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兰搂着王氏劝:“奶奶,三爷是个重情义的人,有些事他不说,也是不想奶奶跟着忧心……”
王氏一把推开秋兰:“你住嘴!”
居高临下望着秋兰跺脚:“你善解人意,你是他的解语花!他什么事你最知道!你们何苦偷偷摸摸顾着我?明儿就给你抬了房做姨娘成么?”
回头连带苏煜扬一起骂:“待我给你们专收拾个院子出来,你们二人亲亲热热在里头说你们的体己话儿,莫在我跟前添堵!”
弯腰去推秋兰:“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秋兰给她扯着领子往外推搡,情状狼狈不堪。苏煜扬抬眼,见帘外好几个小丫头伸头往屋里瞧,不免面上挂不住,当即喝道:“够了!”
王氏哪里理他?苏煜扬站起身,几步走到王氏身后,一伸手,从后抱住她腰,“莲芳,你闹够了没有?”
双手顺着她手臂按住她指头,将秋兰从她手底下解了出来。
“秋兰,你先出去。”
苏煜扬声音低沉,依旧是温和的。秋兰抹了把脸,不放心,却又不能不走。
王氏不许他抱着自己,剧烈挣扎道:“你给我放开!”
若在从前,苏煜扬定然扭住不放,笑嘻嘻地说几句俏皮话逗她开心。
可没想到,她话音才落,苏煜扬当真就松开了手。
王氏愕然回首,见苏煜扬垂着眼,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
他伸出细长的指头,轻轻拨开窗,站在日暮的暖黄光线底下,萧索地道:“是我对不住你。”
王氏喉咙似被哽住了般,分明想讥讽几句,却说不出话来。某种不详的预感,在心里幽幽地升起,她陡然不安起来,两手攥住袖角,肩膀微微发颤。
苏煜扬仰头迎着光,慢慢闭上眼睛。
他声音听来依旧是那么动听,温厚的,低沉的像说情话时的呢喃。
“今日事,不怪秋兰。”他道,“我毕竟也是她主子,叫她在你和我之间受夹板气,也是我对她不起。”
王氏抿住嘴唇,忍下满腔涩意:“你娘要把你闺女送进宫,难道你还能反了你娘不成?你大嫂的闺女才十三,余下那两个葵水都还没来,除了她,还能是谁能替皇后生孩子?我不是不叫你管,你也得有个章程,有个轻重!”
苏煜扬转过头来,朝她轻轻一笑:“多谢你,我知道你待我的心,一心是为我好。”
他朝她走过去,立在她跟前一步之遥,抬手覆住她的手背。
“好生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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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新年。
孙乃文装了一车时令土产,自己套车要往京里送。
顾淮生站在他家院外,已经踯躅了许久。见他赶着驴车出来了,忙上前一把攥住辔头。
孙乃文冷着脸道:“顾淮生你干什么?”
顾淮生道:“文子,你真忍心不告诉我,她的去处?”
孙乃文嗤笑一声:“告诉你做什么?她临行都未曾与你辞别,你就当明白你在她心里,根本没什么好在乎的。再说,”他讥笑道,“人家是去攀高枝过好日子去了,你当人家还愿意和咱们这种泥腿子说话儿?没得辱没了人的身份呢!”
顾淮生摇头:“我不信!她不是这样的人!乃文,一开春,我就要赴考去了,短说也要走一两个月,我求你告诉我,她如今到底在何处?我只想瞧她一眼,一眼就是了。知道她过得好,我也能安心上路。”
顾淮生待福姐儿如何,孙乃文不是不清楚。
他沉着脸,许久不出声。
顾淮生扯住他衣摆:“乃文,你不说,我就赖着你,烦着你,直到你说了为止!”
孙乃文“嗤”了一声:“真的?非知道不可?”
他拍拍身后的车厢,“来,上车!我这就带你去!”
清溪距京城大半日车程,两人出门早,临近新年街上行人又少,一路走得顺畅。
车马缓缓驶入宝源巷口。
过了繁华的金燕角,往北渐渐萧肃下来。入目高阁重檐,碧瓦流光,朱门金钹,明显不是寻常人家。顾淮生隐隐觉得不安,他出身寒门,祖祖辈辈都在清溪种田狩猎为生,到他这辈,才出了他这么一个秀才。
在清溪,他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人人敬他赞他,家中以他为傲,盼着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先生说他是自己教书几十年来最有才情的门生。
他也曾为自己骄傲过。但他也清楚,不是他天资聪颖过人,只是他没有选择,不得不比别人刻苦罢了。
父亲年轻时打猎伤了腿,哥哥顾水生小小年纪就当了家,地里的活儿全靠哥哥一人担着,他娘替别人编草鞋和缝缝补补贴些家用。妹妹才六七岁就开始替人家割草拾柴火。只他一个不用做事的,偶尔早起喂个鸡也要被催促:“快读你的书去吧,你这双手是要写文章的,哪能干这种粗活。”
渐渐的这样的声音多了,他好像就与清溪人格格不入起来。很多时候别人见了他,会不自觉的拘束,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给秀才老爷笑话。那功名像是一道囚笼,将他与人隔绝开来,也将他的后路都截住,再也不能弯下腰回去踏踏实实过祖辈们过过的日子。
因此他才觉得福姐儿难得。
他在树下看书,福姐儿敢和他说话。不会因他穿了洁净的白衣裳,就不敢求他爬树帮忙摘果子吃。
他所有放松的自由的时光,几乎都是和福姐儿一块度过的。因着福姐儿的缘故,他和孙乃文也成了朋友,孙乃文脾气不好,说话不好听,但人实诚,会板着脸关心人。
福姐儿走后,他几次找孙乃文打听,孙嬷嬷三缄其口,只说福姐儿去了亲戚家住段日子,可他觉得不是。
福姐儿若是要出去玩,早就乐呵呵地说给他听了,岂会这么突然,连告别都不曾,说走就走?
孙乃文将车往宝源巷里拐时,他着实有些心惊。京城他来过,金燕角往北都是勋贵地界,寻常百姓是不会住这里的。
宝源更是几个王爵的府邸所在地。
福姐儿自小长在清溪,她会有这样身份的亲戚?
他陡然想起,孙婆子年轻时,似乎是在某个贵人府里做下人的。莫不是,福姐儿也走了这条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给人递茶添饭,打扇捶腿,甚至……叠被铺床?
孙乃文不肯告诉他,难不成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心里凉凉的一片,隐约觉得自己猜测的可能便是真相。
驴车停在巷后第二座府邸的后门。没有匾额,一个黑漆门前,几个仆妇模样的人在择选货郎送来的山货。孙乃文下了车,上前报了姓名来意,没一会儿,便出来个穿着颇体面的丫鬟,“崔管事叫进去等着。”
孙乃文点了点头,朝淮生一挥手,俩人一前一后走进里头。
转过山水照壁,一排青砖墙红瓦头重檐飞翼在前,隔墙几棵参天古树,伸枝招摇,似挥臂往九天揽月。照壁后一个十步宽窄的天井,里头几个干活的人无声做着手上的功夫。一路穿廊过巷,越过两排罩房,才是一大排宽敞的厅堂。
崔管事在窗口算账,听见人声朝他们招了招手,“文子,你娘这几天还托我去看看你,她说临时走得匆忙,怕你一个人过年孤寂。你送了什么来?今年可没听府里要重收你们的租?”
孙乃文垂头进去行礼,“崔伯伯,如今福姐儿已经不在我们家了,从前照应她,才厚颜收了三爷不少赏赐。如今该怎么怎么,免得人以为我们家挟恩求报。”
他说话向来冲,崔管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眼瞧见淮生:“这是?”
孙乃文道:“这是我们清溪唯一的秀才老爷,也是我和福姐儿在乡下的先生。他挂念福姐儿,想来看看昔日的学生……”
这话的语气有些怪异,淮生隐约从中听出了几分讥诮。
他不及多想,忙行礼答道:“不请自来,叨扰先生。我与孙家乃是邻近,年节将近,特来探望孙伯母和福妹妹。”
乡里乡亲,男男女女都在外干活,免不得要碰面,家家户户相互扶持过日子,男女大防没那么森严,且顾淮生又说,是来探望孙嬷嬷,顺便探望福姐儿。崔管事却变了脸色。
他肃容打量了顾淮生一番,见这寒门学子穿戴虽差些,却收拾的干净体面,且说话温文,礼数也挑不出错处。不像是莽撞无礼之人。
不由深深瞥孙乃文一眼,不知他为何要隐瞒戏弄这后生。
温声开口:“孩子,你想见你孙伯母,我叫人把她喊出来跟你说话儿。福姐儿……”
“只怕不方便见你了。”
顾淮生心下一沉。最坏的可能他有预想过,莫不是福姐儿给大户人家做了妾?
“为……为何。”
艰难地问出来,目光紧紧盯着崔管事,心内还存有点点侥幸,希望自己所想不是真的。
崔管事按下手里的账本,心内叹息了一声。这少年,免不得要受些打击了……可有些事,确实不能含糊。
“乃文许是没和你说?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是谁的府邸?”
顾淮生艰难地摇了摇头,听他道:“这是御赐的承恩伯府。”
“你是姑娘幼时启蒙的先生,按说,当回禀了三爷留先生用餐饭。不过明儿就是三十儿了,府里事多,恐三爷忙不开。我就私自做回主。”
说着,招呼小厮捧了一筐冻梨过来,好说歹说塞给了顾淮生。
顾淮生机械地跟在孙乃文身后朝外走。
孙乃文车上的货已经卸清了,用袖子拍了拍满是尘土的车厢,“上来吧,顾先生?”
顾淮生站在那黑漆大门前头,背光而立,他仰起头,张望里头看不到边际的重檐屋宇。
孙乃文过来拉他,一抬眼,见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孙乃文顿住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做过了。可是要让淮生死心,还有什么旁的法子?
顾淮生垂头抹了把眼睛:“文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也知道……我根本就配不上……”
风声簌簌,从院外吹拂入院里。
福姐儿在床上躺着,孙嬷嬷拿着柄扇子,替她轻轻扇着面孔。
福姐儿难受的伸手想抓下巴,被孙嬷嬷一把揪住了手腕。
“姐儿,可使不得!”从旁边拿药给她抹在下巴处,劝她,“不能抓,一抓就要留疤了。”
福姐儿转过脸,娇嫩的肌肤上头星星点点,生了好些疹子。
“嬷嬷,明儿就是三十儿,我听说各院都会给下人们赏几桌酒席,到时候你只管去吃,别单顾着我。”
孙嬷嬷笑笑没说话,如今她还哪有心情吃喝。府里主子们的意思她约莫也能猜出来些,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姐儿接回来,许是要给姐儿说亲了。
看看福姐儿的脸,不由叹了口气,好好地美人儿,不知吃错了什么,眼见过年要参宴见人,偏生了一脸疹子,这岂不触老夫人的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后面加了点顾淮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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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夜9
福禄苑,林氏手上拿了几本礼单册子与苏老夫人说话。屋里来回事的婆子都退下了,林氏欲言又止,苏老夫人与杜鹃打个眼色,后者会意,带同屋里服侍的都退了出去。
苏老夫人斜歪在炕上,头上勒着金珠抹额,林氏取了条羊毛团花毯子给她盖在腿上,犹豫地道:“娘,您说那十丫头……”
抬眼打量苏老夫人神色,见她并没阻止的意思,才敢继续说,“年初二就要进宫随我一道去宫里请福,偏生这时候出了岔子。府里给几个姑娘的吃食用具我都是加倍小心看顾着的,专人打理他们日常能接触到的东西。哪里来的热毒之物,叫她毁了容貌呢?”
久浸后宅,掌事之人,不会无缘无故在婆母面前说这种抱怨的话,苏老夫人眼皮一抬,“依你说,是谁搞鬼?”
林氏抿唇笑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娘,许是媳妇儿多心,依稀三弟不大赞成福姐儿进宫一事。那孩子自己也不大情愿,许是有旁的想头……”
“嘭”地一声,苏老夫人手掌重重拍在炕桌上头,细长的眼睛厉色芒芒,“什么叫她不情愿?如今是我们家抬举她,给她机会为我们苏家效力,难不成她还想一辈子窝在那山沟里种田?”
林氏垂眸道:“娘,您别生气。您瞧这件事,若真和三弟有关系,咱们是不是先问问三弟究竟是什么想法?强扭的瓜不甜,毕竟是给娘娘送助力,不是想结仇啊。因着婉宜婉月的死,会不会大伙儿如今都有些忌讳?”
苏老夫人冷笑:“有什么忌讳?丫头们命轻,压不住那滔天的荣华,命里合该如此!难道因着死了两个不值钱的,便要断了苏家的前路?”
苏老夫人话说得凉薄,只听得林氏心惊。若她也将闺女送进去,有个三长两短,是不是也只配被斥一句“没福气”?
她十月怀胎险象环生诞下的闺女,如何能给人这般的作践?
苏老夫人瞧她脸色就知她在想些什么,唇齿中发出一声嗤笑,“老大家的,你就是想不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苏家势头渐弱,你爹你丈夫在朝中步步艰难,你身为当家掌事之人,不思为苏门谋利,只顾些小儿小女眼前那点子事儿,成何体统?”
林氏被劈头盖脸的申饬,不敢顶撞,起身在炕前跪了,低头道:“娘教训得是。”
苏老夫人淡淡道:“你起来。”
语气略放的和气些,道:“老三,我会找时间敲打一番。至于那丫头,毕竟是乡野长大的,没见识!你即为主母,也不当一味的慈爱好欺,家里发生这等乱规矩的大事,不杀鸡儆猴将来谁来服你?这些话,原不该我这个老东西来提点,你已经当了二十来年的家,这点小事都拿捏不得么?”
林氏面红耳赤,连连致歉。
苏老夫人敲打得差不多了,便端了茶道:“初二入宫请福,带着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