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孵化者们擅长的技术——以人类情感作为能量源的技术。
同时,也是丘比被看中,作为战利品被送来的原因。
只要给孵化者们时间,总有一天,他们能够改造出能直接提取人类的良心能量,不需要良心妖怪们四处奔走的技术。
但是,任何“伟大”的技术,都需要经历无数次的失败实验。
真理并非不清楚这点。
魔女创造的使魔们奇形怪状,围着真理转圈,因为主人的出现,快乐地叫嚷着。
这里没有真理熟悉的气息。
可所有的一切——被想象力丑化的人王布偶,暗示神妓身份的畸形怪物,树林间回荡着的熟悉歌声,都在提醒着久世真理:
站在她身前的,是曾经名为“沙姆哈特”的人类。
真理吸了一口气。
-
“……”
歪歪扭扭的嘴巴大张着,吐出的声音无法识别,尖锐又刺耳,让昏睡过去的男孩不舒服地动了动。
这声音让魔女吓了一跳。
也许是执念太深,也许是别的什么,魔女似乎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她懵懵懂懂地待在这片土地上,无法休止的战争提供给她源源不断的食物,所以不感到饥饿。
偶尔她也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比如养大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沉睡。
现在她醒来了。
最初的时候,魔女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入梦前曾渴望梦到的人,真的出现了。
黑色的发,碧色的眼。
真幸运,魔女想。
我还是等到了,比那个讨厌的金色王幸运多了。
这是我的胜利。
魔女想呼唤出黑发少女的名字,却找不到声音。
魔女想用眼神让少女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却在少女的眸底发现了陌生的影像。
酷似人类的丑陋怪物,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异形。
魔女惊恐地睁大眼睛,她感到危险,想帮助少女逃走,于是不顾一切地伸出手——
险恶的触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魔女注视着少女眼中的倒影——那可怖的怪物,也如她一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魔女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附近没有其他怪物了。
只有她自己。
-
怪物开始嚎哭。
丝毫不温柔美丽的声音,残暴的音色宛如要撕开真理的耳朵。
小姑娘仰着头,注视着因狂怒而膨胀变形的怪物。它不再维持丑陋的人形,舍弃掉一切般地哭泣。
那唇瓣真理曾经亲吻过,那眼眸真理长久凝视过,可此刻,丑陋的疤痕将魔女光滑的肌肤分割为无数片。
刀伤、箭伤、鞭伤……从等待真理归来的这段残酷的历史中,在此地发生的所有战争中的所有武器,都亲吻过这具身体,为她刻上丑陋的烙印。
那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饱受酷刑的灵魂。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怪物无助地挥打着触手,它在意识混沌间看到那个少女朝她扑过来,于是强忍着疼痛,僵住不动了。
那是它的女神。
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的。
但是,却是唯一回应了它祈祷的——独属于它的女神。
竭尽沙姆哈特的一生、以及魔女的几千年。
这一场漫长的祈祷,终于要画上句号。
伤口不断地愈合又裂开,怪物痛苦地咆哮,五彩斑斓的絮状物质从伤痕上流出,滴落到地上,变为闪回的记忆。
沙姆哈特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她从怪物的身体里逃出,像刚出狱的犯人。
她在飞絮般的记忆中游来游去,宛如新生的孩子,自由而茫然地接纳着一切。
……
王从天上刚回来的时候,乌鲁克的人民都很高兴。
在某些时候格外不坦率的王者,又一次发现了可以持续一生的兴趣,并急于给那个“兴趣”盖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乌鲁克一时间热闹非凡,名贵的宝石,华贵的绸缎,数不清的珍奇异宝从远方运来,在宁孙的指挥下,婚礼的筹备工作欢天喜地地展开。
沙姆哈特冷眼注视着这一切,对着那只变回原形的猫兔子喃喃自语:
“她会拒绝的,对吧?”
“谁知道呢。”小兽态度暧昧地回道,“真理大人可不擅长拒绝人类。”
“……是吗。”
沙姆哈特无法阻止她的神明。
光是那一次的祈求,就一次花光了神妓的所有勇气。赌上所有的结果,就是她的神明落荒而逃。
是厌憎她了吗?
是厌憎她了吧。
即便会再次回来,她的神明也不会回应她的祈求了。
被嫉妒撕裂成两半的沙姆哈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晚点回来吧,我的神。”
——于是,神明真的没有回来。
这是惩罚。
对贪婪、易妒的神妓,降下的神罚。
她逐渐沉入无边无底的绝望中,直到有一天,那小兽告诉她:
“向我许愿吧,这样的话,无论是我还是你,都能再见到真理大人。”
沙姆哈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婚礼沉寂了下去,乌鲁克人没敢再提王妃的人选。
时间流逝,这次吉尔伽美什没有因为失去垂头丧气,他表现得十分平静。
处理政务、惩罚罪人、发动战争,事无巨细而井井有条,就像真真正正的贤王一样,王带领乌鲁克走向鼎盛。
就连性格也宽容平和了不少。
到统治后期,流着鼻涕的小孩子甚至敢往王的背上扑,被了解往事的长辈扒下来的时候,衰老的王只是哈哈大笑:
“力气真大,将来要成为乌鲁克的勇士啊。”
乌鲁克人歌颂着温柔的王,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王的善意,除了沙姆哈特。
——许下愿望后、不再衰老的沙姆哈特。
流着神血的王都已鬓染白霜的时候,用灵魂交易了愿望的魔法少女依然青春貌美,一如当年的恩奇都。
人类是无法不变老的。
在乌鲁克人的概念里,能够如此的只有神。
流言四起,人们都说:沙姆哈特是小殿下留给乌鲁克的礼物。
沙姆哈特实现了曾经的愿望——地位、尊严、金钱,偶尔,被奉为女神的沙姆哈特也会出现在王者的宴席上,那熟悉的目光沉淀了最深沉的恶意,只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就令沙姆哈特恐惧不已。
直到吉尔伽美什临死前,沙姆哈特才鼓起勇气,偷偷去看了眼他。
“……为什么要那么恨我呢,吉尔伽美什?”
沙姆哈特用报复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
“难道说,是在嫉妒我吗?”
王此时已经不能起身,不然的话,沙姆哈特相信他一定会爬起来锤爆自己的脑袋。
因为不能动,他只能抬了抬眼皮,依旧浸满毒素的眼神扫过沙姆哈特美丽的脸庞,王提了提嘴角。
那个时候,明知道眼前之人生机将逝,沙姆哈特仍然禁不住害怕起来。
她后悔前去报复了,但吉尔伽美什容不得她后悔。
奄奄一息的雄狮咧开血盆大口,似乎是怜悯般,吐出了最后的话语。
既是判决,也是诅咒。
“你就继续活下去吧……”
“……伪物。”
那个词汇,在无数个日夜,不断出现在沙姆哈特的噩梦里。
她战斗着、战斗着。
即便沙姆哈特熟悉的人类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也要为了守护这座城市,守护那个人回来的地方,不断战斗着。
为了证明她并非毫无情感的伪物,为了否定心中不断滋长的怀疑。
清澈的灵魂宝石不可逆地污染着,直到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噬,沙姆哈特才最终明白,伪物的真正含义。
-
怪物挣扎的力度变小,它没有力气了。
它的胸口破了个大洞,内容物被真理取出——白色小兽取代了怪物的心脏,安静地休眠于它的身体内部。
真理没有看它一眼,转而抱住了怪物。
她抱得很紧,即便被它胡乱挥动的触手伤到,也没有动弹。
直到怪物最后的形骸消散,小姑娘才抬起头,虚虚地向空中看了一眼。
莹绿的光点闪烁着,飞舞着,但那与恩奇都的灵魂碎片不同,已然是不可用的材料。
名为沙姆哈特的存在,早已在变为魔女的同时消逝,只剩下那一点点为人时的思念,被丘比禁锢在其肉身内——作为达成愿望的祭品,维持着“祈祷魔女”的形态,祈祷着真理归来。
虽然知道已经不能使用了,但真理还是忍不住,碰了碰很活泼的光点。
啪。
指尖碰到光点的瞬间,明亮的莹绿色接二连三地炸开,神妓的颜色漂亮得惊人。可惜就像烟花,转瞬即逝。
沙姆哈特最后的痕迹也消失了。
——不,不是最后的。
良心妖怪面色古怪地注视着指尖眼熟的水滴,确认似地舔了口。
甜的。
她眼泪的味道,也是甜的。
第49章 村口来了条拦路狗(一)
真理提着丘比, 回到了康诺特的营地。
她回来的时候,芬娜瓦尔正焦虑地在帐篷里转圈, 见到她出现, 连忙迎上来:
“你去哪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说好要负责任的呢?!”
忠心耿耿的侍女只认美丽绝伦的主子, 看似慈爱的父母把她当作给勇士的酬劳, 芬娜瓦尔只是十六岁的女孩子,即便说不怕死, 等待死亡的时间也比死亡更难熬。
芬娜瓦尔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褐色的眸光不安地转动着, 忽然注意到真理手里提着的小兽:
“诶?那是什么, 兔子吗?”
“……”
“我还没见过活着的兔子呢!”芬娜瓦尔欣喜地叫了一声,“能给我抱抱吗?”
-
真理把丘比带回来也只是本能之举。此刻被芬娜瓦尔一说,小姑娘好像才意识到手里提着的猫兔子, 困惑地低头看去。
看起来毫无声息,但确实还活着。温热的身体被柔软无害的毛皮包裹,指尖能感受到微弱的脉动, 并且越来越清晰,像是即将要醒过来。
真理下意识地将那缕快苏醒的意识掐灭了,动作胡乱地塞给了芬娜瓦尔。
“哇, 谢谢。”
公主露出一个不太漂亮的微笑,
“这是礼物吗?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我能给它取个名字吗?它的耳朵很长呢, 所有兔子都是这样的吗?”
“随便你啦。”
真理有气无力地说着, 瘫倒在火堆边上的毛毯上, 把自己裹好了,最后交代了句,
“有事叫我哦。”
阿尔斯特位于爱尔兰岛的北部,比其余四省都要更早进入冬天。
久世真理从很早以前就很怕冷,更何况她还穿着乌鲁克的宽大长袍,凉飕飕的冷气直往衣服里灌。
所以,她想睡觉了。
芬娜瓦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唠叨着,听得真理越来越困,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有鲜花洁白、草皮柔软,属于春季的光线照耀着、温暖着她的肚皮,真理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兔子,被温柔地梳理着毛皮。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个人柔声安慰道,
“谢谢你,真理。”
真理很想继续睡在他手心里被他撸毛,然而寒冷的空气忽然灌了进来。朦胧中似乎听到芬娜瓦尔的喊声,她于是醒了过来。
“哇啊啊啊啊你总算醒了!!!”
芬娜瓦尔见她终于醒过来,放弃掀她的毛毯,揪着她领子哭道,
“怎么办怎么办,我刚刚听说,母亲要把我送人了!据说是个叫纳奇兰特尔的勇士,我要完蛋了!”
真理揉揉眼睛:“你之前不也是要被送人的吗?”
“之前只是作为观赏品放出去展览啊!”
公主焦虑地吼道,
“如果展览结果不称心意,母亲也只会给我个痛快——可要是被送出去的话,想死也做不到了!”
芬娜瓦尔可是知道那些被送出去的美女被厌弃时是怎样的结果——更何况是一个丑人。
“好嘛。”
真理打了个哈欠,也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她的神色说不出的冷淡,
“你想要真理大人怎么做呢?”
小姑娘声音还是很甜,对人类的语气也是那么温柔。唯有微微放空的神色,泄露了她的“关切”并没有深入内心。
芬娜瓦尔没有注意到真理的异样。
公主牙一咬,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刀,硬塞到真理手里:
“我这个人怕痛,不敢自己下手——你来给我个痛快吧!”
“啊?”
“来!往这里捅!”
-
“不——不要!你再这样真理大人就要生气了!”
“来嘛!来嘛!我不怪你!”
“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你一个年轻的人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活着(被我吃)呢!”
“不听,这样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跟你讲,要不是我怕痛,早就自我了结了!”
芬娜瓦尔身娇体弱,真理又不敢多使力、又不敢少使力。万分惊恐地看着那把刀晃晃悠悠地往公主胸口方向挪,生怕自己一松手公主就要失手自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