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簪云忙活了这些天,终于落下了那幅山水图的最后一笔。她轻轻舒了口气,转过外头的屏风出去了。
顾箫茗正坐在榻上喝茶。
她知道这个妹妹的性子。而且若非二人相熟,顾簪云只怕也不会如此行为,因此心下并不着恼,只是搁下杯盏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让我好等!该打。”
顾簪云看着她面上一点浅淡的笑意就知道她没生气,却也故作姿态,当即就要拜下去,口中还念着:“簪云来迟,甘愿受罚。”
顾箫茗愣了愣,连忙起身将她扶起来,看她还是一脸冷冷淡淡的模样,越发好笑起来:“我从前竟不知,你还是这般促狭的性子!”
顾簪云也觉得此番举动前所未有,未免有些羞窘,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顾箫茗正了神色,“过会儿祝大公子要过来,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去瞧瞧?”
顾大奶奶和顾大老爷从顾箫茗十岁起就开始替她择婿。但因着心里疼爱,看来看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一直拖拖拉拉到了顾箫茗十四岁,夫妇二人才勉勉强强地定下了江南总督的大公子祝敬言——但也没有正式定下,待会儿还要让顾箫茗在屏风后相看了点了头,他们才会正式与祝家定亲。
听到祝敬言,顾簪云就想到了书院里那个冷冰冰的祝述言。
不过听说他哥哥的性子倒是全然不同。不仅温文尔雅,礼数周全,更兼才华横溢,这才十八岁就有举人功名在身,前途可期。
这几日书院休息,她待在屋中也不过是做些焚香弄琴的事儿。顾簪云便点点头:“嗯,我陪你同去。”
她看了看身上的家常衣裳,连忙站起来:“我去换身衣裳。”
换了衣裳又重梳了头发,再出现时,顾簪云一身艾绿折枝襦裙,低调异常,半点也不曾抢去顾箫茗的风采。
顾箫茗看见她这副打扮,微微一挑眉:“怎么打扮得这样朴素?祝大公子又见不到,不必担心抢了我的风头。”
顾簪云笑吟吟地指了指顾箫茗的衣裳,料子难得,绣工更是精湛无比:“那姐姐这身衣裳又作何解释?”
顾箫茗面色一僵,探过身来就要揪顾簪云的脸颊。顾簪云自是不依。二人正在嬉笑打闹间,杜衡快步走过来,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低声道:“姑娘、三姑娘,祝大公子快到垂花门了。”
听得这话,顾箫茗连忙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裳发髻,正了神色对顾簪云道:“随我过去吧。”
顾簪云应了一个“是”字,随她出了门。二人的贴身丫鬟连忙跟上来,替她们撑起伞。
绕过眠霞居到融寒院之间的那片园子,顾簪云突然发现了一抹鹅黄。
他半蹲在一片树中间,一腿屈起垫坐着,整个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是在做什么。秋雨凄凄,打落了金黄的落叶,萧昱溶整个人都融于其中,那抹鲜亮的鹅黄竟然也带上了一点温柔。
顾簪云止不住地转头去看。
只是还不等她看个仔细,她们就已经转过了这条长廊。少年的身形为青瓦白墙所掩,连片衣角也看不到了。
顾簪云在心底叹了口气,继续跟着顾箫茗走着。
不多时,二人就到了融寒院。
顾大奶奶正坐在上首看账本,听到响动见她们进来就笑了:“两个人一起过来的?坐到那屏风后头去吧。”
二人依言坐在了那扇花鸟屏风后头。屋子里的灯没点多少,天色又阴沉,一眼看过去,倒也看不出屏风上有两个人影。
顾箫茗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放于腿上,背脊挺直却也僵硬,双眼正视前方,一动都不敢动。
伴随着外头丫鬟的一句“祝大公子来了”,顾箫茗坐得越发笔挺了,双手在一瞬间攥紧了裙子,又意识到不妥,赶忙松开来又细细抚平整。
顾簪云看得好笑。
外面的天光映进屋子,二人得以看清祝敬言的身影。
少年郎规规矩矩地行礼落座,虽然隔着屏风,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容貌,却能瞧见长身玉立,风姿闲雅。而在随后顾大奶奶同他的交谈中,祝敬言也是有问有答,字字句句都显得清俊有礼。
顾箫茗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温柔而美好。
顾簪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
不多时,祝敬言告辞离开。顾大奶奶唤了顾箫茗出去,面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我儿,你觉得这位祝大公子如何?”
“常言道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女儿不懂这些,一切都由爹娘安排便是。”顾箫茗白皙的脸庞上两抹飞红,顾大奶奶看得分明,她了然地一笑:
“好。那么,你们便先回去吧。”
顾簪云从屏风后走出来,和顾箫茗一道告了退,原路返回。
路过方才那树丛,她特地仔仔细细地看了几眼。
入目只有满眼金黄,并无方才那人的身影。
他回去了?还是去了别处?他在这儿做什么?下了雨不撑伞地蹲在这儿,回去该受凉了吧?
顾簪云一路胡思乱想到了长廊尽头。顾箫茗的院子在另一侧,在此便与她分开了。
顾簪云站在廊尾,默默出着神。
“……姑娘?”杜衡试探着轻轻唤她。
顾簪云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们回眠霞居吗?”
“不了,先去……”
“元元,你怎么在这儿?”她身后突然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
顾簪云转过头,看到萧昱溶一身湿淋淋地站在她身后,不断有雨水顺着他的袖口衣角滑落,颊边两缕碎发也贴在脸上,水珠自发尾划过白皙的脸庞,划过修长的脖颈,悄然没入衣领。
这样看着,萧昱溶更是肤白而发黑,一双清贵的眼上睫毛浓密而长,眼睛眨动时睫毛像两柄扑闪扑闪的小扇子。
这一下猝然转头,他们靠的太近了些,顾簪云甚至都能感觉到萧昱溶温热的呼吸。
她竟然一时失语。
“元元?元元?”少年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试探地叫了两声。
“不会染上风寒烧起来了吧……”萧昱溶自言自语着,将手抚上她的额头,“烧傻了可就不好了……诶也不烫啊。”
顾簪云心里一惊,连忙想要后退,脚动了才发现身后是墙壁,只能由着萧昱溶将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背温热,可顾簪云却觉得脸上更热。一抹嫣红悄悄爬上她那白玉似的耳垂,可谁都不曾发现。
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顾簪云不由得咬了一下嘴唇。
萧昱溶拧着好看的眉毛,对一旁的杜衡道:“快些把你家主子送回去,再给她煮碗姜汤……不,算了,先和我回枕水居,我那儿备了姜汤。”
杜衡看看顾簪云,见她仍旧是一副在出神的模样,半点儿反对的意思也没有,犹豫了一会儿。又想到回眠霞居、煮姜汤都还需要时间,枕水居离这儿更近……杜衡抿抿唇,点了下头:“那好吧。麻烦萧世子了。”
萧昱溶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儿。搀好你家姑娘。”
说着,他便和二人一道往枕水居去。顾忌着自己身上都是水,萧昱溶便没有伸手去扶顾簪云,只是步子迈得极慢地跟在后头,万一顾簪云倒下来了他还可以伸手扶上一把。
顾簪云并不是真的傻了,自然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她此刻脑中思绪纷繁杂乱,千头万绪而喉咙干涩,既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茫然地由杜衡搀着,走在去枕水居的路上。那个眉目矜傲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头,唯恐她摔着。
这样冷的天,她居然浑身发热。
心跳得有些太快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大概是真的病了,要请个大夫了。
顾簪云茫然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元元动心了!(好像男生这方面会比较迟钝?但是萧同学也很快了!)
第10章 黄鱼
不多时,三人就到了枕水居。
进屋时晴山点春正等在屋子里。晴山焦急地在屋里打转儿,一面转一面训斥点春:“你也真是的!这样冷的天,还下着雨,就让世子爷穿得这么单薄的跑了出去!还连把伞都忘记给他!到时候世子爷若是生病了,我就唯你是问!打你一顿板子!”
“那个……世子爷回来了……”点春缩在角落里,弱弱地说道。
晴山没听清:“什么?”
“世子爷回来……”
点春提高了声儿,但话还没说完,晴山就和顾簪云萧昱溶打了个照面。
一瞧见后头的萧昱溶这样一身湿淋淋的模样,晴山就惊了,哀叹着扑了上来:“世子爷——您这是怎么了——”
语调之凄婉悠长,哀转久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萧昱溶快死了,小厮在嚎丧呢。
萧昱溶一脸嫌弃,一个闪身避开了:“滚滚滚!边儿去!”
又吩咐道:“先给元元上碗姜汤,再给我也上一碗。待会儿记得去要热水,我要沐浴。”
枕水居里忙碌起来。很快,顾簪云和他的姜汤就端了上来。热气腾腾而带些辛辣的姜汤入口,顾簪云总算回了些神智。
她慢慢用完这一盏姜汤,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对萧昱溶微微一笑,又很快不自觉地慌张地移开视线:“多谢萧世子……萧昱溶。”意识到喊错了,她连忙改口。
萧昱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今天的元元似乎有些奇怪。
他很快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管他呢,元元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又坐了一小会儿,顾簪云起身告辞:“我先走了,你……记得换衣裳。”
说完,她也不等萧昱溶说什么,赶忙快步走了。
今日的感觉实在太过异样,尤其是面对萧昱溶之时。她……她且先离开,待过几日这种奇怪的感觉散去了再见萧昱溶。
萧昱溶端着姜汤坐在原地,一脸茫然。
元元这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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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簪云回了眠霞居,也不说话,只是坐在窗边对着案上的残局发怔。
黑白棋局在她面前交织成一片,就好像此时此刻她那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
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
杜衡杜若原本以为她是在思索残局,也不敢打扰。但大半天都不见姑娘落下一子,这才开始觉得怪异。
似乎……自姑娘走在那条长廊上就开始有些不大对劲了。
该不是那条长廊上有什么妖魔鬼怪,或是有什么东西和姑娘冲撞了吧?可往日走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啊?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是新近才有的呢?她要不要禀告大奶奶,看看如何处理……
杜衡正在犯愁,杜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她:“该用晚饭了……要不要和姑娘说啊?”
杜衡咬咬牙:“说吧。”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今天是我同姑娘出去的。真有什么事儿,也是我该担着。我去说吧。”
“姑娘,该用饭了。”
听到杜衡轻轻的呼唤,顾簪云从思绪中惊醒过来:“用饭?啊,好,让他们摆膳吧。”
黄鱼一盘,切成小块用酱酒浸泡密封了一个时辰再沥干,然后爆炒至两面金黄,加了一茶杯的金华豆豉、一碗甜酒和一小杯秋油,待卤干色红之时,加上糖、瓜、姜收起,沉浸浓郁,向来为顾簪云所喜。一碗火腿煨肉,做工精细复杂,火腿与肉相互借味,更有葱、椒、笋、香蕈、小淡菜、鹰爪、海蜇、胡桃肉配之,滋味丰富。另有笋脯、玉兰片、蕨菜、台菜等小菜素菜若干。
饭后杜衡特地吩咐了,除一杯泡得恰到好处的雨前龙井之外,还有一小碗香甜可口的杏酪,一叠粉糯味甜的百果糕,松仁胡桃颗颗饱满香脆,并一叠栗糕,栗子、松子、瓜子仁的滋味混在一起,妙不可言。
但即便是这样一顿特地做得丰盛美味的佳肴,顾簪云也不复往日畅快,样样菜都只动了两口,而饭后小食除去一碗杏酪喝完了,余下都只用了一块就不肯再吃,只捧着茶喝。
杜衡心里焦急万分,却不敢说些什么,只能转头去找杜若商量。听杜衡说了下午的事儿,杜若蹙了眉头:“在长廊上……你说姑娘回来时特地打量了那片树丛几眼?”
杜衡点点头。
“那你去的时候,可曾看见树丛里有什么?”
杜衡也皱起了眉头,尽力回想:“树丛里?树丛里都是一片金黄,若有什么,我肯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啊。”
杜若沉默了。
片刻,杜衡颤抖着声音开了口:“等等……我记得,萧世子尤喜穿鹅黄衣裳?”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慌之色。
原先想着不干扰姑娘的事儿,没曾想到了如今,竟然酿成了这样的局面。
这可怎么办?
杜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反正,无论姑娘打算怎么做,我都会帮助她。”
杜若看她一眼,笑了:“谁不是呢?”
二人微微松了口气,却很快又发起愁来。
姑娘喜欢萧世子,可萧世子是不是喜欢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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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书院门口。
一众丫鬟小厮现在门口,等着主子。看到萧昱溶今日带来的是点春,杜衡心中一喜,不着痕迹地挪过去。
点春见到她过来有些诧异,不过他也实在是无聊,有个人说说话也挺好的。
杜衡同他寒暄几句,很快进入正题:“听说祝三公子和左家姑娘是定了娃娃亲的呢。你家世子可也有娃娃亲?”
点春挠了挠头:“娃娃亲?这个,还真没有。原来长宁公主还在的时候,就说过绝不定娃娃亲,要等大了再看品行。”
“国公爷倒是很看好忠定侯府的大姑娘,可世子爷不喜欢,还说她‘木讷无趣’。其实……”他想想又补充了几句,说到后半段还特意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们家姑娘挺知书达礼的啊……”
杜衡险些笑出声,这个小厮也太单纯了些。
她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样的吗?难道世子爷就没有喜欢的人?”
点春费劲地回想了一番,诚实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看着,世子爷最亲近的就是你家姑娘了。”
杜衡心中一喜,面上还要半点儿不露,只是笑:“这样啊?”
二人又闲聊了些其他的。见到书院里头有主子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杜衡忙退回女学门口,等着姑娘出来帮她拿东西回眠霞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