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片花灯的海洋寄托了无数喜悦的情思,站在边上,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柔软的海洋,其中盛满了干净纯粹的心念。
她将手中的花灯牢牢系紧,起身时,听到赠灯的男子与女子仍在说她。
女子窃窃低语:“这位姑娘,可不比那几个掐尖冒头日日在你面前献殷勤的好看百倍?与她一比,那些简直难以入眼!”
男子语声含笑:“夫人多心啦。那几位都是咱们的熟客,不过是爱开玩笑些罢了。要论颜色,其实夫人与这位姑娘倒是平分秋色,远胜于旁人。”
明知是假话,但女子还是被哄得心花怒放。
林啾远远瞥上一眼,见这二人头凑着头,正在甜蜜说笑。
众人翘首以盼,等待国师的到来。
林啾反正闲来无事,便跟着人群一道站在平缓的矮坡上,等着看放灯。
那一面灯海升腾而起的时候,必定极为壮观华美。
她也有些激动。
约摸一炷香之后,一大队官兵分开人潮,腾出一条道路。
“国师来了!”众人齐齐欢呼一声,然后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林啾微微蹙了下眉头。
她的识感比凡人敏锐无数倍,甫一接触这些官兵,直觉便不大好。
国师出现在视野中。此人相貌普通,身穿白色曳地长袍,袍上绣着金纹,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
林啾不禁一怔。凡界之所以是凡界,便是因为这些地域几乎没有灵气。
极少有修士愿意久居凡界。对凡间帝王俯首称臣的修士,说出去更是要令家族和宗门蒙羞。
国师走到那片花灯海面前,缓缓开口。
“今日,是淳孝忠勇贤亲王的头七之日,举国同哀。百姓有心,自发为亲王放灯祈福,祝愿亲王贤魂登仙,佑我渭国国君福寿永昌!”
众人听着这话有些不对,但今日确实是那个横死的马王爷头七之日,国师要拿花灯节来做点文章倒也无可厚非。虽然有些膈应,但就当是为那个名声不大好的马王爷顺道祈个福,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于是众人也应和道:“贤王登仙,佑我大渭。”
国师面露满意之色,挥了挥手。
便有两队士兵,手中拎着白漆大木桶,跑到那花灯海的边上,将大股的白漆往灯上泼去。
众人还没回过神,便见那片五彩斑斓的灯海已面目全非,泛着浓浓的死气。
白漆顺着上层的花灯往下渗漏,没多久,整块盆地中的气氛已变得惨白阴森。一些花灯被浇破灯面,弄熄了灯芯,更多的只是厚厚地裹上了漆,灯火隐约透出一丝惨白,像是行将就木一般。
人群后知后觉地炸了锅。
花灯节是渭国千年的传统,百姓信灯神,历代国君都十分尊重这一盛大的节日,从来也不曾被这般破坏过。
若是早说今日不许放灯或者只能放白灯那也罢了,先时不说,现在却突然来这么一出,不过就是要弄个声势浩大的面子工程给天子看罢了!
践踏的却是无数年轻人的心愿。
几个出声抗议的青年瞬间就被抓了出来,摁跪在那一片死气沉沉的灯海面前。
渭国大多数女子都极信灯神,见到花灯被毁,便以为和心上人再无可能,当即呜呜地哭泣起来。
白漆泼得更加猛烈,很快,一片华光变成了真正的坟场。怨气缭绕,众人敢怒不敢言。
国师更加满意了。他站在高处,回首望向皇城。
林啾一眼便看出,此人已经被权势熏昏了头,一身修为于他而言,只是助他往上攀登的筹码,以及让他久久享受权欲的本钱。
她虽然不信这一盏小小的灯便能左右一段情缘,但心中亦是被挑起了些火气。
仗势欺人么?谁还不会了。
一桶桶白漆见了底,国师满意地拍拍手,便有士兵上前,解开了牢牢系在四周木桩上的灯绳。
结丹便能灵气外放。
只见这国师抽出了剑,咿咿呜呜装模作样念叨一通,然后剑尖指向那一面要升不升的灯海,口中疾喝:“去!”
便有一缕劲风从剑尖荡出,宛如游龙一般在灯海下翻卷,灯海终于开始上浮。本该是一片璀璨华彩,此刻却只余阴森的白。
国师也有些吃力了。
往年那五彩华灯轻盈无比,热浪烘熏,无需借力便能自行浮空。他只要稍微在底下使点儿劲,那灯海便“蹭蹭蹭”向上蹿,说是能蹿到月宫去,这些愚民也会信。
今日为了在皇帝老儿那里讨个好,再给自己加封一个“神师”封号,便借灯献佛,让皇帝老儿看看,百姓有多么怀念他那个惨死的幼弟。
谁知道,浇了白漆之后,那些湿甸甸的灯,居然他妈这么重!?
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星子——结丹修士本是很难流汗了,但此人久居凡间,又不忌色,身子骨早已被掏得虚空。虽然靠着丹药还能维持境界不跌,但早就外强中干,修为基本是报废了。
他强撑着,一边将那灯海往上送,一边交待随行小童,速速请陛下至登星阁,欣赏这一幕哀悼之景色。
小童领命而去。
国师在空地上飞舞,看似花样很多,其实只是用来掩饰气力不济。
人群已散了大半,赠林啾花灯的女子也低低地抽泣着,被她夫君搀着往外走。
“夫、夫君,”女子上气不接下气,“早知道,我便许愿叫那些女人不来纠缠你,那该多好啊!就算灯神罚我,让她们日日来……来就来呗,我怕了她们还是怎样啊!我就不该,不该求孩子的,我,我……”
男子急忙安抚:“夫人不要着急。灯神知道我们不得已,必不会降罪的!”
“我们成亲已经整整两年了,若再怀不上,你便休了我罢!那白漆,仿佛是浇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我再无怀孕的可能了!”女子面如死灰。
“不会的,不会的……”男子的安抚也像那缓缓上浮的灯海一般苍白。
林啾拦下了这夫妻二人。
她道:“你信灯神吗?”
女子呆呆地抬起一双泪眼:“信啊。”
林啾自信一笑:“灯神庇佑有情人,今日之事,灯神要怪,该怪何人?”
女子嘴唇动了动,却不敢说。
林啾道:“当然是要怪那毁灯之人啊!你且看着,若是灯神显灵降罪于国师,那你自然无需忧心被灯神责备。若是灯神不显灵,那,它既然连毁灯之人都不管,如何还要管你这个无辜的人呢?”
女子怔怔地眨了眨眼,思来想去,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竟是完全无法反驳。
男子抱拳,低声道:“感激姑娘宽慰拙荆,但,人多耳杂,姑娘仔细说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啾无所谓地挥挥手,径直走到高处。
国师费了这老半天的劲儿,总算是把那一片灯海给送到半空了。
他呼呼喘着气,不停地回望皇城的方向。
终于,二十丈登星阁,亮起一片明光。
天子,登台了!
国师又大肆褒扬那马王爷一番,只见那白色灯海之上,简直是怨气冲天。
林啾荡出一缕头发丝粗细的暗金色灵气链,挂在灯海底下,催动业莲,猛地一抽——
百姓千万年来寄托在灯神之上的愿力有多深,此刻愿力所化的怨气便有多重。
只见业莲第二圈,第八莲瓣,开!
灵气澎湃激荡,识海之中波滔汹涌。
继惊莲破之后,林啾再得秘技!
此刻,国师舞至巅峰,长剑一荡,灵气爆涌。
他本欲将那灯海像往年一样送至肉眼看不见的高空,但今日显然没这力气了,只好将错就错,打算在天子面前爆开这一亩灯海,让那点点白光从空中飘下来,以寄托哀思。
就在灵气削断连接花灯的绳索,灯海即将散开之时,林啾唇角浮起坏笑,低低地开口。
“湮、莲、变。”
只见一缕暗金色一闪而逝,从地面掠向灯海。
下一刻,一朵暗金色的璀璨巨莲,映在那灯海白幕之上,轰然绽放!
它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瞬,它竟是分成了千千万万朵小型暗金莲,在每一盏灯底下旋转片刻,然后再度爆开!
万点暗金色的星光,将半面夜空映得暗彩斑斓。原本惨白的灯面,竟成了绝好的衬布,将那暗金华光衬得灵动至极、华贵至极。漫天炫彩奔腾流转,已非人间可见的景色。
这一幕,已经不能用寻常的言语来描述,它俨然神迹,绚烂至极,庄严至极。
人群沸腾了,疯狂了。无数人双手合什,热泪盈眶。更有甚者,直接跪伏在地,泪流满面。
“灯神显灵啦!”
“灯神保佑!”
光华持续了几息,即将熄灭之时,忽见一道低调的流火剑光不知从何处升腾而起,划过那即将熄灭的暗金星光,再度将它们点燃!
“轰——”
暗金色与赤色交相辉映,渭国上空,绽放出世间最华丽的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嗯,马王爷就是被王拽拽干掉的那位。
第45章 可
绚烂的光影终于渐渐消散。
国师面若死灰,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粘粘地耷拉在耳旁、脸上。
“查!查!给我去查!谁在灯里藏了药火!给我把他抓出来!”他有气无力地冲着士兵们吼道。
他原本只是一个资质普通的外门弟子,一次天降奇遇,走在路上竟然碰到了一个重伤垂死的高阶修士。他抢了对方的乾坤袋,发现里面装了许多丹药,最贵重的莫过于一枚成丹丸,以及一株奇草聚灵姝。
他逃到凡界,服下成丹丸与聚灵姝,将修为提升到金丹期——便是那种空壳子的金丹期。
他利用灵气外放的光影效果,赶走了渭国原本的国师,顶替人家的位置,开始在人间享受权势。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样的小虾米在仙域就是做炮灰的命,还不如在凡界苟着,享受生活。何况那个重伤的高阶修士最后也不知道死了没有,若是没死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从逃到凡间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打算回去。
他修为低,在仙域待的时间短,从未见过高阶剑修或魔修的招式。
修士都不信鬼神,所以,他便将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归因于有人在灯中藏了药火,就希望能找个替死鬼,糊弄了皇帝老儿,省得他再去找新东家——也很麻烦的。
此刻,做了“坏事”的林啾,正踮着脚,四下张望。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道剑影。
那道替她助势的剑影,是卓晋发出来的。
卓晋以剑道飞升那一日,他的剑浴火而来,正是方才那样划破虚空一般的火光。只不过他今日收敛着气息,没有放出丝毫剑意威压。
卓晋既然在这里,徐平儿必定也在。
良辰美景,能与友人同游,那是再好不过。
只可惜这里人挨着人,都在欢呼祈祷,一时之间竟然无处可寻。
林啾寻了一会儿,找不着人,便将视线投向那个手舞足蹈的国师。
那国师仍在叫嚣:“给我把那个使用药火的不法之徒逮出来!”
“唔,药火?”林啾心中好笑,指尖凝出一缕不到头发丝粗细的灵气,像蛛丝一般,轻飘飘地越过众人头顶,准确无比地钩住了歪在空地上的一只大木桶。
桶中原本装着白漆,大部分白漆已被泼洒到五彩花灯上,只剩下少量半干不干的漆,沉在桶底的角落里。
林啾坏笑着,手指一挑,那只大漆桶顿时离地而起。
她故意绕着手指,让它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三两圈。
人群哗然,连呼“灯神显灵”。
就在那国师茫然抬头去看的一刹那,只见那只白漆桶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啪”一下倒扣在了他的头上!
漆桶很大,国师又生得矮,这一罩,竟是直直罩到了腰。
方才还不可一世,正在发号施令的国师大人,当场就懵圈了。
他顶着大木桶,愣愣地走了两步。
正要用手去掀,只见另一只大漆涌也离地而起,依旧风骚地旋转两圈,“啪叽”再叠了上去!
人群:“……”对不起虽然你很惨,但实在是太想笑了。
半干不湿的漆顺着桶壁和国师的身体缓缓往下流淌。
国师每每想反抗,便有一只新桶兜头罩下。
很快,他的身上就叠了十来只大木桶。
他歪歪斜斜,顶着一溜儿堆叠的漆桶,在原地转来转去。剑早就掉了,两只手从桶下探出来,一边乱抓一边叫道:“帮忙,帮忙呀!”
既是神灵降罪,旁人哪里还敢帮他。
脚步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重。
终于,那国师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嚎出了声:“灯神饶命——”
那声音在桶中瓮瓮地回旋,带着油漆味儿荡向四方。
百姓心头畅快,纷纷向灯神祈祷祝福。
林啾干完坏事,得意地踱到高处,四下环视。
忽然,便看到了卓晋二人。
徐平儿站在卓晋的身旁,满面激动之色。她并没有看见林啾,那双眼睛里只装着卓晋一人,此刻正眉开眼笑地对他说话。
林啾向着他们二人的方向走了过去,远远便听到徐平儿清脆的嗓音传来,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
她道:“表哥表哥,我就知道灯神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太好了太好了,灯神显灵,我的愿望,它一定听到了!”
卓晋单手负在身后,趁她不备,将出鞘的那把普普通通的破剑插回了剑鞘中。
正是他助了林啾一臂之力,让她的湮莲变在熄灭之后再度绽放了一次璀璨光彩。
卓晋的声音十分柔和,他轻声对徐平儿说道:“表妹的愿望,定会实现。”
徐平儿望着这张相貌平平的脸,竟是有些痴了。
林啾正要打招呼,忽然看到流光一闪,卓晋身旁,突兀地多了一位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