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渐渐重新有了极弱的光。
林啾屏息凝神,为防着左边胳膊被咬断,她又把右边胳膊也送进了邪物之口。
近距离看,邪物长得就像一只大嘴哈嗼,大嘴后面,拖着一条逐渐收缩的尾巴,通体赤红,布满了蠕动的大血泡。
林啾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居然看出了几分美感。
这头邪物吭哧吭哧把她往海面上拽,嗖嗖嗖就避过了好几波袭来的夺食者。海中暗流乱卷,一时半会儿它们也追不上来,在脚底下密密地越聚越多。
眼前的天光越来越亮,林啾努力睁着眼,默默蓄力等待时机。
就在她的心跳无法抑制地渐渐变快时,忽然一股极其恐怖的气息自下而上,急速掠来。
是眉双!
邪物们聚集的动静太大,惊动她了!
林啾死死咬紧了唇,将这一路凝聚而来的少少灵气尽数聚在身下,以期能抗过一下必死的攻击。
只要不死,定能被反冲之力推上海面……
血浪破开,脚下的邪物们被震成了一滩滩血沫。
眉双那道黑色身影一掠而至,扬起手,直直击向林啾心口。
“我要亲手挖出你的心……”
这一瞬间,林啾在心中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后不后悔?
她也不知道此刻后不后悔。但她知道,若是放任眉双做成那件事,他日必定会后悔。
林啾唇角浮起淡笑,直直盯住眉双那对深如黑洞的眼窝,将蓄来的灵气全部聚于腕部,扬起双手,爆发全力,轰然撞向眉双的手掌!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在这生死一线间,林啾忘记了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只巨大的邪物。
这只邪物毫无抵抗之力,吱吱怪叫着被送到了眉双掌下。眉双五指成爪,一把薅在一个脓血血泡上,竟是抓了个正着!
血泡被她捏爆,脓血飞溅,溅向眉双。
她不禁面露恶心,“咦~”了一声,下意识地缩手避开。
这一避,袭向林啾的力道顿时削减了大半。
林啾再度口中喷血倒飞,即将晕厥的刹那,脊背仿佛触到了什么。
水面与空气的交界之处,其实什么也没有。
一线之隔,上面是天,下面是海。
无论从空中入水,或者从水中浮空,都会异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穿过了什么。
这一刻,林啾的感受,正是如此。
她穿过的,不仅是海与天,还是生与死。
她,回来了。
破空声响起,腰肢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揽住,林啾用尽全力,侧头看了一眼。
唔,他好像生气了。
不管了,谁病谁有理。
林啾脑海中迅速地划过两个念头。
她挣扎着,咧嘴冲他笑,吐出微不可闻的气声:“我好厉害,越级……打怪……”
然后便人事不知,陷入沉眠。
魏凉气乐了。
眉双踪迹暴露。
林秀木施展梧木苍穹,便见一株通天巨树直直沉海!
在水中终究是行动不便,眉双无奈,只能选择避过梧木苍穹,掠出了海面。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
酝酿许久的大计功亏一篑不说,竟还叫这个该死的女人逃了。
眉双那对美目像淬了毒一般,死死盯在魏凉怀中沉睡的人儿身上。
浅如玉不动声色,悄悄将星罗局收缩至百丈大小,把眉双困入局中。
林秀木眸色深沉,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她。
魏凉垂目看着林啾,神色有些恍惚,一只手轻轻抚着她苍白的脸,唇角的冰冷笑意却是逐渐扩散。
两枚尖牙自唇角刺出,他抬起眼时,眸中一片雪白,唯有正中一道金色竖瞳异常夺目。
额心分裂左右,本该浮起冰霜印记之处,赫然竟是一道赤色血痕。
眉双倒抽了一口凉气,转身便想跑。
“魏剑君!”林秀木乍然大喝一声。
魏凉微微侧眸,盯了他一眼。
林秀木顿时寒毛倒竖,心中浮起凛然恐惧,他强压下牙齿发颤的冲动,低低道:“请给我少许时间,容我处理家事。自会,给剑君你一个交待!剑君不要冲动!千万莫让你的妻子为你心痛!”
话音未落,他已示意浅如玉出手了。
要论修为,林秀木其实已与真正的魏凉相去无几,他自然能够感觉到,此刻魏凉身上那股恐怖的杀意若是倾泄出来,那么,无论是蛊母,还是被蛊母附身的眉双,都绝无半点生还之机!
他亦能感觉到,此刻重伤的魏凉若是强行发出这一击,恐怕根本吃不消那反噬之力,即便不当场殒落,也要根基尽毁。
他赌的,便是最后一句——莫让你的妻子为你心痛。
果然,魏凉神色微怔,片刻后,额心的血痕缓缓消失,金瞳与獠牙也化成淡淡白汽。
他没有回话,只看了林秀木一眼。
林秀木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每一根都在瑟瑟发抖。
他不敢再耽搁,当即和浅如玉对视一眼,双双攻向眉双。
眉双的实力大部分耗在了这巨型漩涡之上,大阵被毁,此刻颇有几分虚弱。若非如此,林啾早已在劫难逃。
浅如玉与林秀木稳扎稳打,步步紧逼,很快,就将眉双死死困在了不到一丈大小的星罗局中。
梧木苍穹顺着棋格渗入,化作无数藤蔓,将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第90章 你凶我!
眉双被星罗局与梧木苍穹困锁在一丈之地。
“奸夫,银妇!”她娇声怒骂道,“好哇,两个不要脸皮的,居然联手打我!林秀木,你当真是天上地下第一号伪君子!我便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转向浅如玉,又骂:“贱货,枉我自小将你带大,你竟勾引我的夫君,做出这等不要面皮之事,你竟还有脸活着!我若是你,早已自断心脉,免得给浅氏一族丢人!”
浅如玉表情不变,脸色却瞬间变得煞白,一口鲜血自唇角涌出,星罗局顿时不稳,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眉双成功攻破浅如玉心防,不禁面露得色,身体拧成一股血藤,像林秀木当初从虚空裂缝中逃脱那般,急急掠出。
眼见,眉双就要成功突围!
便见,一道青色的藤蔓不知何时悄悄爬到了她的身边,青红交织,将它死死绞紧,拽回了星罗局之中。
是林秀木化的藤。
那红藤之上毒刺漫卷,深深扎入青藤每一处。
“尊主!”浅如玉吐血惊呼。
“封印。”林秀木的声音平平稳稳地从局中传出来,“苍、穹、禁。”
便见,缠绕在星罗局中的梧木苍穹,迅速化成一枚树茧。树茧之中,尽是老树盘根,密密匝匝的硬枝,将青红二藤束缚在一起,每一段藤蔓都固定成了纹丝不动的姿态,锁入树茧中。
“尊主!”浅如玉腾身上前,将树茧搂进了怀中。
此刻,树茧已收缩至一尺大小,根本看不出里面竟是封印了两个大活人。
她掠到魏凉面前,身体浮空,倒头便拜。
“请求剑君,救救两位尊主。”
她解释道:“苍穹禁一旦启动,被封印之人的一切状态,便会凝固在封印那一刻,直到解封之日。方才,尊主以身化藤之时,被女尊钉刺了各处死穴注入毒液,若是尊主解封,便,便会即刻身殒……”
而女尊主,自然会丧命于魏凉手中。
她抬起脸,道:“梧木苍穹与尊主性命相连,尊主身中剧毒,神剑亦撑不了太久,一旦神剑凋零,尊主与女尊主便会一起灰飞烟灭。我了解尊主的性子,他、大约便是……这样打算的!我若全力护持,至多能撑七七四十日,剑君,请救救他们!”
魏凉眉目不动,冷声道:“再说。”
此刻,他根本无心理会什么林秀木。
他让浅如玉带着树茧夫妻回青楼护持,而他自己,则是将林啾团成一团卷在怀里,全速掠往魔域。
林啾的伤,主要伤在了神魂和心脉。
她将自身全部力量凝结成棱,斩破那漩涡尾针时,神魂受到了太大的反噬冲击和震荡,没有当场昏死过去,已经算是意志极其坚定了。
受了这般重的伤,还能从眉双手中活着逃出来,简直堪称奇迹。
脖颈上的指痕虽然看着恐怖,但对于修士来说,倒只算是轻伤。
脚踝和胳膊上的咬伤也是鲜血淋漓骇人得很,身上还有大大小小许多裂伤和咬痕,不过这些也都还好。
最重的躯体之伤,莫过于最后与眉双对掌时震裂的心脉。
魏凉将林啾送到了花农浅如玉的身边,吩咐她将髓玉花研磨成汁,能喂多少喂多少。他离开了半日,将能搜刮到的疗伤圣药全部席卷一空,搬回魔域,把林啾裹成了一只木乃伊。
留了一张嘴,灌髓玉花汁用。
还留了一双眼睛,好观察她的状态。
林啾迷迷糊糊醒来时,本以为自己会是一副姣花照水的形容,柔弱地倚在魏凉的怀中,接受他柔情的注目和关怀。
不料竟发现自己直通通地站着,面前时不时还有魔人走来走去,每个魔人从她面前经过时,都会忍不住拿眼睛瞄她,然后摆出一副憋笑憋出内伤的鬼样子。
什么情况?
身体虚弱得要死。头也阵阵发晕。
魏凉呢?魏凉在哪里?!
媳妇伤这么重,他都不陪床的么!
林啾吃力地转着眼珠子。
“哎,哎哎,醒咧,醒咧,她醒咧!”
面前的魔人忽然瞪圆了一双绿眼睛,拍着手蹦了起来。
林啾眼前忽然划过一道残影。
两眼一花,便见一张绝世帅脸瞬移到了面前,脸色看着挺臭的。
求生欲让林啾决定撒个娇。
她软软地说道:“夫君……抱抱我。”
她向他倚过去。
只听“呼”一声重物倾倒的风声响起,林啾感觉到,自己实实沉沉地砸在了魏凉的身上。
额头外面的部分撞在他的肩骨上,发出“咚”一声大响。
旋即,她被平平地抱住,嗯……也不大恰当。这一刻的感受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魏凉捉着她的感觉,有点像孙猴子一边沉吟,一边挥舞金箍棒。
林啾:“……”什么鬼。
浑身上下,能动的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张嘴。林啾瞪了又瞪,也无法看见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情况。
魏凉将她平放、斜放之后,最终还是把她直通通地立在了地上。
林啾:“……”
他负着双手,躬下腰,视线与她平齐。
有点阴恻恻的。
林啾被他盯得心头发毛,忽见他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磨着牙冷声道:“活腻了不如直接告诉我……”
林啾知道他是气狠了。
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堵了一瞬,忽然全部化成了委屈。
还未张口,便见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滚下了一串串泪珠。
瓷实的一堆泥巴草药里镶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就显得有点另类喜感。若非如此,魏凉此刻恐怕已经缴械投降了。
幸好把她裹了。
魏凉觉得自己还能再挺一会儿,好生教训她几句,让她牢牢记住日后不要再以身犯险。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道:“哭?你以为哭一哭我便会心软么。”
就见她眨下了泪水迷蒙的眼睛,嘴巴一扁,弱弱地呜咽道:“我好难受……”
魏凉强撑着最后一丝冰冷气场,立起身子,侧过头不看她:“你自找的。闭嘴睡觉,给我在里面待足七七四十九个时辰。”
林啾的呜咽声仿佛被突然掐断。
魏凉等了一息,没听到她的抗议,心下不禁一凛,急急转回头来看她。
就见她死死抿住发白的双唇,垂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泪无声地蓄起,然后滚落。
魏凉的表情顿时就裂了。
他疾步走到林啾木乃伊面前,正要动手,被浅如玉急急出声阻止了:“剑君不可!再如何心疼,也得坚持完整个疗程——四十九个时辰都快熬完了,此刻破了药茧,岂不是功亏一篑?!”
魏凉轻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只剩一个时辰了。”
浅如玉:“……”原来你知道的哈?幸好啾啾醒得够晚,要不然这个人绝对要心软的!她可以赌一千株髓玉花!
片刻之后,魏凉把林啾木乃伊打横,斜斜地抱在怀里,坐到了一处较高的小山坡上吹风。
他没敢再放狠话刺激她,生怕她又哭起来,害他破功。
整个人有些暴躁的样子,时不时抬起一双长长的眼睛,冷冰冰地瞄一眼日头。
嫌它走得慢。
林啾哭完便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觉得有一双很大的手,将她从蛋壳里面掏出来。
再然后,那双手不太熟练地给她揉搓各处关节,直到它们全部变得暖暖软软的。
身上的僵直紧绷感消失无踪,林啾觉得自己出壳之后,又变成了一条蛇,盘住了自己的最珍贵的宝贝。
再一次醒来时,总算和她想象中的情景分毫不差了——她柔弱地倚在魏凉的怀中,他环着她,目中满是专注柔情,正在盼她醒来。
“啊……”林啾轻声叹息,“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梦见你凶我!”
魏凉眸中闪过一丝心虚,声音低低:“唔,没事了。”
他垂下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好好养伤,不要多思。”
他能怎么办?看到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恨得只想亲手掐死她;把她包进药茧的时候,他还能稍微冷得下心肠,记得要教训她;等到把她剥出来,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缩在他怀里,他已经……对自己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