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进来,身上有着很重的烟味,这几天也不好过。
这几日顾湘都忽略了他,看见丈夫如此,心底一片难受。
“好点了吗?”
陆焱关上房间的门,抬起她的下颌,看着那张还很苍白的小脸,有些心疼。
顾湘点点头,转过身,没说话。
陆焱伸出手臂,熟练地从背后一下子抱紧她,将下颌抵在她肩膀,环过她的腰肢,“湘湘,明天一大早的飞机,我今天在这里陪你,我们明天一起回国。”
陆焱要回去为顾嵩山举行葬礼,但是他怕难过,没有说。
顾湘怔了怔,眼睛还是肿的,“…好。”
前几日,陆焱夜里在病床陪着顾湘,后来他很忙,尽量在她临睡前待一会,让她好好入睡,但是这样同床共枕,还是这么久来的第一次。
陆焱洗了澡,去除身上的汗味烟味,将冰凉的小女人抱在了怀里,然后伸手关掉灯。黑暗降临,她就开始发抖。
她害怕。
很害怕。
前几夜病房是通宵灯火的,这样的黑暗,让她想起那一天,想起了她的父亲。
恐惧,不安,害怕。
陆焱心疼坏了,长叹一口气,伸手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透出暖暖的影子,他将她搂得更紧,抓着她的两只手抱在自己的腰上,再次安慰:“一切都会过去的。”
“总会过去的,时间会慢慢冲淡这一切,你也要勇敢一点。”
顾湘用力地点头,咬紧嘴唇,没再让自己哭出来。
“我知道…”
“我只是,只是一想到回家见妈妈,我就更难受了。”
“你放心,这一切都有我陪着你。”
陆焱盯了她半秒,伸手将她的发梢别在耳后,吻了吻她的头顶,然后是额头,鼻尖,最后落在嘴唇。
他的吻很轻很轻,慢慢地,轻轻地安慰着她。
顾湘的颤抖稍微停止。
那一刻,顾湘忽然想到了他们在敦煌莫高窟看到的巨佛时。
他也是这样地吻着她。
——虔诚,悲戚,又温柔。
陆焱的吻慢慢加重,带走了呼吸。
顾湘有一瞬间的怔神,好像悲伤散去一些。
她想到了那天,想到西北,敦煌,宽恕的佛,
要是所有的一切,烦恼世俗,悲伤欢喜,都能真如一粒流沙,落入大漠中,那该多好啊。
陆焱低下头,再次吻着。
他的气息慢慢窜进她的唇中,注入温暖和力量。
慢慢地,顾湘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心里有一丝释然。
良久,陆焱放开了她,深深地望着她,手指温情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湘湘,我有事和你说。”
“嗯?”
“我想过了,等这件事过去,我想带你来西北。我跟妈也说了,她现在快退休,可以有半年时间在西北,剩下半年在南城,刘嫂、王阿姨,小昭也可以过来,完全可以照顾好你。”
“我一个月一定会回来一次,我们离得近,你有事的话也方便些。”
顾湘嗯了一声。
其实她还没去想这些问题。
“湘湘,对不起。我不是没有想过调回南城,但是我们军区…”
顾湘说:“我知道的。”
陆焱他们隶属于西北军区,南城这边是南海军区,要从一个军区调到另一个军区,像他这样的长官,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上头也不会放人。陆焱才三十六七岁,正是仕途大好的时候,他还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责任,他带出来的无数士兵,顾湘也不想让他放弃。
而且之前她也有想过前往西北,只是当时没有结婚,后来又有了孩子,就拖下来了。
“好。”
“其实我爸…就是北方人,你在西北,我爸小时候也在西北,我有时候觉得,那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了,我愿意去。”
陆焱歉意说:“委屈你了。”
“没有。”
顾湘头倚靠在他怀里,“好了,睡吧。”
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温热的体温覆盖着彼此,顾湘缓和了一些,终于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
陆焱拥紧了她。
他最近几乎都没怎么睡,心里揣着事实在睡不着。连续几日,刘喜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没敢告诉顾湘,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顾湘状态也不好,更怕顾湘告诉顾沁,那肯定又是一场天翻地覆。
而且。
陆焱还是觉得,刘喜不会有事。
这次葬礼结束后,他还是会再次回到泰国,继续搜索刘喜。
陆焱叹了口气,太累了。
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茉莉的清香,江南水乡家的味道。
那缕香气让陆焱重有了希望,也心安些许,渐渐搂紧她,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六章 结局
六月初, 南城机场已经进入初夏, 这里的春天向来短得可怜。飞机抵达时已是早晨,阳光明媚,天气晴朗, 暖风和煦, 空气里飘散着熟悉的江南花香, 令人心神愉悦。
顾沁再有几天考完试才能回国, 陆夫人在外地工作没能赶回来, 是夏翠萍来接得他们。
“湘湘!!!!”
顾湘还没有到出口, 隔着玻璃门就看见母亲朝自己用力挥手。
“湘湘!!你没事吧!!你同事说你被绑架了,可把我吓死了!!!”老太太扶着胸口,怕道:
“还好陆少说你没事, 要是你再不回来, 妈妈旅游签证都办好了,就去找你!!!”
“…嗯。”
夏翠萍难得这么热情,一双手将她从肩膀到腰捏了一遍,连炮珠地说:“唉,你这孩子!!不会又是什么遇见变态吧,咱们怎么这么倒霉,上一次你们吃饭不就遇到过一个?!!唉!”
“妈——”
顾湘看着夏翠萍, 声音有些轻。
“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
顾湘摇了摇头,其实这么些年来,夏翠萍对她都不及妹妹好,但是遇到危险时, 母亲每次也都特别特别担心,就像那一次和陆焱沁沁吃饭,母亲听说她要冲上去,斥责了许久。
“妈…”
“到底,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你挨打了吗?!”
夏翠萍急切地问,她刚才一路跑到机场,额头上都满是汗。
顾湘摇了摇头,用力地吸吸鼻子,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妈——”
然后她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夏翠萍愣了一下。
从小到大,顾湘对她态度温柔而尊敬,不像顾沁那样会吵会凶会撒娇,这样的一个拥抱,这样一句娇软而可怜的“妈”,竟让夏翠萍心里蓦地发酸。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没事就好。”夏翠萍拍拍她后背,擦擦眼角。
“下次别出去了,出去就跟陆少一起,无论国内还是国外。”
“嗯,好。”
“湘湘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其他先回家说吧。”
陆焱在侧面拉着箱子,带她们走向停车场,小昭已经在等,殷勤地将行李搬上去。
他们没回天籁湾,而是回到顾家。
夏翠萍早就做好饭,就等着他们,她特意熬了牛肉咸蛋黄粥,还做了拿手的松鼠鳜鱼、红烧大排,热菜摆满一大桌,“来来来,吃吃饭,压压惊。”
顾湘舀了一勺米饭,有些吃不下。
“先吃饭。”陆焱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吃点东西。”
“湘湘啊,我跟你说啊——”
夏翠萍亲自给她呈了一碗粥,说:“前几天啊我做了个梦,那个梦来来回回做啊,做了好几次!记忆特别深刻,就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遍,你猜我梦到了什么?”
“什么?”顾湘也没注意听,随口应说。
“我居然梦到了你那短命的爹!你爸啊!!你说神不神奇?”
顾湘碗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下,嘴唇翕动。
“太神奇了好吗!!他说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告别!!这都十几年了还告别个大头鬼啊?湘湘,你说可不可笑吧,这个梦。”夏翠萍说。
顾湘放下勺子,手指微微发抖,低下头,长发遮住脸颊。
“湘湘?怎么了?”
“妈——”
顾湘一说出口,再忍不住,眼眶突然红,“爸他去世了。”
“我知道啊,你爸他都去世十几年了!你现在哭什么啊?”夏翠萍懵了。
顾湘摇摇头,再克制不住,全部说出来:
“不的是,妈——爸,他其实没死,他就在泰国,之前还在老挝,他在做卧底,我这次见到了他……”
“你胡说什么呢——你爸早死了!你认错人了吧,这孩子!”夏翠萍摇摇头,但是听她这么说,还是愣了几秒。
“我说的是真的。”
“爸爸当时根本没有死…他一直活着。”
顾湘神色很认真,低低地说着,语气里也带出哭腔。
夏翠萍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僵,“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没有死,他当时在做卧底!”
僵持好几秒,夏翠萍有些信了,说:
“什么意思?”
“这是?你爸他,难道——他,难道他还活着吗?那他在哪?”
夏翠萍懵了,奇怪地问,脸上有一丝光亮和期待。
“什么意思,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还是我来说吧。”
陆焱扶住顾湘的胳膊,说:“妈。爸,就是顾叔叔,他其实…没有在那个边境任务中牺牲,他当时的确受了伤,但是他个人条件十分优越,伤好后就被选到去金三角做卧底。因为怕有别的麻烦,就…”
“他就没死?!!”
“是的。”陆焱说:“他花了三年半的时间才打进那个犯罪集团内部,又花了三年时间站稳脚跟,然后配合警方军方,将集团上下一网打尽,紧接着他被调到老挝,因为他经验丰富,特种兵出身,又有着艺术家的脑子,绝顶聪明……总之,这十六年,他配合我们解决了大大小小四个犯罪、贩毒集团。”
夏翠萍目瞪口呆听着。
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椅子扶手。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来些,一拍大腿,“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娘仨呢?!”
“因为有保密条例,所以…不可以。”
陆焱声音低涩。
“那他现在…现在人在哪呢!?”
说罢,夏翠萍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豁然从餐桌起身,视线不自觉往门口瞟,迈着碎步往门口跑去,声音微抖,“你们告诉我,就证明他肯定…肯定是回来了吧?哎,那他人呢?!”
“妈。”顾湘看着母亲如此,更是心酸,拉住她往门口走去的胳膊,眼睫颤颤,“他没有。”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这老家伙十几年不管咱们,说一声都没有,我真是要好好找他算账!!!”
陆焱站起来,他按按太阳穴,喉结滚动,眼睛别开。
一贯冷峻的脸上有些不忍。
“妈。”
顾湘叹口气,紧紧地拉住那只已经皮肤松弛的胳膊,“…爸不会回来了。”
“他…已经走了。”
顾湘轻轻说。
夏翠萍不明白,看了她一眼,还在瞟门外。
“他当时没有去世,但是就在前几天,他还是…还是。”顾湘不忍,直说道。
“走了。”
“他走了。”
夏翠萍眨眨眼睛。
“现在是真的走了,我们、我们已经把爸爸的骨灰盒带回来了。”
随之“骨灰盒”三次字落下,夏翠萍这才再次听懂,倏然僵住,她的脖颈还在往外探,过了好半天缓过来,刚才眼睛里的那一点光亮慢慢暗下来,嘴唇旁边的肌肉抖动。
“……”
夏翠萍想到女儿一进来说的那些话,还有女儿哭红的眼睛,她又转过头,看了看陆焱的神色,彻彻底底、真真正正明白过来。
脸色暗下。
“哦…”
“行吧…”
夏翠萍轻轻地应了一声,又往外看一眼,好像还期望什么的,伸手飞快擦了下眼睛,又摸摸头发,说:“去…去世了啊,去了就去了吧,反正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没什么。”
夏翠萍努力笑了下,
“反正一直都当他死了,没事。那咱们…咱们继续吃饭吧。”
她嘴上这么说着,一边走向餐桌,一边还伸手招呼着顾湘和陆焱。
可一转过身,她眼泪竟忍不住,一滴滴往下落,她摇摇晃晃坐到餐桌边,轻轻吸了吸气,手肘一搭在桌上,又立刻抬起来,捂住眼睛,身体轻轻发抖。
原来那个梦。
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个梦,竟然是老头子真正的告别啊。
“妈——”顾湘跑过去,急忙扶住母亲。
陆焱走到他们身侧,“妈。”
“妈,爸临走前,他说,他最对不起你。”顾湘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