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曹府不比辽东威海,既没有学堂内政系出身的孤儿们守卫,也没有谍部和家丁充当耳目。此时曹操去喊,仆人婢女们也一脸刚刚惊醒的茫然,纷纷喊道:“大郎息怒,奴不知。”
曹操叹气,回书房从随行包裹里翻出一个黑玉做的哨子,“呜呜”吹。吹了好一会儿,才见到秦六跟个鬼影似的,出现在窗外。
“六见过大郎。”
“外头喧哗,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等也是刚刚从禁军处得到消息,陛下遇刺了。”
“什么?!”曹操哐当一下推开木窗,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瞪着秦六在黑暗中模糊的面容,“消息属实吗?陛下可有受伤?”
窗外的身影一动不动:“宫中的事情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打探到的,小子们还在收集消息。若是没有人刻意封锁的话,详细情形明早就该满城皆知了。”
他的冷静感染了曹操,曹操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此事你真的不知?”
“大郎,主人建立谍部之初就已立下规矩,钉子不入刘姓宗室。就连谯县刘氏和东莱刘氏我们都没有放人,何况宫禁。”
“……避重就轻,你不老实。”
秦六微微一笑:“大郎若是问完了,还请再歇一会儿。今夜发生如此大事,只怕天不亮就该有禁军扣门了。”
“哪里还睡得着?”曹操瞪了他一眼,直接从窗户翻出去,“走,找父亲母亲去。”
曹家的三个主人熬了半宿,天蒙蒙亮了,街道被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曹嵩穿上九卿的官服,率先开门和那些士兵交涉:“今日本是大朝,我一个时辰前就该前往宫中朝会,但因尔等封锁街道而不得出行。若是陛下怪罪,该当如何?”
士兵们对待九卿倒还客气,只是拿兵器的手一动不动:“曹公请回吧,今日没有大朝了。”
“怎么就没有大朝了?”曹嵩急了,“我家三代侍奉圣上,从无懈怠,怎么就遭到了甲兵围府的灾祸?我好歹是九卿之一,没有圣旨降罪你们就要害我吗?”老头子着急起来就差跟小兵拼命。
一个不讲理的高官,打又打不了,可把小兵们弄得一头汗。一边流汗一边还要举着刀:“曹公莫要逼迫我等。”
曹嵩怕死,也不敢真闯出去,双方就在门口僵持。最后引来了一个将官,跟曹嵩解释道:“昨日宦官封谞、徐奉行刺陛下,城中又有太平贼为乱,就连禁军中都出了内贼。如今宫中的乱贼刚刚肃清,我等奉命安定内城,查抄封、徐二家。此事与曹公无关,还请稍安勿躁。”
曹嵩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拱手问:“陛下可安好?”
“这不是我等可以过问的。”
甲子年正月三十,灵帝遇刺受伤,大将军何进在雒阳城中大肆搜捕太平道,斩首教徒超过千人,血流成河。
二月中旬,伴随着清剿太平道的命令下到各州,太平道被迫提前起事。因起事的教众头缠黄巾作为标记,土黄色一片片仿佛大扑棱蛾子,所以在官方的文书中,被称为“蛾贼”。当然了,另一个称呼在后世传播得更为广泛——黄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刘协一出生,生母就被何皇后毒死,所以由董太后抚养。汉灵帝因此戏称他为“董侯”。
第104章 发酵
雒阳皇宫的南门,被称为朱雀门。一条长长的通道,从雒水对岸的太学区和祭祀区出发,穿过高大巍峨的城墙,一直通到重重的宫阙之中。正是农历二月,天上突然又下了一场冻雨,显得即将到来的清明变得春寒料峭。
而就在这不适合出行的天气里,十几名身穿长服头戴冠帽的上等人,手捧木牍跪坐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领头的,就是凉州将门出身的皇甫嵩。
“蛾贼肆虐,民不聊生,乃宦官党羽祸乱地方之故。恳请陛下诛杀宦官,解除党锢,召集士人平定叛乱!”
皇甫嵩将头颅低到地上,深深叩拜,仿佛是在叩拜什么至高无上的神灵,全然不顾已经被细雨淋湿的外衣。十几个人在空旷的广场和高大的城墙衬托下渺小极了,就连在城楼上执勤的禁军都显得冷酷无情。
远在四百米外的南城,秦六从一间民宅的窗口收起望远镜,面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大汉毕竟还是有忠臣的。”
“小马倌”季和给自家大管事递上纸笔,让他将朱雀门外请愿的人一一记录下来。然后翻出密码本,译成密文封蜡,然后放飞信鸽。等到做完了这一切,早就心痒痒的季和就憋不住了:“秦管事,这为什么说这些请愿的人就是忠臣了?难道不是世家大族想要趁机夺权吗?”
“想要大汉的权,就表示还想当大汉的臣。利益满足了就会向大汉效忠,没有自立的心思。”秦六将一支毛笔转得飞起,上面的墨水却一点没落,“真正狼子野心的,比如那四世三公的袁绍,宁可当何进的门客也不想当汉臣。又或者是比如董卓,在地方上拥兵自重,听宣不听调。”
“那……咱们该做什么?外面黄巾贼来势汹汹……皇帝真的会解除党锢吗?”季和皱起了娃娃脸,“主人派我们来雒阳,也没个明确的指示。”
秦六起身,拍拍小年轻的脸蛋:“不懂,那就对了。你才进谍部几年?慢慢看,慢慢想。”他就在单衣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袍,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季和只能小跑跟上:“秦管事您去哪儿?”
“去酒肆吃个午饭。”俊朗的青年眯起眼,身体虽然还走在甲子年的雒阳街道上,思路却已经飞回到了一年前的幽州。
“政治什么的,我不是很擅长。”他记忆中的主人裹在兔毛围脖里,峨眉轻蹙,“但我到底也学了这么多年,大胆推测一下,太平道乱起,皇帝就不得不解除党锢,饮鸩止渴。因为——”
阿生把桌案上的奶糕往秦六的方向推了推:“朝廷没有钱。”
国库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卖官许多年也差不多饱和了。想要在短时间内弄到军资,只有三个来源:宦官,士族,皇帝的私库。
谁最肥?
是暴发户的宦官们?是暴发户的皇帝陛下?都不是。真正最肥的,是世家大族。
“皇帝正值壮年,想来是会和世家达成妥协的。朝廷得到了军资,世家取回了政治资本。但只要叛乱平息后再开启第三次党锢,主动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中,多少可以弥补一二……”阿生喃喃自语道,视线飘离在房梁上。
“那主人的意思是,若是皇帝没有解除党锢,世家大族就将转而支持太平道颠覆大汉吗?”秦六双手握拳,身体前倾。
“说实话,我不知道。”阿生又将盘子推了推,“吃,别紧张——宦官不能领兵,党锢不解则平乱不利,平乱不利则世家大族也会面临更大的劫掠压力。他们是会向宦官集团投诚,和太平道合流,亦或者举兵自立,我无法推测。我只知道,一个壮年的帝王但凡有些理智,一定能够作出解除党锢的决定。”
秦六闭眼,剑眉微微抽动。然后他松开了手掌,取了一块奶糕放进嘴里。“我明白了。”
“我派你去雒阳。”阿生单手扶腮看他吃东西,表情温和得像个老母亲,“要求只有一个,保护好自家人。”
于是秦六来了雒阳,在清明的细雨中眺望重重宫阙。他的主人没有决定要不要在摇摇欲坠的东汉王朝上推一把,寻找机会的权力和作出决定的权力被同时加到了他的身上。如此放权,不光让人感动,更是让人发冷。
曹生一直是温和的,宽容的,博爱的。但藏在这种表象底下,是对这个时代深深的厌弃。她在厌恶东汉,甚至不惜将东汉的忠臣顺民一同埋葬在乱世里,也要期望汉室的灭亡。所以她在东汉最脆弱的时刻放下了秦六这颗闲子,一颗充满杀机的闲子。
秦六也从没有让她失望过。
春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给皇城的街道带来湿润的光明。皇甫嵩等人依旧跪在朱雀门外,而越来越多的士人和官吏则聚集而来,谁都有两三个朋友,附近又是多愣头青的太学。理智些的送汤饭送衣药,热血些的就跟着一同跪下了。
如此过了三天,没有把皇帝盼来,倒是引来了宦官。
十常侍之一的张让带领一队禁军将请愿者都围了,声音尖细高亢得朱雀门内外都能听得见:“蛾贼肆虐,难道就只是我们的错吗?轻信邪道,难道就只有宫人吗?各地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太平道勾结,其中必定少不了你们的门生故吏!见到蛾贼弃官而逃的也少不了你们的门生故吏!大家谁也不比谁黑,趁陛下危急的时候迫害我等,你们安的什么心?!”
那边世家子弟的人群中就有人出列,高声道:“陛下遇刺之后,我等就不曾见过天颜。如今已有半月,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尔等行刺陛下在先,劫持宫禁在后,又是安的什么心?”
张让的声音又抬高了八度:“陛下正在养伤,不便见客。”
皇甫嵩还跪在地上,他是结结实实跪了三天,每天跪满四个时辰,跟上班点卯似的,现在已经是两眼红肿衣衫不整。他朝着宫殿的方向拜了拜:“如今蛾贼攻城破郡,六州纷乱,而军服粮草都没有齐备。虽然知道陛下正在养伤,但危急关头还请宫中速速定夺才是。”
“皇甫将军这才是明白人,难怪陛下说您是可以领兵平乱的人。”张让先是冲皇甫嵩皮笑肉不笑地抽抽嘴角,随即抬头高喊,“当务之急是平定蛾贼,此时争权夺利,是生怕雒阳的城墙太坚固吗?我等已经捐出半数家财资助军备,大将军正在调粮,不日就可出兵平叛。”他将双手往袖子里一笼,得意洋洋地注视着有些狼狈的人群,没有胡须的脸上竟然显出两分骄傲来:“你们闹事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口谕:宦官尚且知道捐献家财为国尽忠,你们呢?”
张让豪迈地回了宫殿。朱雀门关闭,留下世家子弟在外头面色发黑。
“我等自当为国尽忠。”皇甫嵩盯着已经关紧的皇宫大门说道,仿佛在赌咒发誓。
而他身边的众人则一片愁云惨淡:“皇帝又一次站在了宦官那边,我等该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负伤,外事皆由大将军定夺。”皇甫嵩转身上了马车,“唯有大将军才能劝动陛下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皇甫嵩这般赤诚的,其他人大部分心里想的是:“陛下不解除党锢,就休想我们家出粮出兵。”
因为世家和朝廷的扯皮,粮草兵器马匹磨磨蹭蹭,一直拖到四月底才凑齐。而病榻上的皇帝也终于在愈演愈烈的黄巾起义的压力下,答应了各地自主征兵的请求。一些早被宦官集团打压得喘不过气的世家子弟或儒生名士,也在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自带乡勇混入了平叛的队伍。
而此时,各州军情已经一塌糊涂,整个都城弥漫着颓丧低迷的气氛。
雒阳之外是开始肆虐的黄巾军,雒阳城中是旧仇重提的党锢之争,和缠绵病榻的皇帝。在这样的局势下,百姓们当然恐慌不已。别的地方的百姓遭灾了还能逃荒,雒阳的百姓能够逃去哪里呢?出了雒阳,或许还不如雒阳呢。
人在压力之下就需要发泄。这不,外城饮酒作乐的风气就跟瘟疫似的扩散开来。就连东市攒了十年老婆本的小商贩,也把大半储蓄扔进了酒肆换酒喝了。天下乱了,没准明天就被当成太平道处死了,没准后天乱贼就打进来了,没准大后天就政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曹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跟随平叛的部队开出了雒阳。皇甫嵩跟张奂同属凉州人,且两家当初关系不错,因着这一点香火情,皇甫嵩举荐曹操给自己当副手。曹操独领一支羽林骑兵,算上后勤共五千多人。在中路四万大军中,无论从领兵数还是从官职上来说,也不算小了。
大军开拔的那天,曹操在路过东市酒肆的时候看见了秦六。他披头散发坐在一个脏兮兮的木墩子上,朝大军举起酒坛,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鬼。旁边一个乞丐醉醺醺地扯着鸡腿,脑袋靠在秦六的大腿上。
曹操骑马,很快就路过去了,他只来得及看见秦六点头致意的动作。
曹操知道,秦六不会再跟自己同路,这次出兵黄巾全要靠他自己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虎豹骑,曾经的少年们都长出了胡须。他们跟随曹操多年,终于在如今各个混成了军官,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建立功勋。毫不掩饰的悍气和杀气在队伍中飘荡。曹操笑了笑,回头凝视前方破败的山河。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
只有匡扶社稷救国危难的豪情,在冲击着他的心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这篇文第一次写小剧场,满足一下你们舔小六CP的愿望,跟正文无关,别当真。
乞丐:……呜呜呜,因为我没钱,我喜欢的女人,嫁给了西市的恶霸当了小妾……
秦六: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喜欢的女人,我只有喜欢的神明。
乞丐:神……你在开玩笑……神……哪有喜欢不喜欢的……
秦六笑:恩,还是一个掉落凡间的神明。
乞丐:zzzzzzzz(已经醉死)
秦六继续笑,声音已经轻到听不见了:会迷茫,也会耍阴谋的神明。
第105章 黄巾
时间已经滑入夏季,漆黑的云层笼罩在颍水的之上。蓝紫色的闪电此起彼伏,像是在天幕上绘出末世之树的根系。
曾经繁华的颍川郡城已经破败不堪,在噼里啪啦的雨水击打下宛如一座鬼城。暴雨冲刷掉了大街小巷的血迹,也将城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化作黑泥。太守府中遍布尸体;而粮仓被砸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大洞,里面空荡荡不见一个粮袋,只有少许粟米被散落在稻草上,经过踩踏后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即便如此,也有两个脏兮兮的乞丐趴在地上找粮,捡到一颗就混着泥土往嘴里塞,然后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满足的笑。
马蹄声由远到近,哐哐踩着污泥和雨水,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响,整齐划一。向西望去,黑色的骑兵已经翻过了破损的城墙,沿着主干道往粮仓的方向疾驰而来。
东汉尚水,穿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