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很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还没洗漱、还没更衣、还没睡觉!
再想一想他和傅长熹两人说的那狗屁约定,甄停云对着人时也有点儿气,反口道:“你该叫我叔母!”
这话说得颇有些挑衅意味。
傅年嘉却是不气反笑,冷淡的面容也因此而显得柔和了许多,笑道:“看样子,我与皇叔说的那事,皇叔都与你说了?!”
甄停云看他一眼,没有应声,等同默认。
傅长熹不觉摇了摇头,自语道:“也是,皇叔素来磊落,这事又与你有关,自不会瞒着你甄停云见他毫无愧色,忍不住道:“你如今年纪还轻,哪里就要想这么远了,怎么就认定了自己没有子嗣?还非得抓着他要什么许诺?”
傅年嘉转目看她,眼睫浓长,瞳仁乌黑,眸光幽深。
他像是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应了:“停云,你该知道,我与其他人并不一样。”
这话说没头没尾。
甄停云下意识的就想嘲笑回去“怎么就不一样了,你是两个头还是三只手?”,可话到嘴边却又反应过来:傅年嘉与其他人确实是不大一样!
如果说甄停云只是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梦,那么傅年嘉就是记得前两世一念及此,甄停云看着傅年嘉的目光已是带了些探究。她抬眼看着傅年嘉,试探着道:“你是说?”
傅年嘉微微侧过头,仰望天生明月。
他的侧脸线条在月下略显容柔和,神色却是冷淡的,连同语声也如泠泠清泉,凉意浸人:“我与你说过,我已错过两次,算上这次,一共是三次。停云,我能比其他人多出两次机会,自然是有代价的。”
甄停云顾不得追究他又不管自己叫“叔母”的事情,只是追问道:“什么代价?”
傅年嘉朝她笑了笑,那笑容毫无一丝的阴霾和冷淡。
便如同是七夕夜里,那拂开乌云,照亮了整个宫苑的皎皎明月,银白色的清辉里,满是淡淡的温柔与倦怠。
“没什么。”他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应着声,然后又补充道,“总之,我不会再有子嗣。”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甄停云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得到答案后又与傅年嘉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最后是如何与傅年嘉道别,如何回到榻上重又睡着的。
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便如在晨光里了无痕迹的露水。
窗外的晨光如水般的清澈,正透过纱窗,穿透幔帐,温柔的落在枕边。
有那么一刻,甄停云只觉得她和傅年嘉昨夜里说过的那些话,轻飘飘的就像是一个梦。
可是,甄停云心里知道那不是梦。傅年嘉也的确是为了弥补曾今的遗憾而付出了代价,只是他的运气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甄停云却莫名的觉得有些难受,翻了个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傅长熹的怀里。
甄停云试着往边上挣了一些。
很快便又被拉了回来。
傅长熹将她抱到了怀里,仍旧是闭着眼睛,线条坚毅的下颔轻轻的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再睡一会儿。”
甄停云有点烦躁,用力的挣扎了一下:“我不想睡!”
似是感觉到了她坚定的态度,那一直紧搂着她,如同铁铸的手臂慢慢的松开了。
甄停云便抓着被子挪到了枕头另一边。
傅长熹睁开眼,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甄停云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早起来就发脾气的模样很反常。但是她并不想将自己与傅年嘉昨夜的对话说出来,迟疑了一下,干脆反问道:“你昨晚上去哪了?”
她的目光落在傅年嘉的脸颊,那是比窗外折入的晨光还要灼热的温度。
傅长熹下意识的按了按额头,以此来遮避她那灼热的目光,反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甄停云随口道:“是啊,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空了一半,当然没睡好。”
傅长熹被她这话堵了一堵,到底还是没有瞒着,轻声与她道:“昨夜,宋渊那里审出了些结果,事关重大,我便亲自去了一趟甄停云原也不过是问一句,转移注意力。
可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能够令傅长熹深夜从榻上起来,亲自证实的消息必是十分要紧,肯定就是傅长熹说的“事关重大”。
甄停云连忙追问道:“什么事?”
傅长熹薄唇微动,正准备要说话,忽而眉心微蹙,匆忙间抬手拉起被子盖在了甄停云的身上,也算是护住了甄停云微露雪肤的领口。
紧接着,殿门便被从外推开,随之而来的是宫人急促的脚步声:“王爷,陛下,陛下要不好了傅长熹早在听到对方匆急的脚步时便已有所预料。
他在北疆多年,不知经历了多少紧急军情,掀被、下床、穿衣、套靴……这样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迅速无比。
不一时,他已将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样,抬步便能出门。
不过,出门前,傅长熹还是回头与甄停云叮咛了一声:“我先去乾元宫看看,你别急,慢慢来话虽如此,甄停云也没敢真的“慢慢来”,跟着掀开被子从榻上下来,动作迅速的换好衣服,只略挽了个髻,这便急着追了上去。只是,哪怕她赶的这般匆忙,到底还是没有赶上。
她方才小跑着到了乾元宫正殿,便见着有太监从里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又清晰,扬声开口时,殿门前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他说:“陛下殡天了。”
甄停云只来得及跨过门槛往里去,而殿中则是一阵的哭声。
左右宫人太监皆是伏跪在地,哀声痛哭;正中是燕王与燕王世子傅年嘉跪在龙榻边垂首泣泪;孙首辅与裴阁老等人则是跪在傅年嘉身后,一个个的痛哭流涕。
一时间,满室悲音,众人尽皆痛哭,哭声几要震破这一片的天。
只有傅长熹立在一侧,眼见着甄停云踉跄着进来便朝她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素白软绵的手掌,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随即,甄停云便听到了傅长熹的一声叹息。
亦是悲调。
再之后,沉重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宫城——整整九下,乃是帝王之丧。
还未来得及从昨日七夕那一阵的旖旎欢笑中回过神来的人们也都被这一下又一下的钟声惊动,惶惶然的换下了那些颜色鲜艳的衣服物件整个京城都跟着沉寂了下去。
小皇帝去得这样突然,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不过,幸好傅长熹与内阁已是提前议定了储君人选,也是经了小皇帝点头的。哪怕事出突然了些,但是内阁很快便能拿出昨夜里加急拟定、加盖了玉玺的遗旨“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兄燕王长子年嘉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即日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这遗旨出来的时候,朝内外虽有惊讶,倒也觉得理所当然:先帝只有小皇帝一个独子,所以只能上推至先帝这一辈,而先帝这一辈里只有两名兄长,正是燕王与肃王傅长熹。因燕王乃是朝内外皆知的糊涂人,傅长熹又力辞皇位,再往下推,由燕王长子傅年嘉继位,在情理之中。
原本,内阁还想替先帝争一争,想叫傅年嘉由小宗入继大宗,尊奉正统,过继于先帝名下。只是这事摄政王与燕王都不同意,最后只能拟定了一个“继统不继嗣”的说法,倘日后有子,也可以第二子承继燕王府的王位……
甄停云只要一想起傅年嘉当初站在廊下与她说的那句“我不会再有子嗣”,实在不知道这皇位还有燕王府以后要如何传承。
当然,这都是很远之后的事情了,眼下也顾不得了。
傅年嘉在灵前继位,之后又守了二十七天,终于依着礼部拟定的大礼将小皇帝的棺木送入了皇陵——因着先帝才去不久,小皇帝继位也没几年,皇陵都还未来得及修缮,只得葬到了先帝边上。想到小皇帝那般思念先帝,如今父子团圆,未必不是一件喜事。
倒是将郑太后的位置给挪远了。
因皇帝去的突然,朝内朝外又是哭先帝又是拜新君,这么些日子下来,险些哭得头昏眼花,一时间都顾不得郑太后这个在南宫住了这些日子然后已“意外过世”的太后娘娘了。至于在这节骨眼上“病死”的郑次辅,那就更没几个人在意了。
便是女学,都因此停了两个月的假。
甄停云都没来得及去看两校联考的红榜——她毕竟是王妃,这种时候总有许多事要做,忙里忙外的,差点喘不上气。
好容易把这最忙的一个多月熬过去了,杨琼华过来瞧她,这才顺手给她带了红榜:“知道你现在没空惦记这些,只是之前准备的这样认真,考得也认真,我想着还是该带来给你看看才是。”
甄停云听了也觉妥帖,伸手接了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最上面那并列的两个名字:周青筠,杨琼华。
只能说,这两人真是从头杠到尾,从来也没变过。
杨琼华也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忍不住也有些唏嘘:“听说早前燕王妃是真看中了周青筠,只是世子,哦不,现在应该叫陛下了,陛下他一直没点头,也就拖到了如今……现下,燕王妃也不提这个了——周青筠的脾气,做个燕王妃已是勉强必是做不好皇后的。”
甄停云摇摇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对周青筠来说,也许反是好事呢。”
以甄停云都傅年嘉的理解,傅年嘉一直拖着这事,未必不是为周青筠考虑——他们各方面都不适合,倘在一起,反到是误了周青筠。
杨琼华虽然嘴上时常说要考过周青筠,实则这么些年还是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所以,她此时想了想,不由也是点头:“也是,她那样的人,也不是个会与人争宠的。她啊,就该寻个志同道合的夫君,或是如楚夫人一般学出名声,在女学里为人师,清清静静的做学问教学生说过了周青筠的事情,杨琼华还与甄停云说了自己的婚期,难得的有些羞赧:“毕竟国丧,‘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惠国大长公主觉着还是避过这一年比较好,又去钦天监看了几个好日子。这才定在了明年九月十八日这真算是这一段时日里甄停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甄停云很为杨琼华高兴,忍不住握着她的手,笑道:“恭喜恭喜。”
杨琼华脸上有些烫,还要嘴硬:“就荣自明那样的,哪里有什么喜的!”
甄停云:“你都脸红了,还要死鸭子嘴硬啊!”
杨琼华气得伸手要去掐她:“你都成婚了,怎么还是这么个油嘴!”
两人难得见一面,说说笑笑,一直说到傍晚,甄停云留人用了晚膳,这才亲自送人回去。
等到晚上时,甄停云便靠在傅长熹怀里将这些事一一说了。
虽都是极琐碎的事情,傅长熹也听得十分认真。
甄停云说着说着便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正要闭眼,忽而便听到了傅长熹有些迟疑的声音——
“停云,我可能要回北疆一趟。”
甄停云困意朦胧,仍旧是闭着眼睛,只含糊的应着:“什么时候?去多久?我得收拾收拾东西,还得……嗯,还得去与祖母她们说一声傅长熹抚着她鬓角的手指僵了僵,才道:“不必收拾了,这次是我回去,你留在京里。”
第146章 要走当然一起
甄停云原是仰面半躺在傅长熹怀里,听到这话下意识的睁开眼,然后伸手要支起身体,起身坐起来。
然而,大概是起身的时候太匆忙,一时间没稳住重心,偏巧傅长熹此时也有心事,搂着她的手也没使力。
于是,甄停云就这样,一骨碌的从傅长熹的膝上滚了下来,整个人摔到了榻下去。
就连甄停云自己都能听到那“砰”的一声闷响,浑身都疼,可见是摔得不轻。尤其是,她的后脑勺正好就磕在地上,疼得脸都白了,眼冒金星。
傅长熹回过神来,不由吃了一惊,连忙从榻上下来,伸手要去扶她起来:“没事吧?”
甄停云一手捂着自己闷痛的后脑勺,一手撑着地要起来,闻言便很想踢他一脚,反问道你摔一下试试?”
傅长熹抿了抿唇,两片薄唇便如刀片一般的薄且锋利。他蹙眉打量着甄停云的神色,见她疼得脸色发白,不由也有些心急:“不然,还是叫太医吧?”
闻言,甄停云连忙伸手抓住了傅长熹的衣襟,把要起身去叫太医的他给拦了下来。然后,她扶着额头缓了缓,这才道:“不用!”
说话间,甄停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顺着喉管直入肺腑,连脑中昏沉的神志也跟着清醒许多,这才抬头去看傅长熹,转口问道,“什么叫‘这次是我回去,你留在京里’——我们是夫妻,这种事难道还得分开来,不能一起走?”
傅长熹沉默了片刻,伸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重又回了临窗的小榻上。
甄停云接着瞪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傅长熹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得接口解释道:“你还记得之前在宫中,我夜里起身出去的事情吧?”
甄停云略一思忖,很快便想起来了——傅长熹当时的解释是“宋渊那里审出了些结果,事关重大,我便亲自去了一趟甄停云原还有些好奇想要追问的,结果还没问出口,乾元宫的小皇帝就出了事,之后又是一阵的乱忙,自然也没工夫再去问这些。
而此时傅长熹重又提起这事,甄停云终于反应过来,试探着道:“是宋渊那里,审问出什么了吗?”
傅长熹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是,除了郑氏身边的那几个忠仆外,那日还有人借机从南宫出来了……如果宋渊的调查没有错,那几个人很可能是北蛮派来的奸细。”
甄停云试着理清思路,抓着傅长熹的衣襟追问道:“北蛮的奸细,怎么就到了南宫?”
哪怕郑太后身份尊贵,可这都已经被赶去南宫了,做奸细的肯定是要寻机找个更有用的主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离不弃的跟着一起去南宫啊?
傅长熹看了甄停云一眼,还是道:“自我去了北疆,北蛮已是吃了不少亏,战事上动不了手脚那便只能在背地里使心机。如我所料不差,他们肯定是希望凭借着郑家与我的矛盾,借刀杀人,或是设法夺走我手上的兵权“如今郑氏已死,郑家也已倒了,新君初立,正是国中人心不稳时。偏北蛮的人也从南宫出来了,他们必是已经提前得了消息,说不定已起了旁的心思——无论是借着郑太后与先帝的死大兴流言,还是再动兵戈,北疆必是又要生乱……这种时候,我必须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