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荣假装没听见,把院门一关,对张老爹张成才道:“爹,这次我上铜锣岭,运气好,挖着了两块香,赚了不少银子,走,咱们进屋好好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张成才一愣,吴老太太还在蠕动的嘴马上停住了,整个人就好像冻住了一样,定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见张有才和张传荣前后脚进了主屋,她像一阵风一样抓起拐杖就向屋里跑去。
往地上搬东西的周氏和李氏两个人也呆呆望着对方,过了半晌,两人把手上的布匹放下,周氏这才问了一句:“哎呀,大哥买这么些布做啥?咦,还有粮食呐,咱用不了吃不了这么多呀!”
李氏倒是回过神来,道:“你咋忘了传荣是为啥走的,均工夫役的事儿是谣传,他怕是还不知道呢。这粮食,估计是他买回来充役粮的吧?”
周氏恍然大悟道:“呀!你说的有理,不过,还是大哥有本事……你瞧老四两口子算计半天,最后顶什么用呐……”
她一句话没说完,两人身后响起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大嫂,三嫂,你们忙什么呢,我也来帮把手吧。”
周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四家的王氏,她扶着细细的腰,手里拉着个和张皓文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周氏转过身去嘴里不满的嘟囔道:“你走路可也出点声呀,吓死个人!”
王氏知道这两个嫂子不待见她,转身看见了坐在大房屋门口正在给二丫递红枣糕的张皓文,她满脸堆笑的凑了过去,问道:“宝儿啊,这回去山里你爹逮了啥好东西,卖了多少银子,跟四婶说说,嗯?”
张皓亮两只眼直直的盯着张皓文和张皓夏手里的香气扑鼻的糕点,他倒是比老二家那两个小子老实得多,没伸手来抢,只是咕嘟咕嘟一口口的咽口水。张皓文见他可怜,有心给他一块,但又想起之前老四两口子在饭桌上提起王栓儿的事,便把伸出去的手停下了,淡淡的道:“好东西多着哪,四婶你去主屋问问爷呗。”
王氏回头露着微微有点往外呲的牙冲李氏一笑:“这孩子怪机灵的,他肯定知道,呵呵,就是问也不说。大嫂啊,大哥是不是挖了什么稀罕的药了呀?”
王氏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主屋里头吴氏嚎了一声:“我的那个娘哎!”
随后,砰的一响,屋里慌乱起来,张成才老爷子嚷道:“快进来个人,你娘晕过去了!”
王氏一听,放下张皓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周氏也赶紧放下粮食口袋,进了主屋,剩下李氏一个人望着那方向看了一会儿,走过来又抱起了张皓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张皓文抱住李氏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又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李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就缓过神儿来,放下张皓文,紧张的在裤子上蹭了蹭手,道:“宝儿,和你姐在这好好呆着,我也过去看看。”
到了晚上,张成才把家中男子都叫进屋内,张皓文也趁大家不注意摸了进去,只见身高体壮的张家几个儿子挤主屋里,一下子显得主屋格外矮小昏暗,张成才和吴氏两个人在炕头坐着,其余的人在他们面前规规矩矩战成一排。
吴氏早已缓过劲儿来了,细细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张成才虽然像平常一样沉默,但他脸上却有一丝不难察觉的喜悦,张老二张传华先着急的开口问道:“爹,大哥,门口怎么拴了头大黄牛呀,谁家的牛,那毛色真是油光水滑的,老三,你看见了没?”
老三张传福道:“二哥呀,爹还没说话呢,你让他老人家先说。”
张老四张传贵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陪着笑,对张传荣道:“大哥,你上山辛苦了,啥时候回来的呀,咋也不让人到地里叫我们几个一声。”
张皓文清楚得很,张传贵今天根本没有下地,而是在屋里头歇着呢。张传荣也没有戳穿他,只是答道:“刚过晌午就回来了。爹,您说吧。”
张成才这时才抬起头来,缓缓的道:“你们大哥这回进铜鼓岭,赚了五百多两银子回来!他在镇上买这牛还有给家里人办置衣服粮食,买牛一共花了四十多两,如今还剩了四百九十两在这里。”
他这话说出来之后,屋里几个汉子满脸都是错愕,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情。张传贵忍不住咳了一声,讪笑着道:“爹?您老怕是说错了?五百两?五十两吧?”
吴老太太抱着拐杖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老四,你眼界真浅呐,你大哥是什么人物,五十两算什么?”
说着,她转身打开床头铁箱,将拿出了一摞摞的宝钞,张传华一声惊呼:“娘!这是真的宝钞嘛?!”
张成才马上呵斥道:“老二,你给我小声点!我今天叫你们几个来,是想和你们合计合计这钱的花法!这个事儿上,我和你娘打算不太一样,你们咋想,也可以说出来听听。”
说罢,老头子对着张传荣道:“传荣,跟你几个弟弟说说。”
张皓文趁机观察起了几个叔叔的表情,张传华仍然在震惊中,张传荣此时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张传福则在一旁认真侧耳听着,而张传贵还是那斜着眼珠子,一副别有心事的模样。
张传荣道:“这银子回来的路上我想过了,虽说是我在山里头用命换的,但到底是个意外之财。所以,我想着,庄户人家,最重要的就是地和房子,所以,咱们肯定得先拿出一部分买地、盖房子,再给爹娘留些银子,剩下的,我想拿出来做一件事——”
他停下来看了看几个弟弟的表情,接着道:“咱村子里头也有百十户人家,却一直都没个学堂,村东头原来有座观音庵,如今没人供奉香火,但那土墙还算牢靠,咱爹也说了,那是个风水宝地,我和爹商量,这修学堂的钱咱出,请先生的馆金各家凑凑,这个学堂也就能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吴老太太便撇着嘴道:“传荣呐,你可要想好喽,你在镇上撒钱也就罢了,你要是在咱村里头这么干,那就是告诉村里这些人你赚了银子回来啊!”
“这些人……”吴老太太说到激动处一起身把拐杖往地上敲了两敲:“都是见财眼开,要钱不要命的呀!他们要是知道了,咱家还能过上心静日子?”
张传华在一旁道:“……呃,对啊!娘说的有理,咱不能让别人知道大哥你拿回来五百两呀!”
老三则抬头看着张传荣,又转头看着张传华,开口说道:“二哥,大哥买了耕牛回来,回头咱家还要盖房子,还要买地,这些能瞒得过全村的人吗?除非咱们捂着一个字儿都不花,否则,他们早晚会知道大哥从山上赚了钱的!”
第18章 钱该怎么花
吴氏气呼呼地瞪了张传福一眼:“叫我说,那牛就不该买呀,家里头这么多人,买那牛干什么?一天要吃多少口粮不说,还不知道让村里头啥人盯上了。”
老太太拍着胸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要买也不该这个节骨眼买,隔上三五个月,等农忙了再买,那时候他们也就把你进山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你呀,跟你爹一样,就是爱显摆,这几个子儿还没捂热,你就要往外扔哪?办学堂?学堂是那么好办的?!传荣,听娘的话,你们几个也都记着,这钱的事儿都不准说出去,连你们的婆娘都不能交底!记住了么?!”
老二张传荣和老三张传福议论起来:“娘,买头牛好呀!下次耕地就能帮上忙了,到时候多产些粮食,这钱还怕赚不回来?!”
“是啊!今年连我家皓言都下地帮忙了,累得他回来之后腿直打抽抽,娘……三弟说的也对,咱想藏着掖着也藏不住啊!”
吴氏“咚”的把拐杖往旁边一掷,两个儿子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张传贵眨眨眼,抬头看着吴氏说道:“娘,您心里头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呀?”
吴老太太坐直了身子,咳了一声:“唉!老婆子我和你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呀!都是你大哥有本事,不过,我到底是你们的娘,这个钱看着多,但你们得听老婆子我好好算算——盖房子买地,咋的也要花上二百两,剩下三百两摊到咱家一房房、一个个的头上,那就不算多了呀!咱家现在已经有快二十口人了,一人十几两又算得了什么?”
她斜着眼偷偷一瞟张老爷子,接着说道:“咱家盖了房子,气派了,那闺女们的嫁妆也不能少了呀,这十几两还不够办嫁妆的呢!况且,你们都年轻,往后少不了要再生几个娃儿。至于那上学堂的事儿,照我的意思……娃儿们要读书,那也不用都读吧?老大老四家的还小,咱家现在就皓方大了,也知道事了,他出去到镇上子上读上两年,回来再教弟弟们不就成了?!何苦要花钱办什么学堂呢……”
听到这儿,张皓文心里都明白了,他趁着众人发愣的功夫又溜着门边摸了出去。
院里此时黑乎乎的,孩子们在分享着张传荣从潭牛镇带回来的糕点。屋里的女人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张传荣带回来多少钱,但她们心里清楚得很,这回老张家要发达了。
张皓文躺在院中青石板上,抓出两个“缠松子”扔进嘴里慢慢嚼着,这便宜的糖浆包裹的果仁多少还有点清香,对他许久没有美食抚慰的味蕾来说,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他爬起身来,往后面那个最隐蔽的小屋走去,坐在矮矮的屋门外,他隐约听见一阵断断续续,音调怪异的声音:“呵呵…………君、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简而文,温、温……温……”
张皓文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这些什么四书五经也背的滚瓜烂熟。
在这个时代,光是有钱,钱再多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过日子,要是想做人上人,那还得像唐家一样,考中几个进士,才能彻彻底底改变这什么“泥腿”的身份,过上真正‘财源广进’的生活。
“娘!娘你咋啦?!”……“爹,娘今天晕了两次,要不要请郎中呀?”“快点,把娘抬到床上去……”
主屋里嘈杂的声音响起,张皓文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刚才那一道道目光,尤其是吴氏酸溜溜的眼神。苦肉计都使上了?不把这老太太收拾的服服帖帖,张皓文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握着手中凉凉圆圆的玉瓶,他想:五叔啊五叔,你就再傻上几天吧,谁让你那个娘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张传荣兄弟几个心思各异的从主屋里走了出来。张传荣一回到屋里,就掏出二百两银票和那块木牌交给了李氏,又低声把这两样东西的来历对她讲了一遍。
李氏怔怔的看着张传荣,她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惊讶和欢喜,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传荣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拿着吧,万一以后宝儿有个用处,咱们也不至于再去求娘了。”
李氏平静下来之后,又问道:“那剩下的钱……”
张传荣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屋顶发呆,他庆幸自己听了张皓文的话,没有把钱全部交出去。一直以来,他可是为这个家,为这几个弟弟毫无保留的付出了一切,但面对着足以支撑全家人生活的银子,吴老太太竟然只想让张皓言一个人去读书……
听见李氏问他,他回答道:“买地,盖房子,这些爹娘和兄弟们都没有意见,我的意思,是再掏些银子把先前爹教书的那个观音庵修起来,办个学堂让村里的娃儿们读书。”
李氏一向平静的脸上闪着光芒:“当真?那咱家宝儿岂不是很快就能进学堂了?”
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宝儿可以开蒙识字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天。梦里那个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走过喧闹街市的身影在她眼前闪过,宝儿将来绝对会金榜高中的,李氏低头看着软软一团窝在自己身边的张皓文,心中充满了疼爱和期待。
这时,张传荣忽然在一旁斟酌着说了一句:“宝儿……说不定真的不是一般的娃儿……”
李氏惊讶的回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张传荣想了想,还是把上山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李氏,李氏听了连嘴都合不拢了,一再问道:“天哪,你是说,梦里有人给宝儿两颗红丹,还有宝儿跟着你上了铜鼓岭,这……这怎么可能呢?”
张传荣道:“宝儿是你生的,你还不晓得吗?他和咱村里头那些孩子哪有半点相像?不说别的,就说咱家这几个娃儿,皓亮就比宝儿小六、七个月,他这会儿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哩,办学堂的主意,还是宝儿先提起来的,他在镇上见了那唐二老爷,一点不怕不慌,我这当爹不如他啊!”
说到这里,他却又微微叹了一声,道:“办学堂也没那么容易,娘死活也不同意,说除了盖房子买地,其余的银子要留着各房有事的时候再用……”
李氏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宝儿聪明,现在已经可以开始认字了,爹先前说过,四五岁是开蒙最好的时机,但他现在太小,没法一个人去读书呀。家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要上学,为什么吴老太太还不同意呢?
她试探着转过头去,问躺在身边的丈夫道:“……万一……万一娘坚持,你……咱们咋办?”
“还能咋办?”张传荣的眸光在黑暗中一闪,咬咬牙,道:“实在不行,就……就分开过算了!”
李氏“腾”的坐了起来,刚想说话,却又慢慢往后一倚:“当家的,这节骨眼儿上咱两个开口提分家……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们手里还掖着钱呀?!老太太肯罢休吗?再说分了家,爹还是爹,你那几个兄弟,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两人的脸色有些黯然,张传荣慢慢转过身来,低声道:“……慧儿,你莫想了,娘她也不可能总在床上躺着,眼下,还是得早点让她点头同意办学堂的事,明天,我跟传荣说说,再找个机会看看爹是咋想的,这么多年了,爹不是不知道咱俩有多辛苦……你快睡吧!”
张传荣和李氏正打算睡觉,冷不防,他们身边的张皓文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奶……会同意的。”
张传荣和李氏好奇的看了张皓文一眼,不知道他为啥这么肯定,不过,他们两个都太累了,李氏把张皓文抱过来搂在怀中,一家人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