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簪云——棠岁
时间:2019-10-22 09:12:55

  总算咳声渐歇,东厢房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似乎有人在低语。引路的小厮忙引着他们进去,就见只见老爷正由贴身小厮烹泉服侍着喝水,苍白的面上还有刚才剧烈咳嗽后留下的潮红。
  说苍白,其实只是面色。顾清桓此时已经是面黄肌瘦,气若游丝,甚至于原本那一头上好的乌发,现下也变成得干枯而毫无光泽,这样松松散散地披在身后,就像一把稻草。
  “顾家四公子生得当真是好,就和那画里头的人一般。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怎么说的来着?芝……兰玉,玉什么来着……玉树!对!就是芝兰玉树!想当年上元节看花灯,我也去凑过热闹。正逛着呢,忽然看见大家伙儿都往一个方向涌,嘴里都在喊‘顾四公子!四公子来了!’我就好奇啊,一边是好奇,一边是走的人太多,我整个人都被推搡着往那儿走,甚至还险些被挤得双脚离开地面,就整个人都被带到了那儿。”
  “那一眼,你娘我可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人那么多,那么多,感觉顾四公子整个人都被两边摊子上亮亮的花灯簇拥着,顾府的侍卫帮忙拦着人,你是没见过,这样高高大大的个头,竟然被女儿家挤得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啊,我就看见那个用玉冠束着发的少年郎转过身来,肤色比他头上的玉冠还好看,眼睛的形状就和桃花一样漂亮,还倒映着灯市里明亮的灯火。”
  “我看见他笑了一下——顾四公子的唇也生的好看,笑起来整幅五官都更好看了,然后他就说啊,说了什么……我给忘了,当时也没注意听内容,光顾着听他的声音了,那声音啊,就像那两块玉佩这么一碰!好听极了。反正他说完,边上的人就慢慢散了,就我一个还傻不愣登地杵在那儿,顾四公子回身看到了我,还笑着对我点了个头!然后才转身走了。”
  “他是真的好看。”
  引路的小厮退出屋子,回想起幼时娘亲给他讲故事时那怀念又带点怅然的的神情,忽然有些悲哀。
  昔年姿仪美冠京都的顾家四郎,如今用各色各样的名贵药材吊着,却已是连小富之家那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都不如了。唯有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还有些微的亮光,无声地述说着顾四公子旧日的钟灵毓秀,风仪无双。
  东厢房里,顾清桓勉强直起身子,烹泉连忙扶着他坐起来,一边又拿了个大迎枕给他垫在腰后,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坐起身的动作,顾清桓额头上竟然也出了一层薄汗。
  “坐。”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一旁的煮茶赶紧搬了两个绣墩过来。
  顾簪云和萧昱溶依言坐下。
  顾清桓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几声,好不容易顺了气,便挥挥手示意烹泉煮茶都出去。两个小厮虽然担心地回看了好几眼,到底不敢违拗顾清桓的意思,还是出去守在了门口。
  他虚弱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因此我将你们请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说完这句话,顾清桓忽然顿住了,靠在大迎枕上,望着萧昱溶,眼神却有些放空,似乎在透过他看什么别的人。
  半晌,他才轻轻地道:“从哪里说起呢……就从我和越瑾的初见说起吧。”
  长宁公主,皇姓秦,名越瑾。
  “我当时刚点了探花郎,又授了翰林院编修。有个惯例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我当时虽厌极八股,却只是厌它不能让我畅言心中所想,对于为官辅政,为天下苍生做出一番事业,我是极期盼的。可想而知,当年的我自然是年少得志,春风得意。”
  “当今喜我才华,常召我入宫论答,而越瑾又是当初最得当今喜爱的公主,兼之聪明过人,是以当今曾不顾群臣反对,特允其进出御书房献策。我……因在对待流民的方法上和她的观点不尽相同,就在御书房内辩驳了一场,也就这样注意到了对方。”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他都会想,如果当时他轻易地妥协了,是不是两人就不会注意到彼此,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纷扰和悲哀?可是很快他就明白这种想法未免可笑,御书房里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相伴相知,怎会不关注?太后召见时数次经过长宁公主的宫室前,或是琴音泠泠,或是挽袖侍花,怎会不关注?奉命同当今一道去散心,骑射场中少女上马弯弓,箭出鸟落,御花园里小亭闲坐,挥墨成画,怎会不关注?……他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注意到彼此。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越瑾的,也不知道越瑾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总之,当我们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互生情愫。相互表白了心迹之后,我们当真是……过了一段很快乐、很快乐的日子。当今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只要等半年之后越瑾及笄,我就可以求旨迎娶公主。”
  说到这儿,顾清桓忽然沉默了。萧昱溶顿了顿,忍不住开口:“后来呢?”宣国公萧齐肃还未出现,他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的声音带着不仔细听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顾簪云听出来了,不由得担心地去拉住他的手。
  萧昱溶早已不由自主地将手紧紧握成了拳,这会儿被顾簪云一拉,才仿佛猛然惊醒一般低头看了看,随后慢慢将拳头松开了。顾簪云伸手握住他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顾簪云不由得抿了抿唇。
  “后来……当时与我交好的宣国公萧齐肃,应、召、入、宫。他看上了越瑾。”
  萧齐肃方十三就丧了父,年纪轻轻便袭了爵身居高位,继承了父亲留下的爵位、财富和势力。老宣国公夫人怕他守不住家产,倾尽全力去教导他如何与人周旋、如何运用那些财富和势力。可老宣国公夫人自幼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外面的这些东西几乎不知道多少,只能零零散散地用她与后宅女子周旋大半生得来的经验教导萧齐肃。末了萧齐肃通了诗词歌赋知了琴棋书画,甚至可以和探花郎顾四公子这样的人把酒言欢了,骨子里却全都是些阴损的想法和手段。
  不过法子虽然阴损,却也真是有些用的。四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有些怯懦羞涩、常被老宣国公斥责“上不得台面”的宣国公世子已经成了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一方人物。这四年里,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要长宁,自然也要得长宁。
  宣国公是何等人物,顾四公子和长宁公主的那些事儿他自然能打听得一清二楚,隔天进了宫面圣,当晚就给当时的江南总督王家去了封信。
  “没过多久,时任户部尚书的父亲就被人上折子指控贪污受贿。一开始也没人当回事儿,毕竟身为户部尚书,偶尔的确会有这种眼红的人跳出来,连当今也是一笑置之。而正逢……越瑾及笄,我忙于此事。顾家的特殊规矩,娶妇要用百工锁,喻指一锁同心,这是前朝顾家就传下来的规矩了,当今秦氏在那会儿也是勋贵之家,对这种事儿知道得清楚,太/祖还曾经调侃过此事。有太/祖金口玉言,这百工锁就成了顾家顶顶重要的一个规矩。”
  “我刚打算向当今求旨迎娶越瑾,弹劾父亲的折子忽然像雪花片一样飞进了御书房,在那桌案上都堆成了小山。贪污数额巨大、证据足有八分确凿,令朝野都一时哗然。当今震怒,下旨把父亲打入大牢,派人彻查此事,我也因此不再能进宫。圣旨一下来,顾家上下顿时就慌了——父亲乃顾家族长,他若是倒了,还带了这么大一桩事砸到顾家头上,顾家虽说百年传承,根基犹存,却必定会伤了元气。一时间族中人人自危,想尽了办法托关系,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而母亲和大哥动用关系,打听出来是江南总督下的手。早年我们家和王家有那么一两桩难解的官司,这会儿他们当上了江南总督,有权势有地位,站稳了脚跟后再度发难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母亲出身长安侯府,京中诸事,她有更多的人脉,能了解的更多。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桩几乎震惊朝野的贪污案,起因竟然是我和越瑾,这未免荒唐得可笑,也太过儿戏。但事实就是如此,证据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哪怕再可笑荒唐不敢置信,这也是事实。”
  “母亲扣下了百工锁,强逼我告了病假,随后将我关押家中,悄悄去了一趟宣国公府。”
  “未几,查出此乃江南总督一场贼喊捉贼的好戏,天家颜面一时间成了笑话,当今怒不可遏,王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皆处以极刑,亲近仆从斩首示众,便是粗使家仆,也都是判了千里流放。江南王家哭声震天,民传,三月犹有余音,甚至连问罪台的地都被铲薄了几寸。”
  “王家事发,父亲被放了出来,当今还赐下不少珍玩金玉以示安抚,而我也终于被解了禁足,却依旧不得入宫。直到听闻此事,又知母亲先前去见了萧齐肃,我便去寻他。
  “他坐在亭子里慢悠悠地烹茶,见了我便笑,绝口不提王家的事,只说一会儿圣旨就该到了。”
  “我跪在宣国公府的地上,听完了当今给宣国公和长宁公主赐婚的圣旨。”
  “萧齐肃……呵,当真是好快的动作,好狠的心肠。王家贪污数额之巨,连他也保不住。我们顾家又和他们有旧怨,萧齐肃刚好拿这事儿引他们出来给自己找个替死鬼,若是母亲不死死扣住百工锁,我求娶了越瑾,那顾家便是元气大伤,当今绝不可能把最宠爱的公主下嫁来替顾家挽回一点地位,定是要寻个借口来毁了这桩婚事的,到时说不定顾家还要再伤一次。这下顾家爬不起来了,萧齐肃可以求娶了,手下大将也甩了一个大包袱。若是我未能求娶,那他萧齐肃自然就如愿以偿,反正当时身背巨额贪污银款的王家于他而言,已成鸡肋,倒不如最后发挥一点余热。”
  顾清桓努力想说得客观公正,可是语气中的嫌恶却抑制不住地透露出来,甚至连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几番闭眼强自按下起伏过大的心绪。
  萧昱溶紧紧握住顾簪云的手,背脊挺直到像石板一样僵硬,好看的唇也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虽然他一向和母亲更亲近,至于父亲,可以说没有太多交集。可在他心里,他依然是把萧齐肃当父亲来对待的,父亲,是他努力的方向,是他心中的一道标杆。
  顾清桓没必要骗他,何况自上次祭拜之事后,他也让点春去打听了,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有了一点猜测。
  只是终不及亲耳所闻这样震撼,像是心中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
  “九月十六,公主大婚,十里红妆,万人空巷。我身为新人挚友,奉圣旨担任傧相,作……催妆诗。三月后,辞官归乡。”
  似乎所有情绪都终归平静,或者,更恰当地说,是麻木,顾清桓将方才不自觉地坐直了的身子倒回大迎枕上,静静地望着头顶帐子上的松鹤图,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陈述完了这件事。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院中大树在窗上映下一片阴影,随着大风猛烈地摇摆起来。
  “溶哥儿,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顾清桓忽然转过头来,似乎已经彻底平复了心情,缓缓道,“不单单是容貌,更是气质、行为、底线,你们都很像。”
  “越瑾……把你教得很好。”甚至身上连半分萧齐肃的影子也没有。他应下萧齐肃的要求把萧昱溶接到顾家读书,除去想看看越瑾唯一的血脉,也是害怕这个孩子成为萧齐肃那样不择手段的人。
  “好了……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得一干二净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可以走了。”顾清桓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不甘与痛苦都抒发出来。
  当年事,萧齐肃固然有错,可他又何尝没有呢?他常常想,若是那日他没有带萧齐肃从御花园的湖边绕行,想借此机会多看心上人一眼,若是他早早发现萧齐肃的真实面目与他划清界限,若是他能再有权势一点……午夜梦回,他总是能见到越瑾悲伤的背影,他想走过去安慰她,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再挣扎下去,便惊醒了。
  大概上天也觉得他有罪吧,不仅仅是触碰,便连一点音容都吝啬。他便强撑着病体,趁着身子还能动,一幅幅地作画。
  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瑾在他脑海中的音容越来越清晰分明,但……他想留下一点什么。
  透过屏风,他看见那两个孩子已经走出去了。天光悠长,拉出屏风上两个长长的影子。
  肩并着肩的亲密无间。
  顾清桓疲倦地闭上眼。
  是时候了……萧昱溶已经逐渐长成,旧年恩怨,他所知道的也都悉数说出。这么多年,是时候……下去找越瑾了。
  一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悄无声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大树上,看了看窗户仅仅关着的屋子,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天边的晚霞。暮色太温柔,将它黑色的羽毛也覆上了一层暖黄的柔光。
  它转过头来,短促而高亢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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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昱溶。”被一路拉着走出了不问居,顾簪云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
  萧昱溶停顿了几秒,这才仿佛渐渐五感渐渐回复一般,后知后觉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抿了抿唇,放松了些:“……对不起。”
  顾簪云感觉手上一松,可萧昱溶方才或许是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虽然握得紧,却也不至于疼。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顾簪云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两人一道回了枕水居,顾簪云陪着他在院子里坐着,沉默地看着天幕从红霞满天坐到夜色深沉。
  只不过这样下去实在不行,顾簪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了身,一边吩咐点灯,一边叫了点春帮忙把萧昱溶拉了起来,催促着他去吃晚饭,又让点春晴山服侍他洗漱更衣。
  萧昱溶像个木头做的人一般,由着他们摆弄。
  夜色已深,顾簪云不得不回去了。她咬了咬牙,不顾点春晴山还在屋子里站着,直接踮起脚抱住了萧昱溶,在他耳边轻轻道:“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地过下去。宣国公不好,没事,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萧昱溶怔怔地望过去,喉头有些发涩,一双矜傲贵气的金丝丹凤眼里满满都是顾簪云的身影,再也容不下旁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一点沙哑:“嫁给我吗?”
  顾簪云没有半分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烛火摇曳,繁星明灭。
  送走了元元,萧昱溶坐在榻上怔了片刻,却没有半分睡意。他开口唤了点春,让他把前些日子查到的资料都拿过来。
  一桩桩一件件,都和顾清桓所言能对上个大概。
  萧昱溶只觉得口中发苦,甚至还有些目眩,他没有半点犹豫,洁白的牙齿狠狠在下唇咬了一口,直到舌尖感觉到一点血腥味,唇上的刺痛紧跟着反映过来,刺激得他顿时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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