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发短信联系过您。”
“是的,我知道,他们问过我该怎么回。”
“我感觉那不是你在回短信。”
瑞贝卡惊叹道:“你真的有异常敏锐的直觉。”
“是的。”对某些关系紧密的人会这样。
她们在床边慢慢聊天,有哭声,也有笑声。到很晚很晚,走廊上的灯熄灭了,她们仍在温声细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卡兰渐渐睡去。
瑞贝卡为她熄灭了灯光,想回自己房间,忽然看见她脆弱蜷缩的样子,又回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卡兰醒来,一眼就看见了瑞贝卡。
“抱歉,我是说着说着睡着了吗……”她迷迷糊糊地记起昨晚的事情。
瑞贝卡温和地说。“没事,我们都不小心睡过去了。”
卡兰发现自己还紧握着她的手。
“起来吃点东西吧。”瑞贝卡撑起酸痛的身体,朝卡兰微笑,“好好休息几天,等赫洛夫医生完全恢复,我们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卡兰的心情终于平复。
她听瑞贝卡的话,好好调养了几天,让身体和精神状况达到最佳。这几天里,养伤中的赫洛夫医生也前来探望她,他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之前假扮的人跟他长得很像,但眼神是完全不同的。
希欧维尔似乎忙于追查背后的组织,这几天都没有出现。
卡兰尽量避免想他的事情。
在一周的休整后,手术终于重新开始筹备了。
第92章
有了之前的波折,卡兰的心情平静不少。
她在进手术室之前,还跟赫洛夫医生开玩笑:“您有买回程的机票吗?我建议早做准备比较好,万一手术台上出事了,希欧维尔可能不会让您走出帝国边境……”
“不要担心,你会没事的。”医生认真安慰她。
那天,希欧维尔几乎是推掉了所有事情,在研究所等待手术结果。
管家劝了他很久,说手术要很长时间,没必要一开始就等着。但他坚持要守在手术室外,说这样会让卡兰安心一些。
手术室里有监控摄像头和屏幕,完全能跟外界沟通。
这也是因为出了假医生事件,希欧维尔为安全考虑设置的。
卡兰通过监控告诉他:“你根本不能让我更安心。我开刀之后,你说不定要站在屏幕前,嘲笑这颗心的模样扭曲天真。”
希欧维尔只是沉默。
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会惹卡兰生气。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是保持沉默最安全。
卡兰在麻醉之后,很快失去了意识。
她觉得好像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一转眼她就醒了过来,病床边围着很多人,她的养父母、瑞贝卡、拉斐尔、希欧维尔,还有纳什莉夫人和爱丽丝。远在共和国的阿诺也回来了,他们都在用担忧的眼神看她。
卡兰觉得身体很轻盈。
“你会痊愈的。”瑞贝卡微笑着说,“我的孩子。”
卡兰起身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她从纳什莉夫人手里接过爱丽丝,紧紧抱着她哭泣。
她在众人的照料下恢复极快。
一转眼就能下床,大概一两天后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运动了。
希欧维尔把那本“遗愿清单”放在她面前,说想陪她做完之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和爱丽丝一起游乐园?”卡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对希欧维尔的接受度变高了,连他的约会邀请都没有拒绝的想法。
“可以。”
他们去游乐园的时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工作人员似乎都藏在暗处,每一个设施都会在他们到来时自动启动,然后在他们离开后自动停止。马戏团里的狮子老虎不用人指挥就会表演,彩球四处滚动,爱丽丝一直想往上面爬,被卡兰拦住了。
卡兰甚至尝试了从来没有试过的跳楼机,还有很多很多她的心脏曾经承受不了的项目。
她觉得有种巨大的落差和刺激感,这种感觉几乎要冲破心脏炸裂出来。
真实得可怕。
希欧维尔从来不参与,他只是在旁边看着。
等卡兰玩累了,他就陪她坐在长椅上,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买一支很大的甜筒跟她分享。爱丽丝在蹦床上玩耍,看起来非常满足。
卡兰拿着甜筒的时候,希欧维尔会忽然低头吻她。
他尝起来是酒精或者消毒水的味道。
干净到有点刺激性。
“爱丽丝在看呢!”卡兰红着脸推开希欧维尔。
“没事……没事的。”希欧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忧虑,“不要怕。”
卡兰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从游乐园回来,重新回学校上课。
第三年,第四年,毕业,然后保送研究生,在国外读博,回校任教,时间过得像光一样快。
修正案顺利被推翻了。
因为种族问题归地方政府管。部分地方因为黑发人口数目过大,无法彻底执行,产生了灰色地带——也就是地下学院。这样一来法案就名存实亡了。随着时间推移,反对人数越来越多,最终下议院还是通过表决,确定修正案无效。
歧视问题仍然存在,而且很严重。
卡兰归国任教后,几乎是首都大学绝无仅有的黑发讲师。她面临很多困难,这些是希欧维尔无法帮助到她的,她必须自己面对。
希欧维尔花了很长时间搞定离婚官司。
蒂琳夫人如她本人所愿,体面又富足地走出了荆棘鸟庄园。不到半年,她就在姐姐斯诺莱特的介绍下认识了北欧国家的一名大公,成功地,再一次地嫁入豪门。
拉斐尔顺利毕业,进入市政厅工作。
阿诺在国外搞地下摇滚,居然也稍微混出了一点名气。
爱丽丝一天一天地长大,几乎是集成了希欧维尔和卡兰的所有优点,美丽优雅又善良知性,她的手术也很顺利,术后完全没有副作用,她健康快乐地成长了。
她和卡兰不同,对学术不感兴趣,反而非常喜欢艺术——这应该是受纳什莉夫人的影响。
她高中就加入了城市交响乐团,开始全球巡回演出。
在她十八岁那年,卡兰提出再去一次游乐园,回忆一下他们的过往。
希欧维尔带着她们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游乐园。
卡兰重新坐上了跳楼机。
她再一次地感觉到了,熟悉的,用力压迫着心脏的感觉。她从机器上走下来之后,希欧维尔担忧地扶住了她:“卡兰?”
“我没事。”卡兰说。
“卡兰?”希欧维尔还在叫她。
卡兰觉得周围很模糊。
“不要睡过去。”她渐渐意识到这不是希欧维尔的声音。
声音扭曲,嘈杂,有男有女,全部混合在一起。
“卡兰,没事的,坚持住。”
“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呢。”
“再坚持一下,保持意识清醒,很快就好了!”
然后这些声音又渐渐全部变小。
卡兰感觉自己回到了游乐场,希欧维尔扶着她,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卡兰不太确定地回答。
她看着希欧维尔,慢慢皱眉,踮起脚吻了他的唇。他们轻轻沾过彼此,安静又深刻地拥抱,希欧维尔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卡兰感觉到胸口被压迫的疼痛。
她推了推希欧维尔,他顺从地放开她。
“卡兰……”他在叫她名字,声音有些痛苦。
这一分痛苦带来的真实又迅速将卡兰从游乐场拉走了。
嘈杂的声音不停地回响在她耳边。
包括主刀医生的指挥声,各种仪器的震动和滴答,甚至有某个医护人员在放钢琴曲。
“她醒了!”
“数值已经开始稳定了。”
“她恢复意识了!”赫洛夫医生忍不住说了母语,“奇迹,这是真正的奇迹!”
过了不知道多久,卡兰感觉她被推出了手术室。
刚出门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希欧维尔跟在病床边上,卡兰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下颌的胡茬。
手术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
她在抵达病房之前就沉睡过去。
希欧维尔掌心的温度一直伴着她入睡。
“手术中间有一段时间非常危险。我觉得她那时候有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冥河,她的眼睛说不定都看见往世的样子了……”
疲倦的医护人员们在休息室里讨论。
赫洛夫医生的声音又疲倦又兴奋,他来回走动,佝偻着背,根本停不下脚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她最后还是撑住了,这完全是生命的奇迹。我今后任何一场外科手术,都无法再仿照它的成功了。”
瑞贝卡眼眶都红了,她紧握住医生的手:“这是所有人,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结果。如果说有奇迹,那一定是大家共同创造的奇迹!”
赫洛夫医生摇头又点头,看起来很混乱,但是极为兴奋:“希望我能工作到为另一位病患主刀的那天。”
“另一位病患”指的是爱丽丝。
她年龄太小了,手术风险非常大,研究所认为可以等她长大一点再考虑这件事。
“您当然可以。”瑞贝卡欣喜得几乎要落泪。
病房中。
卡兰陷入断断续续的沉睡,她总会在疼痛中醒来——不是心脏的疼痛,而是刀口的疼痛。麻药作用非常有限,她根本熬不住这种痛苦。
上次她经历这种痛是剖腹产。
不过这次希欧维尔陪在她身边。
算上之前旅游用去的一个多月,他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将“工作”作为主要任务了,这是前所未有的。
“你要看看这个吗?”希欧维尔将一本本子递到她面前。
卡兰扫了一眼,心中涌起某种荒谬的感觉。
“我的遗愿清单?”她疑惑道,“为什么要看这个……”
希欧维尔耐心地说:“等你差不多恢复了,我们就去把上面没做完的事情做掉。”
他的手指划过书脊,沉默中流露出一丝焦虑。
卡兰感觉到他在担心她的术后恢复问题。
“……我做了一个梦。”她从希欧维尔手里接过本子,指尖犹豫着,非常不安地碰了碰他的指甲。他没怎么留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很干净修长,手势优雅从容。
希欧维尔不安徘徊的手指一下就停住了。
“在手术台上吗?……是什么梦?”他问道。
卡兰也讲不清是什么梦。
她迷茫地皱着眉,盯着本子封面上她自己写的“遗愿清单”几个字。
希欧维尔慢慢抬起指尖,跟她交错在一起。他小心看着卡兰的神色,只要她流露出一点反感,他就会松手。但她看起来只是很迷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情绪。
“是好事,还是坏事?”希欧维尔耐心地问她。
她看起来太苍白了。
即便是在剖腹产之后,她也没有这么迷茫无措过。那时候她感受到的痛苦肯定更为剧烈。
卡兰慢慢回过神来:“我不知道。我梦见修正案被推翻了。”
她从希欧维尔手里抽走了“遗愿清单”。
这句话让希欧维尔有些僵硬。
卡兰没有注意他,她翻到了写着“和爱丽丝一起去游乐园”的那一页,指尖慢慢抚过。这一条没有被划掉,说明从来没有实现过。
“你想去吗?”希欧维尔注意到了她专注的视线。
“不。”卡兰低声说,“我不强求。”
等有机会就去吧。
她从第一页开始,重新翻着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在如此真切又漫长地濒近过死亡之后,她对这些“遗愿”的看法又变了许多。
“交很多的朋友……是没有必要的。”卡兰划掉这个,“应该交真正能理解我的朋友。”
学一门乐器。
其实也是没有必要的,她对音乐又不感兴趣。
坚持运动。
虽然是个好习惯,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了个健康的心脏就能爱上这件事。
写自传。
这个更加让人没有执行欲。
卡兰删掉一些,又重新写上一些。
“推翻那个该死的修正案。”
“让我的‘学生们’顺利进入大学。”
“成为像瑞贝卡一样的科学家,帮助更多的、暂时没有受到关注的弱势群体。”
希欧维尔看着她写。
他看见“推翻那个该死的修正案”的时候稍微皱了下眉,
然后看见下一句话,又意识到卡兰可能偷偷教了黑发孩子读书。
她崇拜瑞贝卡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女博士是她学医的一个契机。
她还想做什么?
希欧维尔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想法——他想了解一个人的灵魂。
卡兰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想法。
她真正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她记起来已经被忘记很久的、真正的“愿望”。
“我想努力学习,进入一个以实力,而不是以种族和出身论高低的领域,认识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
她记得在最开始,
在经历所有剧变之前,
在上大学之前,在生下爱丽丝之前,在认识希欧维尔之前,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
要说这是她的初心也不为过。
她很高兴自己能在经历生死危难之后想起来。
“会实现吗?”卡兰重新把本子合上,闭眼问道,又自己回答,“我可以的。”
希欧维尔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点头认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希望卡兰能够梦想成真。
“你在手术台上梦见什么了?”他还是好奇地问。
“梦见你跟我求婚。”卡兰扫了他一眼,把被子拉起来盖好,“我意识到这是假的,所以醒了过来。某种程度上你救了我一命。”
希欧维尔的表情不太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卡兰的语言风格好像在跟他接近。
——有种奇怪的讥讽的意味。
他以前怎么不觉得自己说话这么讨人厌?
“卡兰?”希欧维尔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
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非常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