同样感觉。
……
下午,外面阳光晴好,病房里却很暗,厚重的窗帘沉沉掩着,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酒精的晦涩味道,那是医院特有的味道,生与死的味道。
旁边仪器发出嘀嘀嘀的声音。
顾湘往前走了一步,整颗心一瞬间被拧紧,旋即剧烈狂跳着。
“陆大哥?”
她迫切走上前,陆焱就躺在病床上,他看上去似乎不算特别严重,四肢也健全,只是腿和手臂打着绷带,高大威猛的身体穿着薄薄的病号服,盖着被子。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醒了?”
她急切地问。
目光落在陆焱脸上,古铜色肌肤,五官坚毅刚正,剑眉挺鼻,眼尾细细的纹路愈发多了,显得更加沧桑。走了一个多月,单看外表,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
“陆大哥…”
她声音发颤,又试探着唤了一遍。
没有反应。
他的那双眼睛,那双不算大、但犀利清亮的眼睛,没有了一点光彩。
他醒了,就像一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的男人。可是又没醒,瞳仁涣散,没有焦距,没有意识,虽然会眨眼,眼珠偶尔会动,但没有丝毫感情的输出,那种感觉…好像眼睛只是作为一个器官,睁开的存在。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顾湘忽然浑身发冷,病房里浮动着森凉的冷意,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旁边的椅子,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嘎吱声。
陆夫人往前走了一步,及时扶住顾湘。
两人都往床上看。
陆焱没有丝毫反应,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眸,仍在没有焦距地望着上方。
“陆大哥…”
顾湘终于忍不住,两行眼泪哗得落了下来,抽噎说:“陆大哥,陆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知道我来了吗?你能感受到我吗?陆大哥?”
“顾湘…”
陆夫人的泪水也憋不住了,擦擦眼睛,“从青海转移过来,他就成了这样,他听不见的,没有意识——”
就在这时,“嘀嘀嘀”的声音似乎急促了些。
“他有反应…”
陆夫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有反应,你、你要不再跟他多说几句…”
“陆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顾湘看着电波,惊愕又激动,低下头,轻声说:“陆大哥,从你去青海的那一天,我一直都牵挂着你,我一直都很担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现在很多事情都解决了,你也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
可是,几声“嘀嘀嘀”后,所有的一切又都恢复原样。
陆焱眼睛依旧空茫地盯着天花板,没有情感,没有交流,面部表情肃默平淡,嘴角两侧是淡淡的法令纹。
顾湘低下头凝视他。
她觉得,他像是一个大理石做成的雕像,又像是一个被封闭进套子里的人。
可是,他好像又有感知,这种感觉极微妙,绝对不是没有丝毫感觉的,好像大脑与身体之间的联络断去,分割成两部分,意识被强行囚禁在躯壳里。
“不要着急,医生跟我说,他是因为溺水而造成的脑损伤,很快就会好起来,你看,今天才第二天,他就有反应了。”陆夫人对顾湘说,声音里充满坚定。
医学上,确诊为植物人是需要很长一段的观察时间的,而且就算确认,三个月之内,都是有很大希望唤醒的。南城第一医院,全国最好的脑科医院,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陆夫人看着顾湘,突然充满了信心。
顾湘忍住了泪水,点了点头,最初的恐惧和震惊过后,也慢慢平静一些。
她低下头,再次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眨了眨,短密的睫毛轻颤,好像一种极为隐秘的交汇,他的下颌似乎绷紧了一点,她看见了上面新冒出来的一茬茬青色胡渣,充满男性旺盛的生命力。
他一定会醒来的,顾湘这么想着。
他是一个这么硬朗强劲的男人,一定会挣脱囚禁他封闭他的躯体,清醒过来的。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人敲响了。
一个小护士说:“夫人,陆先生的领导,还有几个战友们都来了。”
顾湘和陆夫人理了理激动的情绪,“让他们进来吧。”
病房里不宜太多人,第一波是特种大队的大队长林正风,少将军衔。还有中队的指导员,他们送来了一个“一等功”勋章,看着陆焱的样子,眼底充满了痛惜和敬佩。
陆夫人勉强笑着接过勋章。
顾湘看着那枚勋章,攥紧衣角,脸色有点发白。
然后陆陆续续是扎西,刘喜,老班长,还有上次的中尉和少校。
大家都很想多留,但在此刻,待得时间都不能过久。
“伯母,嫂子,对不起。这事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扎西是我老乡,如果我不那么执拗,如果我能再多考虑一点,如果我能再多帮帮扎西…”病房外面,刘喜擦着眼泪,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少数民族的黝黑小伙子,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已经哭成了泪人。
“对、对不起,阿姨。”扎西也用生硬的汉语对陆夫人说,旋即又看向顾湘。
“这是嫂子,陆中队在敦煌带我们见过的,不过当时你不在。”刘喜赶紧介绍。
“对不起嫂子。”扎西又鞠躬,说。
顾湘不禁看了一眼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