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下后先去忙了各自的工作,第三天才去林思思所在的医院。
即将到达医院之前,宋月明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花,一束白百合。
病房管理非常严格,登记过资料才进入病房,宋月明抱着那束花清香扑鼻,裹着花束的塑料纸在与衣服摩擦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路上安静极了。
在护士的指导之下找到那间病房,敲了敲门,是方金安来开的门。
当年在涮羊肉店里匆匆见过一面,宋月明认不准这人,方金安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她才想起来当年那个对卫越颐指气使的少年,和林思思当初维护小儿子方希清的态度。
卫云开脸上波澜不惊:“你好,我是卫云开,来见林女士。”
方金安愣了一愣,布满皱纹的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惊讶,而后侧开身:“请进。”
林思思住的单人病房,室内明亮通透,他们俩走过去,躺在床上的女人缓缓醒过来,扭头朝这边看过来,瞧见卫云开站在面前,惊讶又惊喜。
当年被卫江捧在手心里、会跳舞的浪漫女人已经不负韶华,戴着一顶老枣红的帽子,帽子边缘几乎看不到头发的踪迹,眼窝深陷眼尾有细密的皱纹,饱满的苹果肌已经失去养分,因病出现的暗黄斑点一览无遗。
“开儿,真是你?”
林思思说出口发现嗓音变哑,失落无比的摸了摸喉咙,因为生病,她连那把清脆动人的好嗓子都没了。
宋月明上前将那束百合放到桌上,林思思将目光分给她一些,愣怔一会儿对她笑笑。
好在,林思思对她没有过多的关注,继续用沙哑的嗓音说:“开儿,你能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卫云开蹙着眉,他对眼前这人越来越陌生,对着林思思的真情流露与愧疚,他思索片刻才给一个自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平静反应:“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平静淡漠,连那一年刚到京市的故作陌生都没有,或许当时自己都不知道,潜意识里是想用那样的态度看到林思思的懊悔与愧疚,而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情绪,他做了父亲,有自己圆满的家庭,林思思的愧疚与否,已经没那么重要也早就不去在意。
林思思显然对他这样的态度猝不及防,眼底渐渐浮现出一抹受伤。
“开儿,我就是想看看你,你的孩子呢?”
“他们都在上学。”
“我记得你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吗?真的很好,你很好。”后一句是说给宋月明听的。
然而宋月明并没有觉得这句嘉奖有多么动听,但她闭口不言,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
林思思又问三个孩子的名字,卫云开答了他们的大名,她仍旧是夸很好。
过了一会儿,林思思说的有些累了躺那儿休息,方金安过来喂她喝了点水,喝完水,她小声说;“老方,你能不能下楼给我买俩橘子,我想吃橘子了。”
“好。”
方金安拿上外套,对他们两人点头示意之后离开病房。
门关上,林思思慢吞吞从病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慢慢说:“你方叔叔在这儿,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开儿,是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卫云开听了没什么触动,反而认真的说:“没什么,当初爷爷将我送到乡下也挺好的,留在京市我不会有现在的日子。”
卫家只剩他一个,林思思改嫁他就得当个寄人篱下的拖油瓶,依照林思思的性格,会将全部心力放在新家上,对他的照顾有限,那样的落差才是最伤筋动骨的,不如干干脆脆的,不留半点念想。
林思思听后连连咳嗽,好半会儿才拍着胸口抬头。
“开儿,你就这么恨我?”
“谈不上恨,我就是陈述事实罢了。”
林思思双手攥着被子,垂着眼睑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再抬头看他们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那你为什么答应过来看我?”
卫云开纠结片刻,选择坦然相告:“你得了癌症且……”时日无多。
他没有说的特别明白,即使当个陌生人活着,也没有盼着林思思早死的意思。
可这一句话仿佛给了林思思希望,她满怀期待的看向卫云开,凄凄惨惨的问:“开儿,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妈妈?这么多年我真的很想你,我也是没办法,当年的情形你是最清楚的……”
在林思思希冀的目光中,卫云开动了动唇但却没有说话。
林思思以为有可能,又流着泪说;“开儿,我对不起你,可是妈妈真的爱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妈妈包的小馄饨,星期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带你去滑冰逛公园,买你喜欢的糖人,这些妈妈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这些年也很不容易……”
小馄饨?卫云开记忆中有关林思思的内容不多,小时候大多时间是爷爷奶奶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他记得林思思偶尔才下厨包一次小馄饨,吃的最高兴的是卫江。
卫云开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小时候的事情我很多都不记得了。”
“可我们是亲生的母子啊,你是不是认了那个警卫员的乡下媳妇叫妈,她没生过你,我才是生养你的人啊!”林思思情绪渐渐激动起来。
宋月明心道不好,这病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万一林思思有个好歹,这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她打量过房里的条件,随时准备去叫医生。
卫云开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平心静气的问:“你让我过来只有这一件事吗?”
林思思一愣,眼中尽是幽怨:“我都要死了,你都不愿意满足我这个愿望?”
“你是我的生身之母,满不满足你的要求这件事都是事实,只不过咱们这多年不见,不必喊得那么亲热。”卫云开说的不为所动。
宋月明清楚,林思思和王宝珍都能喊妈,但意义是不同的,卫云开不愿意喊林思思。
林思思抹了一把泪,声音低低的:“我知道你还是恨我,开儿,我是你妈妈啊,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生你呢?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难处?”
“我理解你的难处,也没再和你计较什么,如果我们继续讨论这件事,我觉得这对你的病情毫无意义。”卫云开说的冷酷。
宋月明站的脚后跟疼,林思思的外表确实很可怜,但真的让卫云开喊了妈妈就能心安理得了?卫江三十多岁才得了卫云开这么一个儿子,是因为林思思不想毁了身材,那个年代,林思思能把持住多年不生孩子,难道在卫家还有立锥之地?
林思思愣愣的看了卫云开好一会儿才说:“你和你爸爸不像,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卫云开眼底全是嘲讽笑意,卫江当年对林思思百依百顺换来的是什么?他努力将这句话忍下去,冷淡问道:“那你见我还有别的事吗?”
“开儿,医生说我没多少日子了,见见你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没见到你的孩子,下次,你能将孩子带过来吗?怎么说我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是他们的奶奶……”
话还没说完,就被卫云开打断:“双胞胎今年要考试,时间只会越来越紧张。”
林思思神色晦暗,想仔仔细细的打量卫云开一番,还得费劲的抬起头,瞧他衣着体面身形高大,犹豫着问:“开儿,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方叔叔年纪大了,希清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兄弟,你们是骨肉至亲,你能不能答应我照顾他一二?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前不久还看过关于你的采访,只要你一句话,希清就能过得挺好了,你答应妈妈,行吗?”
方希清比卫云开小十多岁,如今也快三十的人了,仍旧一事无成,对比卫云开事业蒸蒸日上,根本不够看,林思思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一手拉扯大的小儿子。
“我是想跟你说明一件事,关于你的病情或者病后的安排,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的就帮你做些,算是谢你十月怀胎生了我,这也是我这次过来的目的,至于别人,我没那个责任和义务。”
话说到此,卫云开是真的有种松口气的感觉,林思思临终前没有后悔,他亦不必愧疚不安。
林思思的病是不可能治愈了,她明白过来卫云开的意思,不敢置信的看向他:“你竟然盼着我死?”
卫云开蹙眉:“我没这意思,人固有一死,早点计划一些事情,免得有什么后顾之忧,我想这对你的病情也有利,医生说这病得保持心情轻松。”
“开儿!你……”
宋月明看林思思脸色不大好,转身准备去叫医生,还没走出去就见病房门被推开,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就站在门外。
方希清看清楚病房内的情形先是皱眉,又很不客气的问:“你们是谁?你们把我妈怎么了?”
宋月明对这人很没好感,不咸不淡道:“是她自己情绪太激动。”
方希清大踏步走进来,脸色阴沉沉的,看清楚站在床前的人是卫云开,那股阴沉又渐渐散去,装腔作势的点点头:“原来是你啊,那你怎么把我妈气成这样?”
“希清,你别、别那么冲。”林思思仍及是不希望卫云开和方希清再闹不和。
“你快喊哥。”
卫云开正眼看了方希清,他们似乎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但两人脸上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方希清犹豫着没开口,卫云开抬手制止:“不用,我就是过来看看她。”
他又回头看向林思思:“过两天我会让人来一趟,你要是改变主意可以告诉他。
“开儿!”
卫云开头也不回的向外,拉着站在门边的宋月明一同离开病房。
林思思又喊了他一声,卫云开攥着宋月明的手暗暗收紧,低声说:“没事,咱们走吧。”
不虚此行。
病房里
林思思失魂落魄的坐在床上,方希清被卫云开拂了面子,心里正不高兴,看林思思这么激动,只得先安抚她。
“妈,你可别咳嗽了,你本来就在化疗,要是再感冒发烧,可就不好办了。”
或许是方希清的贴心安慰让林思思缓过劲来,她平复之后擦擦眼泪,有气无力的说:“希清,还是你最贴心。”
卫云开完全是生意人的冷情冷性,恨她恨到了骨子里。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病房外有人推门进来,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方金扶着她颤颤巍巍的走进来,后面跟着个瘦高的老头相对硬朗一些,老太太跟林思思有五分相似,这对老人是林思思的父母。
年纪大了瞧见女儿受苦,俩人都忍不住抹泪,方金安劝住他们,让方希清给俩老人倒茶,踌躇之后才问:“他们走了?”
林思思黯然点头。
林老太太奇怪的问;“刚才是谁来了?”
林思思没说话,反倒是方金安提示道:“就是刚才在楼下你看见那个说很眼熟的人。”
方才方金安买过水果碰见林家两位老人过来探望,带着他们上楼的时候碰见卫云开二人下楼,卫云开看他一眼并未打招呼,直直走过去,林老太太却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嘟囔着说这人很眼熟。
方金安记得卫江模糊的模样,卫云开与他面容不大相似,但举手投足的气质与卫家那位老爷子极为相似,如果是熟悉的人见到,应当会赞叹一句有卫家人的风骨。
“那是谁啊?我就是看着眼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是开儿。”
林老太太狐疑的看了林思思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一会儿明白过来,真的是她那个外孙子卫云开,据说现在事业有成,是当地排的上名次的富豪。
“他怎么走的这么早?你们说什么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过来?”
林思思摇头:“他连一句妈都不肯叫。”
方希清听见哼了一声:“你指望他对你好是不可能的了。”
“希清!”
方金安呵斥一句,方希清立刻住口不说了,满心不耐烦地去水果袋里找吃的。
一旁沉默着林老头摸摸头发掉光的脑袋,瓮声瓮气的问:“他就没说别的,你都这样了,连点表示都没有?”
“……没有。”
方希清和方金安都支着耳朵听林思思和父母哭诉,卫云开心如磐石,没有半点动容。
林老头悻悻说了一句:“要是当初让他跟着你也是养出来个白眼狼。”
林老太太则是截然相反的想法:“他挺有本事的,应该留在身边的。”
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对林思思不闻不问。
“他不是说要给你添点医药费,那就让他负责吧,你生了他,这是他应该给的!”林老头下了命令,止不住心疼自己命苦的女儿。
林老太太哀叹一声,仍在后悔当年没有将卫云开留在身边,本来就是个半大孩子了,自己都能养活自己了,倒头来白白便宜了别人家,她这么想着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你们知道他住哪儿不?我想去见见他?”
他们本来就是实打实的亲戚,要是能重新走动起来才是最好的。
但林思思摇头:“不清楚,我以前在四合院见过他。”
四合院?卫家当年有一座四合院,林老太太问清楚地址,倒吸一口冷气,四合院涨价涨的厉害,现在拿着钱都买不到,卫家的四合院竟然能完完整整的拿回来,可真是走运!
“他现在过得挺好,怎么还计较当年的事呢?”
林老太太的小声嘀咕,听进了所有人的心里,他们当年在十年里没什么损伤,如今倒是过的平平,一无所有的卫云开反而胜过了所有人。
翌日
林家老两口奔到四合院拍门,半天都没有人应,最后是附近路过的邻居提醒了一句:“这家人不经常在家,人家院里有安保系统,你们可别叫门了,白费劲!”
两人铩羽而归,再问林思思是真不知道别的任何地方。
又过一日,医院来了西装革履一人来见林思思,自我介绍姓林。
“林女士,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思思不好开口,但落了一肚子气的林老太太径直问:“我闺女是林思思的亲妈,生他养他那么多年,他打算给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