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的阳光很刺眼,福姐儿半眯着眼眸看向重重金顶飞翼重檐掩映着的狭窄天幕,深宫的天地就只在这么方寸间。她是注定要在着红墙金瓦下面了却一生的,除却君前献媚又有何旁的出路?从前她只盼着能平安的活下来,不被当成旁人的垫脚石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很好了。今后却不同,她不但要活着,好要活得比谁都好。为着逝去的娘亲,为着腹中尚未出生的骨肉。
福姐儿一步步走下玉阶,长长的宫道在眼前,深长得晃似永无尽头。
**
四月底,宫中就备了乳娘和稳婆医女,有个姓吴的乳娘是苏家送进来的,苏老夫人和王氏进宫探了一回福姐儿,分明从不是亲近的关系,却说了一番很是亲近的话。
苏老夫人叫屏退了宫人,只留个曼瑶在身边,盯着福姐儿道:“你如今怀着身子,皇上可是不怎么召幸了?听说那个徐嫔时时勾着皇上在跟前,她可是生养过的,再有个龙胎也是可能的事。你总不能叫个婢女出身的越过你前头去!封妃一事就此没了音讯,你得多催催皇上才是。”
福姐儿端着茶,半晌没说话。眼帘低垂没有看向苏老夫人。苏老夫人脸色涨红,还欲说些什么,王氏借着喝茶的姿势给她打了个眼色,苏老夫人强忍怒气,话到唇边硬生生压低了音调:“娘娘是怎么想的,心里得有个成算。”
福姐儿笑了笑,放了手里的茶:“祖母说得是。”
苏老夫人看她神色根本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怒气横生,啪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你是在逗着我玩是吗?进了宫女做了皇上的女人怀了皇上的孩子就觉得家里管不得你了?没有苏家,你能有今日的风光?你也不自己掂量掂量,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氏见苏老夫人的火气收不住,吓得不轻,偷偷扯了扯苏老夫人的袖子,想劝她注意身份。苏老夫人一扬手,把王氏甩开了,连王氏也一并骂道:“你们三房就没个懂事的人!把个庶女教成这样,眼里连长辈都无,是你做正室的无能!”
王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气得咬着牙再没吭声。
苏老夫人见福姐儿捂着肚子一幅受惊的模样,指着她喝道:“空长了这么张狐狸精的皮,倒是拿男人半点法子没有!跟你那窝囊娘一般模样!捂着肚子流眼泪以为男人就能回护你?瞧你这幅受气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曼瑶护着福姐儿,红着眼道:“老夫人,慎言!娘娘可经不得吓,肚子里可……”
话音未落,苏老夫人手里举起茶盏就泼了曼瑶满脸,转过头瞧着王氏冷笑:“这就是你给她找的奴婢?说什么稳妥懂事,我瞧是跟你们娘儿俩一般的没眼色!”
回头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别说你一个不值钱的下等人,就是你主子,我要骂她敢回一句?”
恶狠狠的瞪着福姐儿,怎么都瞧不惯她那幅可怜模样。想到自己的儿子为着护这丫头的亲娘,跟家里置气了多少年,到现在在她跟前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里头怪家里弄死了那女人。
这些没良心的东西!
这边厢苏老夫人气得直喘,外头立着的赵誉却是怒火丛生。
什么时候,一个外臣之妇也能在他的宫里头指手画脚大声喝骂了?
赵誉犹豫着,是闯进去当场给福姐儿出气还是回避了,回头再找承恩伯苏瀚海敲打一番?
却听里头蓦地乱了起来。
福姐儿推开曼瑶下地,似要走出去,苏老夫人见她给自己甩脸子越发的不满,随手又一只茶盏摔落在地,朝福姐儿喝道:“你给我站着!”
福姐儿回过身,蹙眉道:“你还待如何?你不认我,我就在外头十年。你要送我进宫,我就乖乖地听你们的话。如今你却还要来骂我指责我,我实在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难听话,我走还不行吗?”
苏老夫人平素也没这么大的火气,今儿却不知怎地,怎么都压不住火,一时屋里众人谁也没注意到外头帘外的赵誉,苏老夫人喝道:“你就给我在这听着!我不叫走你就走,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娘娘了?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贱人生的贱种!你若不听使唤,我大可再送个闺女进宫来!你得意些什么?”
“是么?”
赵誉忍不住了,一提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伯夫人慎言。皇宫是皇上的皇后,可不是承恩伯府替皇上管着。”
黄德飞深知赵誉心意,自然不能叫赵誉去和妇人争嘴斗气,在后躬身给福姐儿请了安,不等苏老夫人脸色回缓,就扬声朝后头跟着的宫人道:“谨嫔娘娘身子不舒坦,还不去请太医!动作快点!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有半点差错,你们掉十回脑袋也担不起!”
苏老夫人如何听不出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自赵誉一进来她就醒过神来了。与王氏伏跪在地,给赵誉请安行礼。
赵誉看也不看她,上前握住福姐儿的手关切道:“还好么?你别往心里头去。待会儿叫太医瞧瞧,莫动气,知道么?”
福姐儿将头垂低了,靠在赵誉胸前委屈地小声抽泣着。
赵誉锐利的眼瞭向伏跪在地的苏老夫人,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着背脊,扶着她朝内室去。
苏老夫人被晾在外头,想起不敢起。心中一派冰冷,不知自己适才到底是怎么了,怎会突然那么大的火气?
黄德飞似笑非笑地立在那儿,躬身道:“承恩伯夫人,您不是第一回 进宫了,知道宫里的规矩。宫里头的娘娘,不管在家里怎么不受宠,进了宫,那就是皇上的人,咋能像在家里头一样想骂就骂呢?再说,谨嫔娘娘肚子里头,可是皇上的骨肉。”
黄德飞点到为止,朝王氏招招手:“苏三夫人,扶着老夫人回去吧。皇上来了,多半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
王氏感激地道了谢,扶着苏老夫人慢慢走出祥福宫,低声问道:“娘,您听谁说如今谨嫔不受宠?瞧皇上适才紧张的样子,不像是冷落了娘娘的样儿。”
苏老夫人这才觉出几分不对。
是啊,那丫头到底怀着皇上的骨肉呢。如今宫中未有龙子,皇上和太后还不把福姐儿当成宝贝疙瘩似的宠着?
苏老夫人脸色一沉:“曼瑶……那个曼瑶,出宫接咱们时不就一直在替那丫头委屈,说她不争不抢冷眼瞧着皇上频频去会那徐嫔?”
王氏心里一顿,隐隐猜知这是谨嫔授意。
那么个弱小的丫头,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算计人了呢?
算计皇上厌恶苏家,却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牛牛超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71265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李泽言老婆 5瓶;喵了个咪!、你是我的熊、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烈火16
苏老夫人脸色黑沉地回到承恩伯府。
时至亥时苏煜扬才回到家中, 近来他负责监督林玉成一案后续, 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一进垂花门小厮喜墨就跟他打眼色,贴在他耳畔道:“老夫人心里不痛快, 从上午自宫中回来就一直在上院生闷气, 三奶奶在屋里头立规矩立了整天, 秋兰姐姐叫知会三爷, 先别进后宅, 免老夫人火气转到三爷身上。”
苏煜扬蹙了眉, 他自来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在家里头说一不二惯了,平素皱一皱眉头都能叫府中上下不敢吭声。连他父亲承恩伯也不免要瞧母亲脸色, 母亲最是喜欢迁怒, 王氏性子烈,说不准三句话就能点着了火,两人针尖对麦芒,最终吃亏的还是王氏。
苏煜扬没听小厮的劝,跨步直往上院去。那小厮在后一叠声地喊他只喊不住。
苏煜扬到的时候,上房灯火通明,下人都被撵在廊下立着, 见苏煜扬来,众人垂头让出一条道,有与他亲近的丫头朝他打眼色,示意屋里头老夫人情绪不大好。苏煜扬淡淡一笑, 一步不停地跨上台阶,里头服侍的大丫鬟掀了帘子,苏煜扬走进去,见王氏立在地上,脸色铁青。苏老夫人歪在炕上,头上勒着松花色点珠抹额,闭着眼也不知睡了没有。
苏煜扬走进去,在青石地上单膝跪了:“儿子给母亲请安。”
苏老夫人眼睛也不睁开,从鼻中冷哼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只怕这府里头,早没人把我这老太婆当回事了!”
苏煜扬笑道:“岂会?母亲有什么不满,尽管直言告知儿子,儿子自无所不从。”
苏老夫人张开眼,霍地坐起身来:“当真?”
苏煜扬微笑:“自然。”
苏老夫人瞥了眼王氏,咬牙道:“婉然今年也有十三了,回头你去和皇上说,叫皇上把老二调回来做京官,把婉然送进宫里头陪伴皇上!”
苏煜扬面色沉了下来:“娘,这等事哪里是咱们能做主的?从前几个姑娘进宫,是为了服侍皇后,如今皇后已去,如何还能做这种事?为着皇后娘娘,咱们家已被戳了多少年的脊梁骨?这事儿子不能做,也不会容许家里旁的人做!”
苏老夫人随手抄了身旁的靠枕丢了下来。
苏煜扬不躲不避,闭着眼受了这一击。
苏老夫人其实也知此事行来不易,不过是寻个由头责骂苏煜扬而已。皇后去后,苏家今非昔比,苏煜炆因林玉成牵连,难得保住性命不丢,再想受朝廷重用却是不可能的了。承恩伯世袭到这一代,犹保这般荣华,已是皇上格外开恩。如今家里的顶梁柱已从苏煜炆变作了苏煜扬,寻不出他错处如何骂他?如今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得在他跟前小心翼翼。
他闺女又在宫中颇受宠,苏皇后在宫中那么多年,都没能把此女按压住,皇子没有盼到,却亲手栽培了一个不听话的白眼狼出来,苏老夫人可以想象出来苏皇后当时的心情该有多糟。
苏璇是苏老夫人和承恩伯的第一个女儿,长子苏煜炆又是承爵的那个,苏老夫人所有的母爱几乎都给了这两个孩子。苏煜扬出生的时候,恰逢承恩伯新宠了一个妾侍,苏老夫人总把当时承恩伯冷落她的原因归结到苏煜扬的身上,即便多年后那个小妾难产死了,她对苏煜扬的厌恶却没有减少半分。后来苏煜扬又与叛臣之女秦氏相好,不肯听从家里的安排成亲,苏老夫人总觉得,这孩子是生来就为了与她作对才存在。为着苏煜扬和秦氏的事,承恩伯也没少怪她不会教子。苏煜扬更是因为她逼死了秦氏而整整五年不肯喊她一声母亲。母子关系是在苏煜扬与王氏的儿子睿哥出生后才有所缓和的。至于到了如今,苏煜扬一跃成为朝中新贵天子近臣,在她心里,这个儿子也仍然还是那个叫她操心劳碌、不听话、忤逆不孝的那个。
今天她在宫里受了委屈,无法当面去撕扯福姐儿,所有的恼怨都发泄到了三房夫妇身上。
“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闺女!不孝不顺,忤逆叛上,苏家家门不幸,有此子此孙!”
苏煜扬垂头任骂,他是个聪明人,听得这句话岂还不明,自家母亲这是在宫里头没处撒气,带着恼恨戳到他头上来。
苏煜扬心想,自己受责总比老夫人委屈福姐儿要好。却也是放心太早了,没一会儿承恩伯苏瀚海从外头脚步匆匆地回来,一掀帘子甚至顾不上儿子媳妇儿还在跟前,指着苏老夫人就叱骂道:“老糊涂了你!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也敢撒野?是这些年我纵着你太过,养就了你这般无法无天?”
苏老夫人颜面挂不住了,涨红着脸仰着头驳道:“我骂那死丫头几句怎么了?她不是苏家晚辈么?连她爹我都罚得骂得,如何就不能责问她几句?她有今天不是全靠咱们家?这种不知感恩的东西,我骂她都还嫌轻了。”
苏瀚海气得几乎晕过去,手指头发颤指着她道:“你……我看你是疯了!那是皇上的谨嫔!君臣在先,祖孙在后,你对她不敬,就是藐视皇族,你以为自己还是皇上的丈母娘呢?从前皇上瞧在璇儿面上纵着你,那是璇儿的脸面,不是你的!”
苏煜扬抿了抿嘴唇,见苏老夫人窘得不行,想开口劝上几句。苏瀚海却不给他机会,连珠炮似的不住骂道:“你知不知道皇上把我叫进宫去,敲打我要管好门户家风,当时我什么心情?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钻进去啊!我在朝中四十年,袭来爵位四十年,什么时候人家对我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再有不满,也只敢背后嘀咕,这份尊荣你以为是靠你挣来的?那是祖上积德福惠咱们!璇儿能点进中宫,也不是瞧在你脸上。你在府里头作威作福由得你,竟得意忘形以为自己能指骂宫妃?照照镜子看看吧,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极重,半点情面不留。苏老夫人本就是个好脸面的,若是苏瀚海背着人私下提点她几句,也许她还听得进去。她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这些年哪个敢在她跟前造次?宫妃怎么了?还不是被她泼了一身的茶点子只敢哭不敢回嘴?皇上再怎么不高兴,难不成还能把先皇后的亲娘斩了?
苏老夫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对福姐儿不敬算什么大事,当即梗着脖子道:“皇上也不过就是私下说两句,什么管好门户家风,难道不是叫你管教子孙?你那孙女儿当着面对我不咸不淡的,我跟她说一堆掏心窝子的话她还爱答不理。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为了她肚子里的货,为了你们苏家!我嫡亲的闺女没在了宫里,你们谁知道我的伤心?只顾着哄那狐狸精丫头高兴,没有我璇儿又岂有你们今天的富贵?”
“当”地一声,苏瀚海将手边的小几一把掀了。茶壶茶盏此地落下,满地碎瓷茶点狼藉。
苏老夫人未见过苏瀚海如此震怒,惊愕之下闭了嘴。
苏瀚海喝道:“瞧你这幅模样就知道你今天在宫里是什么样子了!苏家好容易脱了林党的帽子求得一息安宁,老三如今仕途顺畅,十丫头在宫里未来可期,苏家的前程不能毁在你这无知妇人手里!”
苏瀚海扬声喊道:“来人!”
苏老夫人身子一阵,失声道:“苏瀚海,你想干什么?”
苏瀚海看也不看她:“来人!去拿锁链来!”
苏煜扬急道:“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苏瀚海道:“你母亲跋扈惯了,今天在宫里受了气,将来必还要去谨嫔身上找回来。谨嫔今日已经动了胎气,皇子平安降地前,如何不能再让她有机会去找谨嫔的麻烦。”
苏煜扬心中一顿:“父亲,谨嫔身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