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他和自己的亲骨肉十年未见。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中间却隔着重重险阻,连毫无芥蒂地说句话都不能。
苏煜扬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他脚步只是顿了一息,面上温和的笑甚至都不曾凝滞。越过廊前那瘦削的身影,阔步朝外走去。
秋兰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手里捧了一张皮毛衣裳,“三爷,奶奶叫穿上大氅,外头可冷呢!”
几步跟到他身侧,在他耳畔低声道:“奴婢打听了,十姑娘如今歇在清芬轩。”
奶奶叫她看着三爷,她不能不从命。可三爷也是她的郎君,她也不是不心疼。
苏煜扬脚步微顿,朝身后屋中和福姐儿一行三人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才回手一把箍住秋兰的腰,灼热的呼吸贴着她耳畔,声音压得低沉又暧昧:“还是卿卿疼我。”
秋兰脸色涨的通红,飞速从他臂弯中挣脱,一退三尺远,道:“恭送三爷。”
苏煜扬嘴角微扬,快步走出院落。
风卷着细碎的雪花,纷纷乱乱飘在窗前。福姐儿身体笔直,垂头望着地上被踏污的雪。
适才彩衣和秋燕行礼那人,是她生身父亲。
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他半片用料奢华的衣角,连他面容都不及看清。
明知她来叩头请安,他却走得没有半丝犹豫。
福姐儿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雪吹在脸上,并不觉得凉,因为心里的冷,已经将她冻得麻木。
重回承恩伯府,她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乡间姑娘了。从此她要在这锦绣堆成的日子里,把自己变成一个能讨人欢心的人。苏嬷嬷含泪的训教,她一字一句记在心上,一句也不敢忘。
秋兰送走苏煜扬,终于回过身来,脸上带了疼惜的笑:“瞧姑娘脸蛋儿都冻红了,快进屋,奶奶等着呢。”
福姐儿腼腆一笑,在阶前抖落了一身细碎的残雪,帘子掀开,一室香暖扑来。她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跪下去。
一字一句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苏三对福姐儿不得不远着。
这卷主要内容围绕福姐儿的母仇。
下一卷是进宫。
争取让渣皇早点出来,见识见识我们福姐儿的惊人美貌。
日常向的小说始终没有苏爽甜文来得受欢迎,但菲菲总是相信着,也会有喜欢菲菲这一款的小天使愿意陪伴左右。
娘娘们吉祥,小菲子给您请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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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夜4
福姐儿在翠玉轩与三奶奶见礼的同时,大奶奶留在福禄苑上房和老夫人说话。
“你瞧着,可信吗?”
苏老夫人一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在林氏面上。两人目光交汇,心里均有些不确定。
毕竟从小没养在身边,人在外头十年,焉知藏了些什么深沉心思?况这中间,还隔着旧年恩怨,当年三房出的那档子事,怎知那孩子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可即便心里是这么想,林氏也不能这样说。
福姐儿若能进宫,她的婉云就能免受一遭苦,哪怕耽几年再进宫,也比如今小小年岁白白填了命去的好。
林氏垂了垂眼睛,温声笑道:“都是咱们事先查验过的,闺女所言并无出入。我瞧她灵秀乖巧,不像不懂事的。娘若实在不放心,媳妇儿再命人去查查。当年的脉案,说不准还有记档。”
顿一顿又道:“娘只想,当年她才几岁?能懂什么?若她当真存了什么心思,早该借着老崔这张梯子递话进来求见三弟,又岂会白白蹉跎这许多年?且当年的事谁敢与她讲?孙婆子那边是封了口的,此事我瞧尚算稳妥。”
苏老夫人目光锐箭般瞭她一眼,没再多说。待林氏去了,吩咐杜鹃道:“你叫你兄长再走一趟清溪。”
**
福姐儿在苏家安定下来。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大伯母林氏并没有安排她同三房的苏煜扬夫妇同住一个院子。而是将她安置在宅子西北角的单独小院“清芬轩”。
清芬轩距正院颇远,每晨去往苏老夫人处请安,需走小半时辰。晨省后于福禄苑偏厅和其他同辈们一块过早食。接下来便是一天的功课。
每日三个时辰读书认字,三个时辰学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另有一个时辰在大奶奶林氏的院子里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学理事。
这对在乡野间自由惯了的福姐儿来说,是件极苦的差事。可她知道,这处没人听她哭诉,没人能供她撒娇。教引嬷嬷手上的藤条和先生挥下来的戒尺打疼的不光是皮肉,更是她的自尊心。
她在乡间也跟孙乃文一块读过几年书,只是粗粗认些字。如今正正经经地开始听讲经史子集,如云缭雾绕,分辨不出究竟。学里她自然做了笑柄,几个堂姊妹原与她就不熟悉,这回更不愿同她一处玩。寻常琴棋书画她接触不到,基础极差,好在先生还算耐心,每日傍晚还专门替她补一补进度。
只是这忙碌紧张的日子叫福姐儿那颗不定的心越发难以静下。
苏家到底想要她做什么?
没缘故十年不理不睬突然就念及骨肉亲情接到身边。
父亲至今避而不见,嫡母脸色难看毫不遮掩,祖母严肃得没一丝亲热劲儿,这样的一群人,会是因为挂念才接她回来?还特地费这么大周折教她认字读书学本事?
眼看年关,苏府上下强打精神办年宴,外任的苏二爷和苏四爷也携家小回了来。其实早就动身上路了,自打噩耗传来,就递折子进宫,请求回京。这件事对苏家的打击太大,对皇上的打击也太大,可家里老辈人健在,迎来送往的交际也不可免,这个年终还是要过。
清晨福姐儿捧着手炉往福禄苑走。地面结了一层冰碴子。前儿回暖了两天,一地的雪都化成了水,夜里一降温,就结成了滑溜溜的冰面。她距离上房远,不得不早出门,这会子宅子里的仆从还扫不到她这边的僻静地儿,彩衣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眼看到了福禄苑门前,院子里从人们各司其职,见到福姐儿纷纷蹲了安,杜鹃亲自打了帘子,笑盈盈地道:“老太太□□着姑娘呢。”
福姐儿还了半礼道过谢,将彩衣留在小厅自行走到里头。苏婉云和苏婉妍竟都先一步到了,两个教规距的教引嬷嬷端了绣墩陪在下首。四房奶奶都在,大丧过后一直不曾露面的五奶奶陈氏也破天荒出来见人了。
福姐儿隐隐感知到屋中气氛不一般,规规矩矩行了福礼喊过人,杜鹃端了小杌子让她坐。就听林氏笑道:“福儿来得正好,眼瞧着就是年关,你十五妹妹他们也从西北回了来,娘娘在宫里头挂念你们,昨晚叫储公公进来递了信儿,叫你们几个都进宫说话儿去。”
福姐儿心里一怔。怪不得清早这些人比她还早到。原是有事要安排。
进宫?她才学礼仪写字一个多月,连府里各处的院门都还没认全,就给她机会进宫去见苏皇后?
这般严苛,又这般重视,若不是隔着旧日那些纷扰,怕她就要以为这家里对她当真是十足的疼爱。
她仰起脸微笑答话,眉目一派纯真腼腆,“大伯母,福儿见识浅,会好好学着妹妹们行事,不给人家笑话。”
心里头惴惴的,始终觉得不安。
府里头已经规矩大过天,福姐儿自进了宅子没一刻敢松懈下来。如今要进宫面见皇后,陪皇后说话,她该说些什么?
每当透不过气的时候,她都想念乡里孙嬷嬷的那间小院,想板着脸冷冰冰的孙乃文,想陪她玩耍哄她开心的淮生哥。
可她知道,回不去。
课后,福姐儿身后跟着彩衣,抱琴往清芬轩走。
回廊上远远瞥见一个穿淡浮光蓝锦缎狐裘的人影。
四周杂役一个不见,那玉立人影斜靠在廊柱上,见福姐儿走来,并没有避开的意思。一挥手,却是屏退了彩衣。
福姐儿整个人怔住,知道自己该蹲身下去,嘴甜地请个安。
膝盖却似僵住了,一下也动不得。
苏煜扬立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抬了抬手,“不必行礼了。”
福姐儿抿住嘴唇,抬眼看向面前容颜清俊的男人。
苏煜扬声音微涩,温文一笑:“怎么傻了似的?我听说你明儿进宫,特来嘱咐两句。”
福姐眼底一片热意,快速垂下头去,低低地应道:“是。”
苏煜扬道:“娘娘不喜姑娘拔尖儿卖弄,行事说话不必太殷勤。你长在乡间,许多事不懂,莫要逞强……”
福姐茫然看他,父亲与大伯母的嘱托,意思大不相同,甚至相左。
苏煜扬胸中酸涩不已,却苦不能言,见福姐儿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朝自己怔怔相望,十分出众的巴掌脸上依稀有旧人的影子。他伸出手去,想揉揉她的发顶,那手却千斤般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最终化成淡淡一道叹息,他越过福姐儿,只道:“你记着我说的,我总盼着你好。”
回廊空空的,有风裹着寒意拂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像要改改。你们觉得呢?
其实这是第四版了,改文改到头秃。
性感作者,在线秃头。
娘娘们,明儿福姐儿进宫啦。渣皇即将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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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夜5
腊月二十五,苏府五位未嫁姑娘同乘车马,跟在林氏和苏大姑奶奶的车后,天未亮就从角门出发,一路往皇城而去。
家里昨晚就张罗几人的穿戴,一个个盛装打扮先给苏老夫人过目,福姐儿换了两回衣裳,才算在苏老夫人处过关。今儿出门,林氏还特地将她招到一边,将一串红珊瑚钏子推到她手腕上头,低声嘱咐:“娘娘肃静惯了,喜欢喜气的小辈儿,你在跟前殷勤些,婉云几个年小,还得你多看顾着。”
福姐儿含笑应了,坐上马车,听婉妍婉云几姊妹笑笑闹闹的,她嘴角勾着浅笑,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捧着手炉的掌心一片濡湿。
她回想大伯母嘱咐的那番话,还有昨天苏煜扬特地提醒的“藏拙”,这些人究竟唱着什么戏,她隐隐觉得,真相就要揭开了。
车马停当在宫门外,早有苏皇后安排的小黄门侯在前头,沿途引路。
宽阔的宫道上早已扫清了积雪,唯红墙碧瓦之上,犹落了点点晶莹。福姐儿走在砖石路上,脚底踩着步步生莲的石头纹样,分明是第一回 进宫,却有种茫茫不能拨弄的惶然。
好似这巨大而寂寂的四九城,便是能吞噬了残生的一张大网。
那时她还不知,命运早在厚重而古老的宫门开启那瞬,就已替她写好了结局。
她垂头跟在后头,能听见前方林氏与黄门的低语,似是在打听娘娘近来的饮食和身体。身后宫人内侍行走不闻半点声息。只有晨光落在人身上,又映在地上的影,告诉福姐儿身后还跟有人。
巍峨的坤和宫,远看那檐翼像遮天的鹏翅,九重兽脊高高坐落在黄色瓦顶。朱廊之下,宫人一字排开,见众人进来,自觉分出路来,训练有素地齐齐蹲身请安。
“苏大夫人,何少夫人,娘娘一早就盼着您们了。”苏皇后身边最得脸的长史岳凌亲自侯在门前,怡人绵远的沉水香味扑鼻而来。
遍地金大红底毡帘内,是壮阔大气的中宫正殿。踏过镶金铺绒的厚毯,福姐儿一路不敢抬头乱看,直直随着众人一块儿跨过大殿移步东门廊道。皇后没在东西暖阁,自苏九姑娘去后,皇后就犯了旧疾,如今人歇在寝殿。岳凌含笑解释:“娘娘本是要出来迎着的,晨起起身许是太急,昏昏的没力气,太医再三嘱咐,不叫娘娘操劳。”
林氏不免忧心,脚步加快了些许,“娘娘费心这些做什么,都是自家人,小辈儿们进来磕头,娘娘床上歪着就是……”
说话间,里头已经掀了帘子,嬷嬷张氏笑道:“夫人和姑娘们快请进,娘娘急盼着呢。”
林氏与她寒暄两句,还了半礼。珠帘之后,六尺黄花梨木架子床上,重重帷幕下坐着一个雍容妇人。头上简单插了只赤金凤翅步摇,明显是为了显得气色好而匀了面脂,身穿秋香色凤袍,里头裹着明黄中衣,声音虚弱而沙哑地唤:“嫂子,婉璧!”
林氏不免红了眼睛。她嫁给苏煜炆的时候,苏皇后还待字闺中,姑嫂感情极深,即像姐妹又是挚友。苏皇后这些年的不易,她一一看在眼里。心中何尝不想替苏皇后做些什么,可要让她拿尚未长成的女儿来换,又如何狠得下心?
“娘娘!”
林氏跪在床沿,将手覆在苏皇后掌心,苏皇后蹙眉拉她:“快起来,还顾着这些子虚礼作甚?”
林氏抿唇含泪,哽咽道:“礼不可废。”回眸示意身后一众姑娘,福姐儿立即随着众人一道跪了下去,口称:“请皇后娘娘金安。”
苏皇后一一地瞧过去,地上跪着一水儿的鲜嫩娇花,苏家姑娘颜色好,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不由又想到早逝的婉宜婉月,年纪轻轻,性命都葬送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可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她一个人进了这牢笼也罢了,偏连累这些孩子跟着她一道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