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溶:“……”
不,他还有好多问题没聊完。
并且他并不是很想和一块冰块聊天。
萧昱溶内心悲伤面上带笑地目送左茶远去,这才赏脸转过头瞥了身侧的黑衣少年一眼,又懒洋洋地倚到树上:“祁公子有何贵干?”
祁述言冷冷地看着他。
他同样生了一双丹凤眼,但并非金丝丹凤,与萧昱溶的眼型有些微的不同。只是这两双很是相像的眼,在萧昱溶面上便是清矜贵气,在祁述言面上却是显得冷傲锐利。
“萧世子,我知晓您爱玩。但是,请别打左茶的主意。”
祁述言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留下身后的萧昱溶陷入了今日的第三次沉默——他爱玩是没错,可这和打左茶的主意有什么关系?他又能打她什么主意?这江南总督府的嫡三公子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
萧昱溶揉了揉眉心,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
还是思考元元的生辰礼送什么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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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水居里,一派热火朝天。
萧昱溶带来的五十三口大箱子,除去装衣物的二十口,余下的便一列排在院中,箱盖大开,在傍晚昏黄的阳光的映衬下,漫开一片流光溢彩,温柔却也华美。
诚如那位左姑娘所言,这会儿去定做,定是不能按时送上生辰礼了。而至于现买,萧昱溶又嫌它们往往难合心意,干脆在箱子里翻找。反正这些物件几乎都出自萧家定制或是长宁公主陪嫁,件件都很拿的出手。
萧昱溶在这一堆箱子里费劲地找了半天,一直找到暮色四合,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看着剩下的一半箱子,少年叹了口气,对着满院好奇诧异的下人挥挥手:“算了,先收进库房,明日再找。”
第二天,他总算找到了几个还算满意的物件。
孤本琴谱《山乐集》、绘画大家王左安唯二传世真迹之一《清江春居图》,以及一套十二色的摆件,上好的羊脂玉精雕细琢成栩栩如生的各式佳肴模样,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萧昱溶将这三样物件摆在桌上左右观察,怎么也选不出一样好的来。
他总不能三样全送吧?那也太俗了些。即便送的是雅物,这么一股脑儿地递过去,也像是那等乍然暴富者拿钱砸人似的。
萧昱溶叹了口气,自个儿掀了帘子出屋,径自往眠霞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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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的花盘已经枯萎了。顾簪云今日得空,索性叫丫鬟去园子里剪了数枝花儿来,自己动手攒花盘。
她仔细地摆弄花儿,重重叠叠,左左右右,高低错落有致。
杜若一手掀开帘子,微微弯着腰,一手端了茶盏进来,面上带笑:“姑娘,世子爷来了。”
杜若刚刚放下茶盏,外头萧昱溶带了笑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元元!”
这人这回倒是舍得走正门了?
顾簪云放下手中修剪花朵枝叶的银制小剪子,微微弯了弯唇角:“你怎的来了?”
黄衫少年一撩衣摆坐到了红木圈椅上,略偏着头抬眼看她:“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真还有事。”
“我想来元元这儿蹭一顿午饭,不知元元可否愿意?”
顾簪云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长长的睫羽飞快地颤动了两下,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世子莫嫌我这儿的饭食粗陋便是。”
“怎会嫌弃?”少年扬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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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盅冬瓜燕窝,汤白如玉,鸡汁和蘑菇汁炖做的汤底入味于燕窝之中,正所谓“以柔入柔,以清入清”。干锅蒸肉用文火蒸了两柱香,肉质细腻,滋味咸美。肉质软嫩的小雏鸡在临开饭前才下锅连灼三回,喷上醋、酒、粉纤和葱花,正是一道绝妙的“生炮鸡”。一旁还放着香甜可口的梅花香饼儿和糖蒸酥酪。
相处了这些时日,顾簪云多少也知道些萧世子的喜好,饭后特地让丫鬟给他上了一盏洞庭君山茶,微宽绿极的茶叶浸在碧绿的茶汤里,茶香味甘。
萧昱溶扫了一眼丫鬟们正撤下去的膳桌,上面的菜肴都已经被他们吃得七七八八了——虽然其中大半都是他吃的,但顾簪云用的也不算少了。他喝了口茶,又看了看身前不远处一脸满足的顾簪云,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他谢过顾簪云的款待,急急忙忙地回了枕水居,一进院子就招呼着晴山将他那个红酸枝木绘彩美人图的盒子取出来,而后自己亲手仔仔细细地把那套十二色摆件一个个装了进去。
轻轻合上盖子,萧昱溶满意地看着面前这个画工精巧的盒子,对一旁的晴山吩咐道:“过几日顾九妹妹生辰,就将这个送给她。”
“是。”晴山点头应下,转出去时心里还在发愁。
这看样子……世子爷似乎是真对顾家的九姑娘上心了啊。
虽然说是顾家的嫡出姑娘,样貌品行瞧着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可是国公爷那性子……说不准同意不同意呢。国公爷倔,世子爷也倔,到时候保不齐要闹起来啊……
这可怎么办?
晴山陷入了深深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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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仲秋时节,顾家九姑娘迎来了十岁生辰。
顾簪云早早起了身。秋意渐浓,日渐寒凉,杜若先将香膏搁在炉子上热了,再转过身服侍她净面洗漱,而后去为她择选衣物。杜衡挖了些香膏细细敷在顾簪云面上,轻揉匀开了,这才净了手替她梳发。
十岁的小姑娘,妆扮也无需太过华丽。杜衡依旧为她梳了少女的分髾髻,只是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便用了朱红的发带。又在发间装饰了一枚金蝴蝶,蝶翅薄如蝉翼,稍有动作便轻轻颤动,极是鲜活。
发髻梳罢,杜若也正好择选好了衣物。白色缠枝莲的上袄搭着大红织金下裳,竟然也让顾簪云带上了一丝红尘中的明丽。
第6章 小葱虾籽炖蛋
裙下一双银红的软底绣鞋,随着走动微微露出一点上面精致的蝶戏花图样。
顾簪云轻轻巧巧地打了个转儿,裙摆微微晃动,她对着杜衡杜若展颜一笑,虽然笑容浅淡了些,却也藏不住眼底欢欣:“怎么样?”
“姑娘美极。”
闻言,顾簪云低头抿着嘴儿又笑了笑,片刻才收敛了神色,克制着自己摆出一副清冷又有礼的模样,领着杜衡往融寒院去了。
顾家九姑娘十岁生辰的小宴设在融寒院的小花厅里。
顾簪云进花厅时,顾大老爷和顾大奶奶还未来,只有几个姐妹兄弟分作几堆围在那儿说说笑笑,见她过来,便都围上来一齐笑道:“姐姐/妹妹生辰快乐!”
顾簪云浅浅笑着,一一谢过。
左茶挤到最前头,亲昵地挽住顾簪云的手臂,一面口中抱怨着:“你总算是来了!我可等了好一会儿了。”一面将她带离了那片过分热闹的人群。
顾簪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对着左茶安抚地笑了笑:“是我不好。待会儿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说,我定叫厨房做出让你满意的菜色来。”
顾家的厨房做菜好吃,这左茶是知道的。其中一道鸳鸯煎牛筋做得尤为地道入味,深得她喜欢。闻言她便略略放慢了脚步,转头看着顾簪云,面上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那我要吃鸳鸯煎牛筋。”
顾簪云早就料到左茶要提这个,微微笑了笑点头应下:“都依你的。”
正说着,迎面就走来个红衣少年。
金冠束着的高马尾随意地他大步流星地走动的动作在半空中止不住地微微晃动,金丝丹凤眼清贵矜傲。一袭红衣明得像光,烈得像火,甚至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雌雄莫辨的姝艳之色。而领口袖沿掐出的寸长的象牙白边,更是如万丛红梅中星点白雪,举手投足间皆是数不尽的意态风流。
顾簪云与他一打照面,二人眼中俱是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惊艳。
碍着此时此地周围人员众多,两人便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后就错身而过。
顾簪云身后不远处,顾大老爷和顾大奶奶站在转角略有些阴暗的地方,瞧着这一幕竟然一时间怔了怔。
“真是……金童玉女。”顾大奶奶低声道,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这是失言了,忙看了身侧的顾大老爷一眼,“妾一时不察失言,老爷莫怪。”
顾大老爷一手慢慢地捻了捻胡子,一手沉稳地摆了摆:“无妨。不过,下不为例。”
“妾知道了。”
金童玉女?
顾大老爷再次瞥了眼前这群孩子一眼。
萧家……门第高贵,家风清正,家底丰厚,深得圣心,且萧顾两家的关系也尚可。这萧昱溶虽说顽劣了些,但好生教养一番,也不是没有可能教导好。而如此,这两个孩子便又是一道长大的了,两小无猜知根知底,可谓最好不过……
若萧国公无甚异议,这倒是一份万里挑一的好亲事。
不过……不急,且待他再好生观察一番。
顾清延又不紧不慢地捻了捻胡须:“走吧,出去为云姐儿主持生辰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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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大老爷每日事务繁多,因此只喝了三盅金华小酒庆贺自己的二姑娘满了十岁,随后便匆匆忙忙地离了席。
顾簪云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进口。
虽然宴席上饭菜众多,但都是大锅做出的,不比往日依着各院不同主子的口味小份小份地精细制作,滋味上难免差了几分。
顾簪云样样都尝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
除去那碗长寿面,今日顾家厨子做的最合她心意的菜肴只三道。
一道清蒸鲈鱼,汤清鱼鲜,肉质细嫩鲜美,鱼刺被仔细挑出,鱼肉入口即化。一道凉拌木耳,圆葱白、木耳黑,色彩对比鲜明,菜品清脆可口,不油不腻。末了一碗小葱虾籽炖蛋,堪为点睛之笔。
顾簪云每一道菜只吃一口,总算挑出三道自己喜欢的。奈何宴席上菜品众多,她这样一道菜吃一口下来,已经有六七分饱腹感了。再将喜欢的菜色多品了几口,估摸着大概到了八分饱,她便放下了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只捧着杯茶慢慢喝。
宴席罢,顾大奶奶让顾簪云与其他一众小儿自去玩乐。顾簪云也明白母亲为了今日她的生辰宴,还有些庶务都未曾来得及处理,便笑着起身道:“那女儿就先行告退了。”
顾大奶奶微微颔首,顾簪云便带着一众姐妹兄弟和几位年龄与她差不多的小客人去了融寒院近处的花园。
此时已经进入仲秋时节,但顾家园丁手巧,花园里难见那荒凉败落的景致。参天的松柏古木和正开到最盛的各色秋花相映成趣,万寿菊、百日草、木芙蓉、金花茶团团簇簇,枝头蝴蝶兰的一抹紫色更是添了三分华彩。
进了园子,姑娘少爷们便各自散开了,顾簪云同左茶绕着最外围左边那条小路走着。
“今年的桂花倒是开的好。”顾簪云轻嗅着越来越浓郁的桂子香气,轻轻感叹了一句。
桂花近处是开得极其繁华的百日草,一枝一叶都曼妙无比,像是一块被巧手的工匠精雕细琢成如此模样的玉石。
她忽然想起来萧昱溶当日要她养鸟的话:“活泼些便是了。被拘得失了灵性,还有什么意思?”
活泼些……
十岁后母亲就要为她看婆家了。她原本只想着同顾家几百年来无数的女儿一样,规规矩矩地长养到十五岁。然后,听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出嫁,育子,成为一位贤妻良母。
可那真的是她所想吗?
思及从前读到卓文君《白头吟》里的那句“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时的心动,顾簪云的眼中渐渐浮上了一层迷茫。
她……是不是真的应该像萧昱溶所言,该释放一些自己的天性呢?
她爱读书,却不爱读《顾氏家规》和《女戒》《女训》;她爱字画,却不大喜欢顾家争相追捧的王左安;她爱刺绣,却尤其恨常常要绣的百子千孙图和“家和万事兴”五字……
顾簪云这头思绪纷扰,还没理出个章程来,那头左茶已经开始唤她:“云云,云云,萧世子来了。”
顾簪云闻言惊了惊,瞬间从方才的困惑中回了神,望着眼前这一身红衣风流矜傲的少年行了个礼:“见过萧世子。”
少年眉毛一扬,可到底还顾及着此处人多,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第7章 葛仙米
这回逛园子,大家都没有将丫鬟小厮带进来。于是萧昱溶赶忙伸手,在顾簪云彻底把礼行了之前将她扶了起来,又对一旁的左茶道了句“快快请起”。
既然遇见了,萧昱溶便顺路同她们一道游着园子。顾簪云也收了思绪,暂且不去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只和二人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左茶琴艺不佳,一手丹青却是妙极。几人你来我往,倒也颇得意趣。唯一令顾簪云有些惊讶的是萧昱溶竟然也对书画颇有研究——她原本还以为他是个彻彻底底的不学无术之人。
三个人走小路,略微显得有些拥挤。当顾簪云又一次拂过面前伸出的枝桠时,柔软的阳光没了那些许树荫的遮挡,毫无顾忌地倾泻了她一身。
“这些树枝也该修修了。”身后从另一条道上拐过来的顾七娘推开枝条,同自己周围的姐姐妹妹以及交好的姑娘抱怨着,“这处园子的花匠莫不是偷懒了?”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萧昱溶听见此话,低头勾了勾唇角。
顾簪云正好一个错眼看见了少年郎的笑容。她怔了怔,抬起头瞧瞧这些舒展肆意的枝条,抿了抿唇。
游罢园子又用了一顿晚宴,别府的公子小姐们便告辞了,顾府诸人也纷纷散去。
顾簪云这样一整天的热闹下来已是劳累不已,两条腿都在轻轻打着颤儿。但她犹自强撑着,不肯要杜衡来搀,直到回了屋子坐在了榻上,这才显出一两分疲惫之色,声音也虚弱了几分:“杜若,给我捶捶腿。”
杜若低低应了声,取了美人锤来替她捶腿,力道轻重适中。顾簪云半躺在榻上微微阖了眼,舒服得快要睡过去。
“姑娘。”正当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之际,杜衡从右侧房间门口的屏风后转了出来,行了个礼,“萧世子来了。”
“……在墙头。”她顿了顿,补充道。
杜若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又续了上去,只是面上带上了一丝担忧:“姑娘……虽然僭越,但奴婢还是想说一句,您同萧世子如此……怕是会犯了大老爷和大奶奶的忌讳。”
顾簪云缓缓睁开眼,眼里的迷蒙渐渐为清明之色取代,但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将睡未醒时的软糯:“男女大防么?我也是知道的。”
“只是……”她挥手止了杜若的动作,让她退下,自个儿坐直了身子蹬上绣鞋,一张冷冷清清的芙蓉面上忽然多了一种奇特的光彩,“我突然发现,有些时候,稍微出格一些也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