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被举荐到曹操这,听到的便是丁夫人虽为正妻,眼界却不高,如何如何善妒,如何如何没有大家风范。
总之,就是百般上不得台面,丁夫人除却是曹操青梅竹马的表妹和生得委实好看外,剩下一无是处。
而卞夫人呢,虽是妾室,却温柔小意,颇能容忍,且很有见地,除了是倡家出身外,没有任何缺点,样样都比丁夫人强。
郭嘉意味深长道:“果然世人之言不可信。”
荀攸一边让侍从去请夏侯惇商议军事,一边对郭嘉道:“咱们做谋臣的,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主公内宅之中的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郭嘉道“这些事情还需要你提醒?卞夫人三番五次请我做丕公子的开蒙师父,我一直没松口。”
郭嘉坐了下来,随手端起桌上没有喝完的残茶,喝了一口。
茶水入口,郭嘉堪堪咽下去没有吐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埋怨道:“公达,你这是什么茶,也太难喝了些!”
荀攸回头一瞧,整理宛城穰城地形图的动作停了下来。
郭嘉昨夜喝醉了酒,醒来正是口渴的时候,刚才喝茶喝得太猛,一杯茶尽数被他灌在肚子里。
而郭嘉喝的那杯茶,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丁夫人刚才喝剩下的。
荀攸看了又看,停了一会儿,道:“既然难喝,那就不要喝了。”
罢了,郭嘉本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人,这等事情,说了也是无益。
荀攸道:“等会儿元让来了,让他给你送点茶。”
郭嘉放下杯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往软垫上一趟,道:“他一个武将,能有什么好茶?”
“还是找他说说怎么拿下宛城罢。”
荀攸道:“莫小瞧元让。他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心思灵透着呢。”
若不灵透,也不是曹操身边的第一得用之人了。
曹操对自己的亲兄弟曹仁,和对替自己坐过牢的夏侯渊,都没这般好。
郭嘉性格不羁,夏侯惇又是一个作风严谨的人,怕二人不和,荀攸又道:“你刚来,没见过元让,等见他之后,你就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眼见荀攸又要长篇大论,郭嘉连忙打断了他的话,道:“知道知道。”
“市井流言不可信。”
他刚才不就睡被市井流言所蒙骗,以为丁夫人只是一个爱争风吃醋的小女子么?
刚才丁夫人的那番话,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彻底粉碎了他对丁夫人的偏见。
再想想曹操妾室卞夫人契而不舍请他做曹丕的开蒙师父,他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
丁夫人机敏有才,可卞夫人亦非愚笨之人,两人各有儿子傍身,凑在一处,怕是好戏精彩连连。
他以后在曹营的日子,想来不会太无聊。
郭嘉勾了勾嘴角,从袖子里取出一纸粉末,正拿了往口中送,就被荀攸打了一下手。
粉末掉在地上,洒了一地。
荀攸眉头微皱,有些不悦:“又食五石散?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人把五石散当失眠药,也有人把五石散当春/药。
炼制五石散的东西贵重,寻常人家见不到,又因为是禁药的缘故,只在士子们手里偷偷流传着。
郭嘉摇摇头,颇为惋惜:“人生得意须尽欢。五石散不过是一个助兴的东西,坏不了身体。”
夏侯惇带着诸将赶来,看到郭嘉身旁洒了一地的五石散,眼睛轻眯,目光一路上移到郭嘉身上。
行军打仗,忌酒,更忌五石散。
郭嘉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忐忑,
曹仁心直口快,道:“那玩意就是五石散?奉孝先生,你还——”
曹仁的话未说完,就被夏侯惇打断了:“子孝。”
夏侯惇神色淡淡,道:“战事要紧。”
曹仁撇了撇嘴,没敢再问,瞧了一眼地上的五石散,老老实实地站在夏侯惇的身后。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
有些好奇罢了。
营帐里挂的有周边城池的地形图,荀攸指着离宛城不远的穰城,道:“曹将军,你带五千精兵去穰城。”
曹仁应下。
“李将军,你带一万人马驻扎穰城附近,记住,一定不能让城里的人知晓。”
李典点头。
曹仁忍不住道:“他都有一万人马,怎么我就只有五千兵?”
他并非庸才,几乎是话音刚落,便明白了荀攸安排这一切的原因。
刚才丁璇在他哥营帐里说过的那些话,他还没忘呢。
曹仁走上前,看了看穰城的地形图,道:“先生,虽说我们与张绣尚未撕破脸皮,但贸然带五千兵马前去穰城,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不让我进城。”
郭嘉一笑,道:“这有何难?”
“将军只需说,得到探子密保,袁术不满张绣降了司空,不日便会联合孙策,大举进攻荆州。”
“宛城、穰城与荆州互为犄角,若想破荆州,必先去穰城。将军恐城中守备不足,特来增援。”
曹仁一喜,向郭嘉深深一拜:“先生果真良策!”
孙策与刘表有杀父之仇,袁术屡屡招揽张绣,张绣不曾归顺,如今用他们两人做借口,再合适不过了。
曹仁李典领了将令出营,于禁领兵在外操练,并未回营。
众将出去后,大帐里只剩下夏侯惇三人。
夏侯惇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鹊尾坡。
在投降曹操之前,张绣曾与刘表结盟,如果张绣偷袭曹操失败,穰城又被曹仁占领的情况下,张绣只能走鹊尾坡,一路向荆州方向逃窜。
郭嘉看了一眼夏侯惇,道:“夏侯将军无需担心,丁夫人让曹洪将军驻守鹊尾坡,跑不了张绣的。”
夏侯惇目光深邃,道:“她只带了一千人马。”
郭嘉道:“对,一千兵马截杀张绣,,绰绰有余了。”
夏侯惇迟疑片刻,道:“那她呢?”
郭嘉嘴角微勾,狭促道:“当然是孤身去找主公了。”
夏侯惇眸光闪了一下。
他刚才对她的态度并不算好,甚至还有些迁怒。
她把自己带来的所有人马派去堵截张绣,难道不怕他执意不出兵吗?
荀攸虽为军师,但真正掌兵权的,从来是他夏侯惇。
夏侯惇握了握腰中佩剑,耳畔响起郭嘉揶揄的笑意:“夏侯将军,咱们的丁夫人,似乎与传闻中有些不同呢。”
夏侯惇按了按腰中佩剑,没有说话。
曹仁入穰城,李典驻守穰城周围,夏侯惇随时准备救援曹操,曹洪被丁璇安排在鹊尾坡。
丁璇纵马走后,曹洪换上士兵衣服,让副将指挥士兵拦截张绣。
副将接了曹洪令牌,欲言又止:“将军,若走了张绣……”
曹洪一边带头盔,一边道:“走就走了,以后再捉便是。”
金乌西坠,残阳似血殷红,曹洪看向淯水河:“大嫂要是出了意外,大哥会剥了我的皮的!”
尽管刚才丁璇出其不意,一招将他制服。
尽管丁璇再三保证,说夏侯惇一定会出兵,她不过扮作小兵,混迹其中,没有任何危险。
他还是很担忧。
曹洪换好衣服,一尘绝骑。
——偷偷跟在她身后,不让她知晓就行了。
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就在她的不远处,好歹有个照应。
曹洪的动作很小心,丁璇的心思又全部在如何找曹昂和典韦身上,故而并未发觉。
丁璇扮作的是亲兵,拿的有曹家的令牌,驻守营地的士兵几乎没有盘查,便把她放进去了。
走进去后,青州兵们巡逻有序,到处都是关卡防守,张绣的士兵虽也有,但是并不多。
想来是张绣还没有完全准备妥当的缘故。
丁璇收回目光,找到曹昂的营帐,递上令牌后,侍卫们放她进去。
曹昂的营帐与曹操的营帐相隔并不远,时而传来女子挑弄琵琶的声音。
琵琶声靡靡,曹昂微微皱眉。
曹安民也在曹昂的营帐里,摆了一桌宴席,给曹昂倒了一杯酒,道:“我说子修,你也别生气。”
“叔父不过玩乐两日,未必会把邹氏带回许都的。此事你不说,我不说,诸位将军更不会说,婶娘如何得知?”
曹昂有些不耐,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说话。
曹安民喝了不少酒,有几分醉意,越说越没边:“子修,你莫怪我多嘴,婶娘也太善妒了些。叔父如今已经是司空了,婶娘还拿以前的老一套去约束叔父,也太小气了些。”
曹昂面上一冷,把酒杯重重一放:“够了!”
话音刚落,一抬头,便看到双手环胸做亲卫打扮的丁璇,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曹安民。
曹昂一喜,站了起来:“娘!”
刚叫完一声娘,曹昂脸上的笑容便僵了一瞬——曹安民刚才说的话,他/娘听到了多少?
还有他爹这会儿正在和别的女人厮混,若是叫娘知晓了,怕是会气得抽剑去砍死他爹。
想想那种画面,曹昂便觉得双腿有些软。
曹安民道:“子修,你何必用这种法子吓我?婶娘远在许都,怎么可能来宛城?”
曹安民又往嘴里送了一杯酒,满不在乎地随着曹昂的目光转过头。
晚霞漫天,丁璇逆光而来,弯刀一样锋利的眉梢微挑,声音不辨喜怒:“哦?”
“我怎么就不能来宛城了?”
曹安民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哆哆嗦嗦抬起手,揉了揉眼。
丁璇的身影近在眼前,曹安民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哆嗦。
刚才没有完全咽完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湿了衣襟。
曹安民到底是曹操最喜欢的侄子,脑袋反应极快,手忙脚乱擦去被吓得咽不下去的酒水,跟着曹昂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道:“婶娘,你何时来的?”
“快坐。”
曹安民忙不迭给丁璇让座,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丁璇,看到丁璇腰间寒光闪闪的佩剑时,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丁璇走过去坐下,没有理会曹安民,问曹昂道:“典韦呢?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他?”
曹安民殷勤万分地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给丁璇,不等曹昂开口,曹安民便道:“典将军被贾文和请去吃酒了。”
把茶捧给丁璇后,曹安民又眼疾手快地从丁璇手里接过头盔,搁置在一边,道:“张绣这不是投降叔父了吗?典将军又是叔父最看重的武将,可不就是整日里忙于应酬。”
怕丁璇以为典韦天天吃喝玩乐,曹安民又道:“不过请婶娘放心,典将军虽然赴宴,但从未在外面过夜,不影响护卫叔父的。”
初春的天气有些冷,军队里没有小暖炉之类的东西,曹安民便把营帐里取暖的火炉往丁璇身边拨了拨。
丁璇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拿着筷子,篝火烧得暖烘烘的,再听着曹安民讨好她的话,忽然便明白了,曹操喜欢曹安民更甚于曹昂的原因了。
——有这么一个会见风使舵油嘴滑舌又会伺候人的小侄子,换成她,她也喜欢。
尽管这个小侄子前两日刚往她的夫君床上送了美人。
丁璇看了一眼曹安民。
说他坏吧,也未必。
曹家的子弟,多是小节不守,但大节不亏的。
他不过是投曹操所好,才给曹操送了邹氏。
若是让他知晓邹氏有害曹操之意,那么打死他,他也不会给曹操引荐邹氏的。
丁璇放下茶杯,手里拿着的筷子拍了拍曹安民的脸。
曹安民与曹昂差不多大,正是青葱少年,半蹲在丁璇面前,脸上满是小心翼翼。
弱小,可怜,又无助。
丁璇险些被他逗笑了,有些绷不住脸上的严肃。
曹昂自幼跟在丁夫人身边长大,没少见识丁夫人暴怒时的模样,有些担心她一个控制不住,拔剑杀了曹安民,便道:“娘,此时不怪安民。”
丁璇道:“我知道。”
曹安民睁大了眼睛。
他莫不是因为太过害怕,而产生了幻觉?
以前丁夫人提着剑追曹操的事情,他都还记着呢。
如今他往曹操床上送美人的事情被丁璇抓了个正着,丁璇居然没对他发脾气?
曹安民激动得几乎想给丁璇磕头了。
天地良心,这事真不能怪他。
要是他叔父是个不沾女色的人,他会想着给叔父推荐女人吗?
丁璇道:“你的事,先放一放再说。”
曹安民不住点头。
放一放多好啊。
只要放一放,他立刻滚得远远的,且几年之内,都不会出现在丁璇面前。
他怂,惜命。
丁璇看了一眼曹昂的衣着,道:“你换上盔甲。”
曹昂微微皱眉,青涩的脸上满是稚嫩的担忧:“娘,你从许都过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丁璇拍了拍曹昂的肩,道:“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娘想你了。”
曹昂仍有些不放心。
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这般容易被哄骗。
曹昂正欲再问,丁璇却笑了一笑,道:“怕什么?天塌下来,娘替你顶着。”
“你只管换盔甲便是。”
曹安民此时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了,但丁璇不说,他又有给曹操送女人的前科,也不敢多问,只拉着曹昂去里面的帐子里换盔甲。
换完盔甲后,曹安民心里仍是不踏实,叫来了守在营帐外的亲卫,让他们擦亮了眼睛,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汇报给他。
曹安民刚交代完毕,便见丁璇与曹昂一同出营帐。
曹安民小跑追上,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的声音问道:“婶娘,你这是去哪呢?”
丁璇道:“去瞧瞧典韦,你若无事,在营帐里等候便是。”
曹安民连连摇头,讨好道:“小侄还是跟着婶娘吧。”
开玩笑,这种时候,明显是跟着丁璇更安全。
尽管丁璇的武力值也只是能把曹操挠得一脸疤的程度,但他总觉得,今天的丁璇,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但具体是哪些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这种感觉就好像刚才丁璇说的那句话一样:怕什么,天塌下来,她顶着。
曹安民跟着丁璇来到典韦的营帐。
典韦在曹操面前极为受宠,但并未自己单独支大帐,只在曹操的营帐外立了一个小小的营帐,以保卫曹操的安全。
赴宴的典韦尚未回来,丁璇负手而立,打量着典韦的营帐。
典韦是个糙老爷们,穷苦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跟了曹操后,也没打算进修一下文学修养,营帐里空荡荡的,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只有酒和极为夸张的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