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好。”
顾湘打完招呼便转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陆焱。
男人也褪下病号服,换了身剪裁精湛的黑色正装,这些日子,他清瘦许多,面部轮廓锋锐深刻,躺在那里,如同极其俊美又英挺的大理石雕塑。
顾湘从没有见过他穿正装的样子。
即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使一动不动,但那气宇轩昂的模样,依旧很好看。
“好了好了,我们仪式赶紧开始吧。”司仪看了看时间,提醒说。
这场特别的婚礼,让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又或多或少有一点叹息。
夏翠萍也来了,她倚靠在病房门口,隐约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这个一直被自己忽略,没有那么宠爱过的大女儿。她又揉了揉眼睛,盯着神情温柔得美丽女儿,又看了看病床上新郎,心脏也被狠狠地冲击了一下。
婚礼没有冗长反复的仪式,只有证婚人和陆夫人简单地说了几句。
旋即,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悠扬温柔的旋律在病房响起。
外面阳光晴好,映照在晶莹洁净的雪面上,染着雪光撒落进满是花香的病房,美得如同一副画。
“顾湘小姐,你愿意嫁给陆焱先生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爱他,忠于他,尊重他,你愿意吗?”司仪低声问。
顾湘又看一眼陆焱。
阳光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沧桑,刚毅,又很温柔,她嘴角轻提,
“我愿意。”
“好的,现在你们可以交换钻戒,亲吻彼此。”
王佳琪手捧着结婚钻戒递到顾湘面前。
顾湘拖着摇曳的皎洁裙摆,走到病床前,俯下身,看向陆焱。
此刻,他也在望着她,身体挺拔而笔直。
顾湘突然发现,男人狭长的眼睛很深,眼神又很沉,让人想起看不透的深海底部。他似乎在微微用力,因为额头的皱纹清晰几分,肌肉收紧,下颌也绷紧。
她忽然有种感觉。
陆焱在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有被被压抑又珍贵的情绪泄露。
不是之前那般,看着她,只是眼睛器官的某□□能。
顾湘手指一颤,突然怔住了。
一侧,王佳琪及时将戒盒打开,璀璨奢华的钻石在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顾湘定了定神,拿起一枚,手指却有些颤抖,握起陆焱宽厚有力的大手,然后捏着精致的戒身,一点点,从他粗砺的无名指指间往上,慢慢地戴上。
顾湘深吸一口气,触到男人手掌的体温,似乎比平时高很多,像是以前牵着自己时的感觉。她又有些发怔。
婚礼进行曲仍在继续,清新幽雅的花香弥漫开来。
顾湘戴好他的,又从戒托中拿出自己的那枚,低着头,拉过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再帮自己戴上。
掌声在音乐中响起,还有咔嚓咔嚓拍照的声音,夹杂着亲朋好友们的真实祝福声。
顾湘瞥一眼自己指间那枚钻戒,眼底有笑,握紧他的手,然后稍稍起身,抬起头,洁白的长纱轻轻地拂过他笔挺的正装,如一阵微风,然后她的嘴唇,停留在了他的额头。
顾湘吻了吻他的额头。
眼睛同他目光对视,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着,然后慢慢往下,贴上他薄凉柔软的嘴唇。
掌声更激烈了。
那一瞬间,仿若时光凝滞,有一阵风沙吹过。
她忽然想起了莫高窟巨佛之下,他们虔诚又神圣的那个亲吻。
风沙吹过了一瞬间。
风沙吹过了一千年。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那些不重要了,只要他还在,那么其他的形式,都不重要了。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此时此刻。
“湘…”
就在这时,音乐声和掌声中,有很低弱的一声呼唤。
顾湘怔愣一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豁然垂眸,紧紧看向陆焱,可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
“小湘,以后,你可一定要幸福啊。”王佳琪擦擦眼角泪水,认真又感慨地说,“要是有什么委屈一定也要跟我说,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啊。”
“是啊,嫂子,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联系我们。”
后面的扎西也来了,他黝黑的脸上还是一万分的愧疚,不知道说什么,一直在点头。
仪式要结束了。
病房里不宜人太多,时间也不宜太久。
顾湘也冲他们微笑点点头。
她将发梢别到耳后,手掌攥拳,心神不宁地掠过陆焱一眼。
——刚刚是幻觉吗?
——真的是幻觉吗?
一定是幻觉吧。
……
因为此刻安静下来,她却没有再听见那道低弱隐约的声音。仪式结束,顾湘右手理了理繁复的白纱,轻抿下唇,这便要要站起来,左手也要放开陆焱的手。
就也这个时候,顾湘的身体猛然一僵。
因为她的左手,并没有松开陆焱。
她的手被那只戴有婚戒的大手紧紧地反握住,他握得那么有力,大拇指按住她的手背,四根手指扣住她的掌心,青筋裸露。
仔细看,那只男人手还在微微发抖。
“陆大哥!”顾湘震惊道。
所有人都察觉到这一微妙的变化,陆夫人最先过来,看见两人紧握的手,震了震,“小焱醒了?!!”
“陆中队?”
“小陆?”各种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醒了吧!!反正有直觉了!!还是我看错了!!”
“醒了!!真的醒了!”
“陆大哥,你醒了?”顾湘转过身,蹲在床头,紧紧盯着他,也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你醒了,对吗?”
“湘…”这一次,低弱的声音清晰几分。
不是幻觉,顾湘这次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比以往的都沙哑低沉,干涩,但很熟悉。她心底猛然震动,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陆焱眨了眨眼,和以前机械的不同,他涌出一种极其深沉浓烈的情绪,很亮,似乎要将顾湘整个人包裹起来,重重冲击着她的心。
只这一秒,顾湘便可以确认,他醒了。
是的,他真的醒了。
他挣脱了那层禁锢封闭的牢笼,大脑和身体的连线终于接通。虽然,可能还没有足够清醒,但是他真的醒了。不再是那棵没有感知的植物。
“湘湘…”
男人大拇指艰难而缓慢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一下一下,好像在确认什么。
顾湘也能感应到他的紧张和激动,握紧他的手,传递着某种力量,说:“我在的,我一直都在。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别担心,医生马上就来了。”
陆焱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再一次摩挲着手指,并且试图晃动腿和胳膊,嘴唇抿紧,又松开。他看上去很僵硬,也很虚弱。
顾湘牵起他的手,又激动地吻了吻他的手。
陆焱眉头皱了皱,嘴角绷紧,混乱迷惑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医生和护士都赶了过来,上前帮陆焱做着检查,询问情况。大家都站在病房外面的起居室,焦急地等待着。
顾湘看着室内,咬紧嘴唇。她能感觉到陆焱的目光似乎正在寻找自己,看着自己。狂喜和激动之下,顾湘下意识理了理白色头纱。
“我就知道陆中队会醒过来的!”刘喜激动地说。
“湘湘,你真的好伟大啊!陆少真的醒了!!!我听说很多植物人,都是有意识的,能听见说话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他肯定会感动死的!真的,我刚才看他那个眼神,都要哭了。”王佳琪也说。
陆夫人双手绞在一起,又伸手擦了擦眼泪。
医生这一检查,便检查了很久很久。
但是大家都没有离开,在外面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下午,医生带着激动又兴奋的笑容,“我就说吧!我们南城第一医院植物人都会醒!我们刚才检查过了,陆先生确实醒了,但是还很虚弱,等过几天情况稳定些,还会再给他做一个更详细的全身检查。现在嘛,让他先休息休息。”
“你们也不要都进去了,虽然今天是婚礼,但病房不宜太吵,可以过两天再来看他。你们也去吃饭吧,现在就留家属和他说说话吧。”
“好的,那我们等着再来看他吧。”
大家神情都带着喜悦激动,这才想起来,竟然已经是下午,司仪和婚礼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累,也忘记了饥饿。
“我就说陆中队一定能醒来!!但是,医生,他不会再睡过去吧!”刘喜兴奋又担忧地问,被王佳琪狠狠瞪了一眼。
“不会的,只要不再受刺激,受伤,一般是不会的。不过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康复期,才能慢慢恢复到正常人的样子。”
陆夫人看了一眼迫切的顾湘,理解说:“湘湘,你快进去先和他说说话吧,这里我来安排。”
……
顾湘关上病房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脚尖,又理了理头上的白纱,从未有过的紧张,心脏疯狂跳动,每一步,腿肚子似乎都在打着颤,走到陆焱身边。
她能感觉到,陆焱无声的目光,牢牢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惊艳,激动,感动…还有很多复杂又汹涌的情绪。
其中,也包括着一点点病人醒来时特有的困惑和迷茫。
顾湘终于走到床边,一手揪着裙摆,低下头。
陆焱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在强烈的震动之后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顾湘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喉咙也跟着一酸。她揉揉眼睛,竭力让自己平稳一些,一开口,发现声音带颤,
“陆大哥,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你…知道吗?”
第三十九章
陆焱点点头, 又摇了摇头, 然后停顿一秒,又缓慢地点头。
他的手动了动,拇指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 “我…”
一开口, 声音十分艰涩干哑。
顾湘抓住他的手, 攥紧。
“没关系, 你不用说话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现在肯定意识很混乱, 我跟你说吧。”
顾湘将这件事情,从顾沁开始,简短地说了一遍, 然后说:“就是这样, 其实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你病了…三个多月,然后伯母也同意我们了,我就跟你结婚了。”
陆焱的眼底还有些困惑。
“别着急,等着以后病好了,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反正, 我们就是……嗯…结婚了。”她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搞笑——新郎结完婚,才知道自己结婚了。
陆焱缓缓点了点头, 手指摩挲着她的肌肤,虽然很多不解和迷惑,还有担忧,但眼底溢出很浅的笑意,是真的幸福。
顾湘松了一口气。
气氛好像好了些,白日里的花香还未散去,清新的味道弥漫在病房里。
“你能看见我的吧,你看我这身婚纱,好看吗?”顾湘握紧他的手,突然说:“其实从那天试婚纱开始,我就特别希望你能看见。但是后来也觉得,看不见就算了…但是没想到…你居然现在真的能看见了…就好像一个梦一样。”
她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焱静静地看着她,短密的眼睫颤抖,很认真地上下打量,慢慢地,那种柔情和幸福更浓了,还有看不够的惊艳。
“好…好看。”
喉头一滚,吐出暗哑破碎的二字来。
说完,他也不舍得把眼睛移开,依旧紧紧紧紧地盯着她。
顾湘看着陆焱的样子,忍不住捂紧嘴唇,吸了吸鼻子,然后放开,起身给陆焱转了一个圈。
陆焱眯起眼睛,愣愣地、直直地看着她。
其实这三个多月来,陆焱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的。
但是这种意识很细微,就好像陷入黑暗里,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点点触感,后来每当他有意识的时候,都只能感觉到一点点——微弱的光,恍惚的声音。
再后来,他有意识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断断续续,他像是被禁锢在一个古怪的地方,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能听到,但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作出任何反应,喉头锁紧,身体僵硬,就好像大脑和身体隔绝封闭。
他能感受到顾湘在。
甚至,有时候能看见她的侧脸,听见她的声音。
但是其他的,他不知道,也作不出回应。
“好了。”顾湘又蹲下来,握着他的手,另外一张手将被子给他盖好,说:“你刚醒来,不要太累,我不能一直霸占你,伯母一定也想见你,有话跟你说,你还要再休息。”
陆焱握紧她的手,有些昏沉地点头,又有些不舍。
顾湘说:“没事的,我一会会再过来,晚上也会在。”
顾湘推开门,见陆焱眼尾一直追着自己的婚纱,心里酸酸的,她没有脱下繁复的婚纱,提起裙摆坐在外面沙发上。
见小两口话说完了,陆夫人才红着眼进去。
母子俩说得也很简单,没一会,顾湘又被喊了进去,一家人坐在病床前,陆夫人将陆焱的手和顾湘的手放在一起,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陆焱能动,也有了感知,但身体还很虚弱,只能躺在床上修养。
一来,躺在三个多月不运动,身体可想而知的差;二来,大脑受损,即使醒了,但是认知、行动、语言等神经功能还是需要长时间的修复。
陆焱说完话后就很疲倦,又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亮着一盏橘黄的夜灯,光晕淡淡。
在那盏灯下,坐着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的小女人。
陆焱抬起眼的那一瞬,呼吸都凝滞了。
她坐在沙发上,手肘搭着扶手,撑着小巧脸颊,眉目间有些倦怠。婚纱是很简洁的款式,优雅裹胸,从腰到臀紧紧包裹着纤细的线条,最后散开,如鱼尾般,玲珑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