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栀子直接推开门去了宋建钢睡的西厢房,没有换下来的脏衣服,她以为宋建钢扔到哪个角落里了,可床底下和桌子上都没有,倒是看到桌子下面有一堆半干的土,坑都没填结实。
宋家的房子没铺砖没地板,就是夯实的泥地,盖成后再进进出出的踩个几年不能更结实,轻易不会有人去挖开它。
黄栀子又喊一声,宋建钢才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裳。
“妈,你叫我干啥?”
“我问你屋里桌子底下那个坑咋弄出来的?”
“噢,有个老鼠洞,我给挖开把老鼠打死了!”
黄栀子不以为意,催促道:“你赶紧把你身上的衣裳换换,我给你洗了,恁大人了,还不知道换换衣裳再出去?你干啥去了?”
宋建钢答的自然流畅,还有一股窃喜:“我想起来我两毛钱掉在刨树那儿了,这不想起来就去找了!”
“找着没?”
“嘿嘿,找着了!”
“瞧你那涮脸,换衣裳去!”
宋建钢答应着要进屋,宋月明打开门从东屋出来,随意瞟他一眼,目光被他半干的裤腿吸引,却也不多看,悠闲的站在院子里梳头发,家里唯二的那面圆镜子就挂在堂屋门口的墙上,墙缝里塞着一团黄栀子和王娟梳下来的头发,留着跟人换洋火、给大宝换糖豆。
黄栀子看一眼熟练梳麻花辫儿的小闺女咋看咋好看,上下打量后又说:“月明,我咋觉得你又瘦了?”
宋月明编好一条,接着编另一条,镜子里的少女笑意盈盈:“我没觉得,再说瘦了好看。”
“人家都说胖点有福气,你可不能再瘦了,我再给你炖碗鸡蛋?”
“妈,我还是想喝米汤。”宋月明原本是个南北方混血儿,米面都能吃,但吃那么多天面食真的很想念大米。
黄栀子一口答应,只等洗完衣裳就去做饭。
宋建钢抱着脏衣服出来,在窗台拿了牙杯站在院子下水道边刷牙,宋月明梳好头发也来了,谁也没空说话,只不过,宋月明站在宋建钢的右手边刚好看到他手臂上有一层黑灰。
宋建钢刷好牙洗了脸,胳膊也洗的干干净净,宋月明慢慢琢磨那层黑灰是怎么来的,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去了厨房就想起来了,前几天烧锅不小心蹭上锅底灰不就是这样?
手上有锅底灰,裤腿上有露水,种树的宅子上可没这么深的草窝,宋月明往隔壁看了一眼,宋建钢在那荒废的宅子里藏了什么?
第18章
吃过早饭,一家子该忙的都去忙了,王娟帮着黄栀子整理东西,宋月明的嫁妆里要有新被子,黄栀子想给准备六铺六盖,被里被面都要布料,还需要好些棉花,这些要提前准备好,再请村里有福气、关系好的妇女来帮忙做新被子。
宋月明对针线活一窍不通,被打发去供销社买几枚顶针回来。
“请人套新被子得有顶针呐,你和兵子结婚那会儿我套被子买了五六个顶针,这两年被人借来借去也不知道都弄哪儿去了!”
黄栀子一边和王娟唠叨,一边掏出来五毛钱递给宋月明:“去吧,现在还不热,早点回来。”
一枚顶针才两分钱,就算宋月明买回来十个顶针还富裕三毛钱,黄栀子也是知道闺女的脾性,没点跑路费是不会去的。
宋月明接了钱开开心心往外走,从家里出门向北再拐弯,走到那路口停住脚步。
她前后看看无人过来,转身走进校园外墙和荒废宅子之间的那排空地,宅子院墙是黄土掺和麦秸秆做的,比单纯用黄土稳固的多,只是多年风吹雨打,院墙已经塌了一半,更别提那院墙上还有人踩过的脚印。
宋月明踩上半截土墙跳进去,她脑内有关于这座荒废宅子的些微印象,两间正房坐北朝南大门朝西,和宋家是远远地斜对门,厨房坐西向东,一间矮矮的小屋。
这宅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连主人家都不知道是谁,黄栀子正打算跟村里活动活动,变成自家的宅子,将来给小儿子宋建军盖房子,她总念叨这个儿子当兵早早离开家,希望以后回来能常常在眼前,住的近了有点事情也能帮帮忙。
院子里是齐腰深的荒草,一眼看过去,甚至看不清草里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宋月明不怕这个,拨开草丛向里面走。
上午的阳光灿烂热烈,没有中午的灼热,打在人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
宋月明三两步就从正房旁边的角落走到了目标位置。
厨房门板的木头已经朽掉,中间一段破破烂烂挂在风中摇晃,门板已经下坠,挨着地面要用力才能推开,地面上有被推开的新鲜痕迹,门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厨房内部的光线并不暗,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可以清楚看到灶台上有发芽的嫩草冒出来,一口破锅还在上头,堆积在角落的柴火已逐渐萎缩腐朽,灶火前放着一只小板凳,是烧火时坐的。
宋月明在灶火门前蹲下,低头向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想了想,先拿一只棍子来回碰碰,怕伸进去摸到一条蛇。
但棍子在里头碰到一个硬硬的,能活动的东西,宋月明再戳一下,内物碰撞的声音非常悦耳,有点耳熟。
宋月明伸手进去摸了摸,是一个布袋子,里头沉甸甸的两大三小,她原样拎到灶火门前,小心翼翼的不让布料沾上的草木灰落下来,解开布袋子,一眼看到如她预料的那些东西。
她微微思索片刻,又将东西原样放回,正要起身,又坐回来。
土灶烧火的下面还有一片漏草木灰的地方,灶膛里的灰多,火就烧不起来,黄栀子每天烧锅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掏灰,草木灰是很好的肥料,积攒出来一堆就送到沤粪池里,这荒废灶台下的灰堆也有新的痕迹。
宋月明将棍子伸到里头,落灰的空间方方正正,里面也传来些微声响,伸手进去摸出来一枚金戒指,零零散散的放在灰离还有金镯子、耳环之类的东西。
她一样没动,收回手拍拍灰走出厨房,再将门原样关上原路返回从宅子里跳出去,前后无人,宋月明顺着胡同走出去,朝集上的供销社而去。
供销社里一些小东西不要票,服务态度也是爱答不理的,不过宋月明不一样,在里头工作的人是宋家拐弯的亲戚。
“月明买啥?”
“要五个顶针,再给我两毛钱的糖,两毛钱的山楂片。”
“中!”
中年妇女一脸精明相,殷勤的将东西拿好,用草纸包好递给她,笑盈盈的问:“月明,是不是定好啥时候出门儿了?”
宋月明红着脸回答:“还没有。”
那人又笑:“肯定快了,到时候去你家吃喜糖!得给我留着啊!”
“好。”
买好东西从供销社出来,太阳比刚才大多了,照在地上白花花的,干燥的浮土被风一吹,直直要朝人脸上来。
宋月明剥开一颗糖递到口中,是硬邦邦的水果糖,口感和奶糖很不一样,她捏着糖纸往外走,就听到有人怯生生的喊她。
“月明——”
是王桂芝,比上次来找宋月明黑了一些,目光恋恋不舍的从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上掠过,挤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月明,你来买啥东西,我听说你要定媒了?”
“嗯。”
王桂芝觉得宋月明态度比上次好点儿,上次被宋月明从宋家赶出来,她就没再去过宋家,心里恼着,面上却笑眯眯的:“那挺好的,你定媒了,杨敏也定媒了,就是咱俩以后不在一个庄上,想再见你就难了,月明,你真想通了?”
宋月明含着糖块,答非所问:“你咋又晒黑了,跟块炭一样,你妈该不会不想让你出门儿吧?”
戳心窝子的话谁不会说?
腾——王桂芝从脸红到耳根,哪个姑娘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家里穷爸妈想让她多留两年,彩礼都留下给兄弟娶媳妇用,她难道不想自己当家做主过日子,这宋月明分明是故意戳她短处!
“月明,你别这样说,我妈对我挺好的。”
宋月明挑眉一笑,讥诮道:“是吗,那就好。”
阳光下,她脸庞细嫩,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洁白,手背莹润光洁,一点都不像干过粗活的模样,每每看到这样的对比,王桂芝都恨不得将宋月明得意的笑脸撕碎!
“月明,我听说你那对象命硬的很,你可别被他克了!”
宋月明哼了一声,“管好你就得了,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一副巴不得她趁早死掉的神情,当谁看不出来?该回家给宋卫国上眼药了,都不和你玩了还要照拂你家人,想什么美事儿呢!
宋月明头也不回的走了,王桂芝攥紧手里那张毛票,怯怯的走进供销社,方才对宋月明笑脸相迎的中年妇女早已变成日常工作那副模样,隔着高高的柜台,王桂芝小声说了三遍自己要买的东西,才在对方的冷脸下递过钱拿上东西。
走出供销社,王桂芝狠狠在地上呸了一口。
可一抬头就看到高大英气的宋柏恒迎面走来,只看一眼,王桂芝晒黑的脸庞又红了,鼓足勇气喊了一声:“柏恒哥,你买东西啊!”
宋柏恒常年不在家,认得多数都是长辈,遥见王桂芝和自己说话,只淡淡点头便径直走进供销社。
站在原地的王桂芝却觉得心里跟吃了蜜一样,过一会儿又恨恨的想要不是刚才碰见宋月明她也不会生气呸那一口,也不知他看到没,他在部队见过大世面应该像以前知青姐姐说过的喜欢城市里的姑娘吧?幸好她跟知青姐姐学过一点,也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都怪宋月明,也幸好没让宋月明见到他!
……
被人念叨好几遍的宋月明连一个喷嚏都没打,顺顺利利回到家和大宝分吃水果糖和山楂片,王娟暗暗高兴,这小姑子定媒以后比以前懂事多了,搁以前这些东西顶多分给大宝一点点,哪会像现在这样分出来一半?也不枉费自家男人费心巴力的给她打嫁妆!
黄栀子从自己柜子里抱出来一些布料:“月明,过来看看,这些被面你喜欢哪个?”
时下做的棉花被子被里是白色粗棉布,被面稍有些花色,较好的被面是丝绸被面,还有棉布印花,花样也就那么些,正红色的龙凤呈祥、富贵牡丹、鸳鸯戏水,黄栀子手上的布料拿出去够让人羡慕的,足足有八九条,叠的方方正正,每块布料上都有折痕。
黄栀子为着儿女结婚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从五六年前就开始攒布料,里头最金贵的就是四条丝绸被面,手摸上去滑溜溜的,当然,不是真的丝绸面料。
王娟好奇的翻开看看,她嫁过来时婆婆也给她做了两套新铺盖,布料和这里头的一样,她挑出来四五条寓意好的,抿唇笑着说:“月明,这些好看。”
宋月明被打趣惯了,大大方方展开那些布料,这种被子她只在爸爸童年照片上见到过,哪种都没太大差别。
“给你做完,等钢子结婚再做两套,就够用了,等你三哥结婚又能攒出来了。”黄栀子满足又得意。
宋月明听完,毫不犹豫的挑出来那四条丝绸被面:“妈,这四条都给我行不?”
黄栀子没有半点犹豫:“咋不行,你二哥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至于王娟更不会为未来的妯娌抱不平,反正她该有的早就拿到了。
“来,月明,你说你想哪个被面做铺哪个做盖的,我提前给你分配好。”铺在身下当的棉被用的棉花要差些。
宋月明很懵:“哪个都行。”
黄栀子失笑摇头:“我就知道问你也是多余,那就用这个两个大红的做铺盖,到时候好看!”
她说的到时候,就是结婚的那天。
“妈,你结婚的时候几条被子呀?”
黄栀子闻言楞了一下,叹气道:“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条件不好,棉花被子都是稀罕物件,你姥姥就给我准备一套新的,另外一套是我出门儿前盖了十来年的,加上一个槐木箱子,就这,都是俺那一般大的闺女里头最好的嫁妆!”
他们结婚时刚刚建国不久,农村的条件确实不如现在。
宋月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声说:“妈,我小时候听爷爷说咱家以前比这好,他还做过少爷呢。”
“哈哈哈,那可能真做过少爷,不过我嫁过来见到你爷你奶,家里头已经不是了。”
黄栀子似乎被小闺女的话勾起了回忆,若有所思的说:“你姥姥活着的时候说过,咱家以前过得好,以前的宅子比这时候大,你大爷家的宅子和咱家的宅子都是那时候的,就是咱旁边邻居的院子,说不定以前都是咱家的,现在,不行咯!”
“可大爷家离咱家恁远,以前的宅子有这么大吗?”
黄栀子挤挤眼:“等你爸回来,去问你爸去!”
“爸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妈,你知道就跟我说呗!”宋月明拽着她胳膊撒娇。
“不能说,你爸知道又该生气了!”
宋月明举手保证:“我保证不让我爸知道,妈,你跟我说呗!”
黄栀子真拗不过她,小声说:“你可不敢让你爸知道,以前你爷的爹有两个老婆,大的小的分开住,你大爷家是老宅子,咱这就是那个小老婆住的,人家以前说你爷是小老婆生的,要给咱家扣帽子,你爷不能听见人这么说,你爸你大爷都烦,你俩听听就行了,可别说出去!”
“我知道,我又不傻。”
宋月明嘀咕了一句:“我爷以前还说咱家院子里埋着金子呢,妈,这是真的假的?”
黄栀子头都不抬的哼了一声:“那小老婆搁这住着能埋下金子,她连个孩子都没生,埋金子留给谁?”
“再说,咱家这房子就翻盖一遍了,就算有金子也不知道被谁拾走了!”
王娟也笑着证实婆婆所言非虚:“建兵也说爷跟他说过,他还骗大宝说地下有金子呢。”
“以后可别让他对大宝说了,传出去就坏了!”黄栀子对从前的年月心有余悸。
王娟立刻点头,说知道了。
宋月明悄悄吐了吐舌,专心看黄栀子来回调换新被子的搭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