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哪里不知道这些个军汉打的什么主意,但无奈想入非非的人太多,瞪眼睛都瞪不过来,不由气闷,没好气地答道:“前头那个,是女弟,后面那个,是小女。我也没想到她们如此胆大,竟然深入战乱之地。”
孙坚瞪大了眼睛:“不是说丁氏吗?”
曹操苦笑:“丁氏是先母的姓氏。母亲留下的遗产,都被我那厉害的胞妹捐作了妇医堂。”
孙坚“啧啧”称奇:“真奇女子也。”
皇甫嵩点头:“公卿贵女亲临军中为民请命,有浩然气。孟德怎么不去护送一程?豫州毕竟还乱。”
“操有军务在身,不敢因私废公。”曹操立马回答道,“且阿父宠爱她,看着只有十余妇孺,其实后头必然跟着家丁。她总归是能平安回去的。”
说是家丁还是谦虚了。五辆牛车驶出几十里地,就和七百兵士汇聚到一处,这些私兵各个衣服底下穿了锁子甲,配备弓箭和钢刀,一路往谯县的方向杀过去,沿路的流寇无人敢略其锋芒。
最后,他们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停在曹氏老宅跟前。
曹大伯已经年老,背弯了,底气也没有从前那么足,看着满目的刀光神色慌张。
“各位父老乡亲。”阿生坐在破烂的牛车上,却仿佛睥睨天下,“豫州四战之地,动荡不安。我此次回乡,便是邀请诸位迁往青州沿海。”
“此去青州路途遥远,还有黄巾为乱,哪里比得上豫州黄巾已灭,百废待兴?且我曹家在此经营多代,要说安全,哪里有比老家坞堡更安全的呢?”
阿生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转向丁家和夏侯家的主事人:“诸位叔伯也是同样的意思吗?”
“这……”
“既如此,还请广积粮,高筑墙,团结乡邻。黄巾余孽犹如夏之蚊虫,扑而复起。望诸位父老好自珍重。”她也不留恋,说完就调转车头。
“如意等等。”
阿生扭头,看见的就是抱着一大口袋细软的丁二舅,颠颠地爬上她的牛车。沉重的行囊压得车辕咯吱咯吱响。
“舅父?”
“嘿嘿。我一大把年纪了,女儿们在哪,我就去哪。”他已经布满皱纹的手拍拍阿生的后背,“舅父这条老命就托付给你了。”
阿生笑了,幸天下有知己的那种笑,即便是动乱不明的前路,都在这种笑容中仿若坦途。
车头向东,路过小树林别院。别院已经重新启用,变成了夏侯渊训练乡勇的练兵场。阿生在这里带走了包括夏侯惇正妻小丁氏在内的妇孺家属,和另外五百护卫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威海而去。
“二叔。”曹榛被丁老顽童抱在怀里,手还抓着阿生的衣袖。因为牛车的颠簸,布料不时就脱手而出,她只能一遍遍抓紧。
阿生瞥了眼小脸依旧惨白的侄女,递给她一个行军水袋。
曹榛没敢嫌弃脏,乖巧地润了润喉咙,然后递给丁二舅。
前面又有几十个流寇在鬼鬼祟祟观察,阿生站在车板上,拉弓射箭,准确贯穿一个大汉的咽喉。那些流寇立马就作鸟兽散。“乱世中的女人,哪里是嫁人就能平安的?想耀武扬威,有这个胆量吗?”
曹榛擦擦眼角:“二叔说得对。”
此去威海千里之遥,为了躲避在青州、兖州作乱的黄巾,谍部出身的斥候倾巢而出,在混乱的中原大地上展开大练兵。他们必须得在年底之前赶回辽东,防范有可能南下打草谷的夷狄。
而另一边的皇甫嵩部,也在北上途中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晚饭时分,曹操正捧着阿生偷渡给他的即热餐盒和孙坚几个开小灶。锡纸做成的餐盒,上层是消毒后密封好的米饭和两荤一素,底下是生石灰,用水一冲就生热。这种餐盒刚刚开发,也就冬季的保质期能长一些,便被阿生带到中原来给曹操尝鲜。
曹操无疑是得意的,拉着孙坚一起吃,炫耀的意味呼之欲出。
孙坚自然是被炫到了,一口气吃了两盒盒饭,完了还问:“孟德胞妹可许了人家?”
曹操差点被饭噎住,感情你还想连同厨子一起挖走,美得你。“她与我年龄相仿,你说呢?”
“啊,还真没看出来。”
曹操一脚就踢过去:“文台你动啥歪脑筋?你家中有妻有子,我胞妹可不给人做妾。”
孙坚嘿嘿一笑:“那你家女郎可许了人家。我家大郎还不曾订亲,且年龄也相仿。”
“这倒是可行。”曹操摸下巴,“等打完了黄巾我就去信给夫人商议此事。”
就在两个当爹的嘀嘀咕咕的时候,外面有小兵跑进来:“大事不好了!北边传来消息,卢植将军被问罪了,皇甫将军急召各将往中军议事。”
“什么?”曹操差点打翻餐盒。
孙坚也是一脸震惊之色:“卢植将军被问罪了?!阵前换将,这是大忌!”
只有夏侯惇依旧没心没肺地扒拉餐盒里的酱烧茄子和糖醋里脊,把酱汁舔得一点不剩后才打了个饱嗝:“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皇甫将军被定罪了。”他看着锡纸做的餐盒眼里全是惋惜。这么好的菜,也就吃上三天就没有存货了,接下来的急行军估计都是啃干饼喝凉水。
夏侯惇没有中军议事的资格,蹲地上看曹操和孙坚两个匆匆穿上铠甲。
曹操都跑出帐篷了,又回头喊一句:“元让,你去整兵,别让他们乱。”
夏侯惇:……行吧。
虽然他还是不理解卢植关他们什么事。
曹操和孙坚到了皇甫嵩的营帐,方才听闻事件始末。原来,是宦官监军向卢植索贿,卢植不从,宦官就在京中告了卢植的黑状。病恹恹的皇帝正不满卢植这么久了还没攻下张角,于是便将他下狱,直接一辆囚车从阵前锁了运到雒阳诏狱。
皇甫嵩气得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阉宦这是不害死大汉不罢休啊!卢将军本就兵力不足,稳扎稳打才是老成之举。”
边上亲兵连忙上前:“将军,卢将军被问罪了,北路大军要怎么办?我们又要怎么办?”
“宦官举荐了西凉董卓替代卢植,同时命我军即刻北上冀州。”皇甫嵩平缓了胸口,走到舆图边上开始查看。只是脸色依旧阴沉得吓人。
曹操想了想,开口道:“当务之急有二:一是遏制张角,二是上书为卢植求情。若我等能够击败张角,分功之下还能保住卢植的性命。”
“你说对了。”皇甫嵩伸手点了点曹操,“我已经让谋士拟书,到时候你们都来署名吧。”
众将都抱拳低头:“诺!”
看上去事情的结果就是写了联名求情信,以及行军速度又加快了几分,但曹操心里总觉得不安。皇帝处置卢植也太着急了一些。张角被逼得缩在大本营出不来,颍川黄巾也散了,威胁不到雒阳。接下来慢慢平叛就是了,皇帝急什么呢?
昏黄的油灯灯光下,曹操悚然而惊。除非,皇帝时日不多了。
光和七年十一月,东汉第十一位皇帝因为伤口复发感染驾崩于雒阳,谥号为灵。
而这个时候,董卓带领的西凉骑兵刚刚离开司隶跨入冀州,皇甫嵩部正在广宗与张角接战。相比另一条时间线,提前五年发生的汉灵帝驾崩,给了黄巾喘息的余地,也给了大汉王朝更为沉重的打击。
因为,苍天真的在甲子年死去了。
因为,灵帝留下的两个儿子比历史上还要年幼。
更是因为仿佛宿命一般,董卓占据了扼住王朝命脉的绝佳时机。
第109章 炫目
寒冷的冬季,雪花在空中零零洒洒地飘,给黑色的大地镀上一块一块的白色。广宗汉军的营地里,散落着毕剥的篝火,给寒冷的季节平添了几分温暖。
曹操带着亲兵们在火堆前烤火。如今是汉军围黄巾的攻城战,骑兵派不上太大用场,除了当斥候,赋闲的时候居多。反倒是孙坚,隔上七八天就要上阵杀敌,又赚了不少军功。
夏侯惇被这样鲜明的对比弄得郁闷无比,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抽火堆。“大兄,我等何时才能出阵啊?”
曹大兄给自己戴上盔甲,牵来马匹:“你去练兵,不要懈怠了。我带人去西边探探消息。”
夏侯惇闻言,拎着木枝站起来:“怎么?朝廷的粮草还没有到?”
“何止粮草啊,就连何大将军那里也音讯全无……”
“这怎么办?!”夏侯惇急了,“我们来得急,豫州的辎重抛弃大半。后面接应不上,不等张角饿死,大军就得打猎捕鱼为生了。”
曹操已经点人上马,朝夏侯惇摆摆手:“练兵去吧,我只怕……雒阳有变。”
雒阳自然是有变了。
四岁的皇子刘协被董太后抱在怀里,他身穿黑底红纹的帝王袍服,头戴一个小小的冕旒。冕虽小,但前后下垂的珠帘数目也是天子所享有的十二道,密密麻麻撞来撞去,只怕小刘协什么都看不清。
不过,他也看不清或许还要更好些。
何进带着兵马杀气腾腾地冲进大殿,早就有皇后大皇子一派的宦官里应外合帮他打开了宫门。何进提剑冲进来的时候,一步一个血脚印,脚印旁边滴落的是宝剑上流下的鲜血。
“大……大胆!”董太后喊道,“你想对陛下不敬吗?”
“陛下?”何进的表情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哪来的陛下?”他一剑挑飞刘协头上的冕旒,系带弄伤了小朋友的下巴。但刘小朋友不敢哭,只用手紧紧抓着祖母的衣襟。
“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
“国赖长君,先皇断不可能做出废长立幼之事!”何进大喝,剑指董太后,“是尔等奸邪毒妇,为了一己之私,趁我外出平乱之际矫诏伪立,其心可诛!”
伴随着何进的话音,身披黑甲的将士冲入大殿,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董太后,不,现在是董太皇太后了。即便是再愚昧浅薄,这时候脸上都流露出绝望,她闭了闭眼:“骠骑将军董重呢?我的家人呢?”
何进冷笑一声,后面的兵士就扔过来几个披头散发的脑袋,骨碌碌滚在光洁的大殿地面上,留下斑驳的血迹。刘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只死不瞑目的铜铃大眼,吓得他连忙又将头缩回去。
“矫诏伪立,视同谋反。且董太后多年来穷奢极欲,门客外戚横征暴敛,便是死在了这里,也不冤枉。”紧跟在何进身后穿铠甲的男人,赫然是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绍,但他说出的话却带着森森冷意。
何进点头,抬手一挥,就有士兵上前抹了董太后的脖子。这个寒门出身的董氏,因为幸运成为郡王侧妃,因为幸运生下了郡王唯一的儿子,又随着儿子君临天下而成为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最后,却血溅在南宫大殿上。
出身更加寒微的何进朝着她的尸体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然后吩咐宦官扒掉刘协身上的袍服,将只穿一件单衣的小朋友抱走。
“去,宣召文武百官。先帝驾崩,皇长子刘辩继位。”他甩掉剑上的鲜血,理了理外袍,准备去迎接在北宫偏殿避难的妹妹和外甥。
袁绍跟在他身后,走向寒风呼啸的室外,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本初,此次你有大功!要不是你密信通传,我还一无所知地在外守关呢。等回到雒阳,刘协小儿都祭完天地了!”
“将军过奖了。国赖长君,先帝生前又无明示,自然该是嫡长子继承大统。”
“哈哈哈。”何进高声大笑,“本初,你放心,世家这般支持,我自当投桃报李。等到了新帝登基,便大赦天下解除党锢。”
袁绍凑近,压低声音:“还有尽诛宦官。”
何进背着手,有些迟疑。
“大将军在犹豫什么呢?阉宦乱国,导致蛾贼肆虐生灵涂炭。难道新帝刚立,大将军就要继续带兵和蛾贼纠缠吗?此时不用十常侍的人头安抚民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进最终打了个马虎眼:“我再和太后商议。”
每当东汉王朝的帝位更迭的时候,都会在雒阳卷起腥风血雨。胜者一步登天,败者尸骨无存。灵帝死去的时刻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外戚的轻信寡断而更加惨烈。
正月十六,本来是新帝和新太后宴请何大将军举办家宴的日子。袁绍等人极力劝阻何进不要去,但何进却拒绝了:“我如今大权在握,皇帝特许我带卫士入宫,难道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于是他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只从宫门里被扔出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狗急尚且跳墙,何况已经察觉到异样的宦官集团。且对于宦官们来说,杀外戚已经是惯例了。桓帝时杀梁冀,灵帝时杀陈蕃、窦武,再到现如今杀何进,越来越顺手了有没有?
但可惜的是,宦官们低估了袁绍的大胆。
入夜,袁绍率领司隶校尉部的士兵共五千余人杀入宫中。火光从繁华的宫殿中冲天而起,掺杂在砍杀声中的只有一个口号:“杀光宦官,为大将军报仇!”
圆月被云层所遮蔽,等它再度显露光辉的时候,宦官的时代结束了,外戚的时代也结束了,但即将开始的却不是袁绍的时代。
雒阳城北二十里,西凉军的大营中。董卓面前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宦官,而董卓的桌案上,放着一张加盖大印的遗诏。遗诏上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朕驾崩后,二皇子刘协承嗣宗庙。”
烛火将董卓的脸照得油光发亮,甚至比盘子里的烤羊肉还要油光发亮。“蹇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侍奉先帝二十余年,他的心意我再清楚不过了。”老宦官泪流满面,“但董太后薨逝,二皇子在宫中孤立无援。何氏兄妹仗着有世家撑腰,嚣张跋扈,擅行废立。您是董太后远亲,又蒙受先帝的恩德,除了您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拨乱反正,匡扶正统之人了。”
“这……”
“若是二皇子登基,您就是大权在握的功臣,为大将军,为三公,都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