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心知裴氏这是口是心非,只得道:“都说‘长者赐不可辞’,既先生派人送来了,总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便叫人将那送来的那一个箱子给抬上来。
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便见着个小厮抬了一个箱子来。
这箱子倒不是很大,小厮合手就能抱住,可似乎有些沉,小厮抱着走了一路也是气喘吁吁的。
甄倚云就坐在边上,看了好几眼,将那箱子是用上好的老红木做的,便知道里头必也多是值钱东西。她心里琢磨着里头会是什么东西,心下也是颇有些嫉妒,面上仍旧带笑,柔声道:“看样子,我们今儿也能沾着光,开开眼了。”
甄老娘闻声,颇是不喜的瞥了她一眼,然后才施施然的道:“可不是,我适才还叫厨房给炖了碧粳粥……是叫这个吧?这也是停姐儿她先生给的,大丫头你往日里怕也没吃过吧?今儿倒是好运道,跟着沾光,既开了眼,还能开开嘴。”
甄倚云听着这话,只把手里的帕子绞成了麻花:真真是乡下来的老婆子,连话都不会说!也不怕笑掉旁人大牙!哪有什么“开开嘴”的说法?
三言两语间,座上的几人倒是打了一回儿的言语官司。不过,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倒是都十分好奇甄停云那先生究竟给送了什么来。
甄停云倒也不必旁人帮忙,亲自上前去打开了那个红木箱子。
箱子普一打开,便能见着里头的珠光宝气。
这么一个小箱子,里头却装满了金壶、玉盏、珍珠、宝石等等珠宝玉器。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如今却都如瓦砾般胡乱堆在箱子里。最上面还有一个素锦匣子,虽也十分精致,被那些珠玉一衬倒是显得十分素净。甄停云顺手打开那素锦匣子一看,发现里面竟是一卷古画,展开画卷,画中的那些仕女端美窈窕,栩栩如生。
甄停云都看呆住了。
坐在后头的裴氏等人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过了片刻,竟是甄老娘第一个回过神来,连声叫道:“我的乖乖!你家先生这是把家底都给你搬来了吧?”
这么多的珠宝金银,这得要多少钱啊?
不过,便是甄老娘这样见钱就眼热的,那一阵的脑热过了,醒过神来也是知道轻重的,不由说道:“你小孩家过个生辰罢了,哪里能收这么些贵重东西。你这丫头,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箱子合上,找个大锁锁了,给你家先生送回去才是正理!”
虽然说长者赐不可辞,可也不能收人家这么多贵重物件啊。
甄停云也连忙把这箱子给合上——她一向都知道财帛动人心,可这真见了这一箱子的财帛,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跳可以跳的多快。
关箱子的同时,甄停云倒还将那装着古画的素锦匣子给拿了出来,稍稍平稳了下呼吸,这才道:“我这收一幅画就好了,剩下的,我等等亲自送回去给先生。”
就在此时,甄父忽然出声:“等等!你那画拿来给我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甄父的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些哑。
甄停云一怔,然后代开匣子,取出那卷画展开了递给甄父。
甄父接画的手指都有些抖,想了想还是先拿帕子仔细的擦了擦手,然后才小心接过,小心查看。他看完了画,然后再抬头看女儿,那目光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裴氏坐在边上看着,目中也带了一丝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目光定定的看着那副画,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样子。
甄停云被父母这态度给弄得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转过弯来了,试探着道:“爹娘,这画很贵?”
裴氏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
说着,她抬眼去看甄父,仿佛询问对方的意见。
甄父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抬手合上画卷递给甄停云,眼见着她将这画重新装进匣子里,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先是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直喝了大半盏方才觉着好些了——他适才看画时那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既怕自己咳嗽弄脏了这画卷,又怕自己手指颤抖碰坏了画卷……如今,画卷装回了匣子里,他这心才算是回了原位。
甄父缓了口气,咳嗽了两声,这才回答女儿的问题:“如果我和你母亲没看错,这应该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是真迹!”
甄停云觉着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她还是有些莫名所以。
甄父见她还不开窍,只得往下说:“总之,这么一幅画,堪比金山银山!不,应该说这是金山银山也换不来的,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甄父喘过起来,便催女儿:“总之,你赶紧把这画收一收,迟些给你那先生送回去。”
甄停云闻言,感觉自己拿着画匣的手都有些颤了——亏她还以为这一箱子里怕是只有这画最便宜,想着收一幅画也算是全了先生的心意,哪里知道这一箱子最贵的就是这一幅画……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里冷不丁的转过一个念头:怕不是这一箱子都是旁人预备的,只这画是先生亲自给挑的?
只是,他把这么一幅堪称无价的古画送过来,又是什么意思啊?
甄停云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仍旧乱麻似的。
裴氏此时也缓过神来,先看了看地上的箱子,又看了看抱着装画木匣的女儿,连忙催促道:“停姐儿,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搁在咱们这里,真出了事可怎么好?!你也别耽搁了,赶紧叫人备车,你亲自去一趟,给你家先生送回去。”
她是有些小势利,因着打理家事的缘故颇为看重金银财物,可她也是明白人,心里很是清楚: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这些东西……能拿出这些东西的人必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家这无亲无故的哪里能收这些东西?
甄停云瞧着甄父和裴氏脸上的担忧,甄老娘满脸的不舍,还有甄倚云和甄衡哲眼里的复杂,都知道这样的东西自家怕还真不好收——不是这礼太薄,而是这礼太重了,重得超出了甄家的承受范围。所以,从甄老娘到裴氏都不敢收,便是甄父这经过宦海的,瞧着这么些东西也有些忐忑。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的道:“那好,我叫人备车,这就把东西给先生送回去。”
倒是甄倚云,此时已缓过神来,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倒是笑问道:“二妹妹这会儿一人出去,总是不好,要不我陪二妹妹去一趟?也算是搭把手……”
她对这个一出手就是一箱子珠宝玉石和一卷古画的“贵人”实在好奇,再没有不想法子见一见的道理。
“还是罢了,”甄停云淡淡道,“我那先生很有些古怪脾气,我要是不打招呼,随便带些个不三不四的人上门去,他怕是要不高兴的。”
甄倚云一听,脸上就变了,眼眶微红,委屈的道:“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爹,娘,你们听听,我这一片好心的,二妹妹她就这么说我!”
“大姐姐误会了,我就随口一说,哪里想到姐姐你一听就立时对号入座了。”甄停云此时的心情绝不算好,自然也不怵她,直接就怼了回去。
要不是是顾着边上还有甄父和裴氏,甄倚云真能把自己手上的茶盏摔倒甄停云脸上——不就是有个贵人先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还和她摆脸色?!
这么想着,甄倚云忍不住又含着泪去看甄父和裴氏。
好在,甄父和裴氏倒不似甄倚云这样不知事。
裴氏拍了拍甄倚云的手,一句话就把长女打发了:“听话,这是你二妹妹的先生,你跟着去确实是不像样子。”
甄父也是点头。
事实上,甄父和裴氏听着甄停云的话,心里也就打消了询问对方身份的想法——对方既然不提,自家这里还是装不知道吧。
有时候,权势就是一柄双刃剑——离权势愈近的人,离那刀刃也愈近。以甄家如今地位,真要是不管不顾的扑上去,只怕就是扑在刀刃上。倒不如装傻充愣,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等对方主动亮明身份,摆明态度,自己这头再思量应对才是正理。
所以,甄父想了想,便道:“还是叫停姐儿自己去吧,咱们在家等着就是。”
说着,甄父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与小女儿道:“我原还想着咱们一家子难得在一起,总算是能够好好的给你过个生辰,再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倒叫女儿生辰日还来回跑的。
“我知父亲母亲的心意,待我将东西还给先生,给先生请了安,这就回来陪祖母还有爹娘用饭。”甄停云垂首应了一声。
“也不必这样急,要是你家先生有事,你做学生的在边上服侍才是正理,很不必急着回来……”裴氏温声叮嘱了几句。
甄停云一一应了,也没再耽搁,立时便叫人抱着那一箱子的东西,跟着自己出门去了。
第41章 双骑
直到抱着箱子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坐下,甄停云胸口那砰砰的心跳声也没停下。
她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直到脸上的温度渐渐下去了,这才慢慢的思忖起来正事来:这么多的东西可都不便宜,还不知自家先生背地里攒了多久呢。这会儿忽然都给自己送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里越发担心起来,忙不迭的催促车夫动作快些,早些到西山别院去问自家先生才好。
因着甄停云催得急,这一路倒也是快。
待到西山别院时,外头瞧着也与往时无异,仍旧有两个侍卫守在门边。那两个侍卫如今已经认得甄停云,见她气喘吁吁的从车厢里搬箱子,一时也顾不得惊疑,已是快步上来帮忙,嘴上道:“甄姑娘,这些事还是我们来吧。”
甄停云也没扭捏,点点头就道:“也好,你们帮我搬进去吧。”
顿了顿,又问:“先生他在吗?”
两个侍卫连忙道:“在的。”回话时,两人心里倒也有些诧异:自家王爷政务繁忙,真就是难得来这别院一趟,上回也就罢了,这回竟是又给赶上了,也不知还真是巧了!
听说元晦也在,甄停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便抬步往里去了。
里屋的傅长熹也是听了通禀的,眼见着甄停云过来,不免问了一句:“你今儿不是过生辰吗,怎么不在家,反是过来了?”
甄停云瞪他一眼,哼哼着道:“还不是你叫人送了那么一箱子的东西,我家上下都跟着提心吊胆,哪里还能过生辰,只得催着我把东西赶紧还回来了。”顿了顿,她忍不住又觉着脸上发烫,小声道,“而且,我也不放心,就怕先生你是出了什么事。”
傅长熹先是被她略显夸张的逗得一笑,听到后半句话倒是顿了顿,叫人在自己身边坐了,笑她:“真是傻!不过是送些生辰礼,我能有什么事?”
甄停云哼哼着道:“不都说被抄家的人家,抄家前都时会悄悄往外送东西的吗?”
傅长熹抬起眼打量着她:“……你还挺能想的啊。”而且还总能想歪了去。
甄停云如今想起自己这一路的担忧也觉着自己似乎想多了,忍不住又叹气。不过,她很快便又想起自己搬回来的那箱子东西,心下微凛,不觉便坐正了些,认真与傅长熹道:“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我从小就在乡下长大,买架旧琴都得花心思,金子银子什么的都少见,您送的那些东西,我真真是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傅长熹一贯都是铁石心肠,听着她这话,倒是难得的心软,温声安慰她:“正是如此,我才想着要给你些好东西——你们姑娘家,不都要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甄停云却摇摇头:“就是这样,我才更不能收。”
哪怕是失了记忆,傅长熹也还是傅长熹。他久居高位,十数年来执掌北疆,统帅三军,堪称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少有人敢忤逆与他。所以,甄停云这样一而再的拒绝他的好意,终究还是令他有些不悦,不由的蹙起了眉头,神色冷峻。
甄停云却怡然不惧,依旧说着她的道理:“我看书,书上也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我觉着这话很对,人与人总是要你来我往,如此才能长久。便是在我以前的村子里,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道理,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每户人家办喜事收了礼也都是要记着,然后等对方办喜事再还回去,要是不还的那就得被全村的人看不起。”
“先生的这些好东西,我是从来也没见过的,所以若真收下了必也还不了。”甄停云一字一句的道,“如此,岂不伤了我与先生之间的感情?”
傅长熹顿了顿,方才道:“那一箱子,除了那副画外,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左右我府里只我一个,那些东西也都没什么用,只能堆在库里。我如今也只你一个学生,自是想着送你一些,省的那些东西在库里积灰蒙尘。”
甄停云却仍旧不肯收,十分恳切:“我知先生好意,只是这样的好东西实在收不起。不若等我以后境况好了,也与先生一般,觉着这些东西‘也算不得什么’了。到时候,我就能毫无负担的收下,再给先生同样的回礼了。”
傅修齐暗道:真要是像你说的“等我以后情况好了,也与先生一般”,怕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的吧?
只是,甄停云这样恳切,哪怕傅长熹心志坚定,主意一定便再难改的,此时也被说动了,只得退了一步:“你若不要,那便罢了。不过那副画你就先收着吧——那是我前些日子特意叫人……从我北边老宅里捎来的,原就是准备要给你的。”
那副真迹确实是十分难得,便是在他手中也算得上是难得的珍宝。此前,这幅画便一直在他北疆肃王府的内库中,此回回京并未带上。也是他上次见着甄停云,忽然想起这幅画,一时意动方才使人回去取画,快马加鞭的送了来,好险才赶在甄停云生辰前送到了。
甄停云闻言,忍不住撇撇嘴:“那副画比那一箱子的珠宝玉器都贵,我哪里能收?!”真是白费她的口水了。
傅长熹却是淡淡反问:“你要不收,我叫人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