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簪云同样是早早醒了,听到萧世子到访,面上的诧异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扬了声儿吩咐:“请他进来。”
灵动的眸子一转,点染上了几分笑意:“我正愁没人贴窗花呢。”
一旁奉茶的杜衡有些讶异:“姑娘……”却被顾簪云抬手止了。她只能闭口,不再言语。
萧昱溶一大早过来看顾簪云,却被她抓了壮丁,这会儿心里半是欢喜半是郁闷地替她贴窗花——虽然窗户不算高,但是因为窗花得贴到窗户正中,顾簪云身边的丫鬟又大多是和她一样年纪的,个个身高都差不多,甚至还矮了些,是以往年都是请别处的高个儿丫鬟来的。今年有了萧世子自投罗网,自然是另作安排。
“哎呀又歪了歪了,这副临江仙可是我最喜欢的,你可不能贴坏了!”顾簪云急得快要跺脚,难得露出了小女儿娇态。可萧昱溶头一次进姑娘闺房,还是心上人的,自然忍不住多瞟两眼,手下一乱,又歪了。
顾簪云:“……”
“你走吧,我找个高个儿的丫鬟来贴。”顾簪云冷静又冷漠地道。
萧昱溶赶忙摆手求饶:“诶别别别,元元我错了!下一张我一定贴好!”
“好吧。”顾簪云看他神色真挚,一双清亮的眼专注地看着她,勉强松了口,“再信你一回。”
萧昱溶这回再不敢乱瞟,认认真真地贴完了所有窗花,同她邀功:“怎么样?我贴的如何?”
顾簪云惆怅地看了一眼她卧室的临江仙,违着本心夸奖他:“你做的特别好!”
萧昱溶知道她不是真话,却也只是一笑。
他感觉三年来每到今日就特别沉重的心突然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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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顾府热热闹闹地用了一顿年夜饭,随后长辈们摸叶子牌,小夫妻卿卿我我——三姑娘顾箫茗独自坐在一处远远看着新近成婚的顾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抿着嘴儿温柔地笑,脸上的红也不知是被外头的大红灯笼映的还是怎么的,余下小辈们自去玩乐,只要不离正院便是。
顾簪云也坐在一边,看着那些更小的孩子们打打闹闹。她背脊挺直,双手端端正正地置于膝上,面上一点浅淡的笑容恰到好处,几乎像是用尺子比划着量出来的。
萧昱溶瞧得难受,悄悄走过来问她:“要不要下棋?”
顾簪云终于有一点放松下来的趋势,只是面上微红,不过她坐在窗边,又有大红灯笼照着,别人也瞧不出来:“好。”
“围棋那个太端庄了些,不适合今晚。我们下五子棋吧?”萧昱溶摆了棋盘出来,先把黑子给她,而后问道。
顾簪云点点头。
他们下的是连成五子后可以收回棋盒的法子。下了一个时辰后,顾簪云看着自己几乎空了的棋盒,沉默了片刻,直接将两人棋子的颜色掉了个个儿:“再来一盘。”
同样的一个时辰,同样的结局。
萧昱溶笑吟吟地看着她:“如何?再来吗?”
“我今天有点累,眼神不太好。”顾簪云解释道,神色十分真诚。
萧昱溶笑吟吟地点头:“我知道。”
顾簪云:“……”
“不玩了。要放爆竹了。”她冷漠地起身离开。
萧昱溶看着她的背影,扬眉一笑,随手将棋子丢进棋盒里,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
元元真是……特别可爱!
不过顾簪云也没诓他。她起身用了一块梅花饼儿的功夫,就有穿着浅粉衣裳、用红色发带束着发髻的小丫鬟一脸喜气洋洋地快步走进来,向屋里各位主子禀告:“快到子时了!”
众人一齐涌出去,笑闹着在子时到来的时候点燃了新旧之年交替时的爆竹。
千家爆竹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万家灯火将此间照耀得明亮如昼,江州城在今夜繁华热闹到了极点。萧昱溶侧过头去看一旁的少女,她清丽的眉眼被明亮的火光映得温柔。
萧昱溶忽然爱上了江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燕京岁时记·腊八粥》:“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开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
第13章 砂糖橘
时如逝水,奔涌不息。似乎昨日还是大红灯笼映照下,女儿羞待嫁,今儿个便是十里红妆,云鬓花颜为君妇。
顾簪云今日的打扮依旧是难得一见的娇美。湘妃色的裙裳穿在身上,倒让人想起这位平素端丽清冷的小姑娘竟然不过是堪堪十岁的年纪罢了。
顾大奶奶一大清早就来看过顾箫茗,握着她的手垂泪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因为前头事忙不得不出去了,其余几位原本坐在这儿的奶奶们也去帮忙张罗着。是以顾簪云进屋时,只看到大少奶奶坐在顾箫茗边上,二人皆是俏脸微红。
毕竟,一个才为新妇不久,一个不过是刚刚要出嫁。
顾箫茗这会儿还没上妆打扮,一张素净的脸,头发仍旧梳成垂髫,身上也只穿了家常的云水蓝莲纹裙衫。见到顾簪云,她努力压了压心中的紧张与羞涩,摆出姐姐的派头来,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簪云来了?坐吧。”
顾簪云应了坐下,一旁的小丫鬟忙送上茶水。
她先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去看顾箫茗。只是她虽说这几月也参加了大姐二姐的婚礼,到底不是亲姐姐,如今见到顾箫茗在眼前将要出嫁,未免有些想说又不敢说之感。
既害怕自己惹了她伤别离,又唯恐此时不说,来日姐妹相聚时日无多。一时惶恐,竟是如同那些近乡情更怯之人一般。
大少奶奶知道她们姐妹或许要说些体己话,特意起身去了外间,笑道:“外间那盆花开的漂亮,我出去瞧瞧。三姑娘,九姑娘,你们先在这儿坐坐。”
大少奶奶出去后,顾簪云冲姐姐抿唇笑了笑,目光忽然触及汝窑美人瓶中插了几枝花匠在温室养出来的桃花,她这才找到了物什起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瓶花好寓意。”
顾箫茗被她打趣得面上飞红,伸手就轻轻揪了揪她的面颊:“好伶俐的一张嘴!若是叫那些夸你温和有礼的人瞧见了,还指不定怎么打趣儿呢。”
顾簪云笑了起来:“我只同姐姐这么说,不叫外人瞧见。”
顾箫茗看看那瓶花,却是也笑了:“你可还记得你五岁时我们去桃林的事儿?”
顾簪云回想了片刻:“怎么会不记得?”
三月里桃夭艳曳,绚烂如霞。
那日书院没课,请过安,三姑娘身边的雀枝就来问顾簪云,可要同去桃林。
顾簪云欣然应允。
幼时姐妹二人喜做相似打扮,皆是湘妃色的裙衫,钻入重重粉桃里,一晃眼竟不知是人是花,亦或是花妖现身于尘世。
顾府的桃花树龄高,开的也漂亮。天上粉霞遍布,地上落英缤纷,顾簪云瞧见一朵开的尤其好看的桃花,从花瓣的形状到片数再到每片花瓣的位置,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的。她争着要那朵花,十岁的顾箫茗自认是个大姐姐了,便用力将她抱起来,最后脚下一个不稳,二人齐齐摔倒在一地落花里……
顾箫茗不由得笑出声,双手比划了一下:“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这么高,这么大,但胖的很,平常圆滚滚的像个年画娃娃,我只觉得你可爱。那日将你抱起来,才发觉竟然是个小胖姑娘!”
顾簪云羞恼得耳垂渐红,不由小小瞪了姐姐一眼:“别说了呀!”
外头忽然响起大少奶奶的声音:“三姑娘?”
顾箫茗一顿:“嫂嫂,怎么了?”
“祝大公子到门口了。”
随后全福人便进了屋子。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顾簪云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全福人为顾箫茗绞面梳妆,直到最后大红色喜服加身,大在开的窗子映进的阳光的照耀下,金绣流光溢彩,华贵娇美。
“姐姐美极。”顾簪云笑着上前,福一福身,“祝姐姐与姐夫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随后她退下,旁的几位各房夫人和大少奶奶皆守在外头,待顾箫茗出去了,便纷纷祝贺。
伴着丫鬟的又一句“祝大公子进府了”,全福人亲自为顾箫茗盖上了大红盖头。接下来,她便要去前院拜别父母,而后坐上祝家的八抬大轿,自此成为祝家新妇,祝顾氏。
想到这儿,倚在内室墙上的顾簪云忽然自心底涌上一股悲伤。身为姑娘家,她不能去前院,只能从大开的窗子里看着阳光下顾箫茗一身大红喜服,步步生莲,渐渐走远。
那是从小带她玩闹、替幼时顽劣的她受罚、等她大了又时常对她嘘寒问暖、偷偷教导她如何收服管理下人的姐姐啊。
顾簪云抿了抿唇,转身出了院子,回到眠霞居。
眠霞居前的桃花含苞待放,她今日也是一身湘妃色,可她的姐姐却已经是一身大红,嫁与别家。
想到这儿,顾簪云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萧昱溶候在眠霞居里,最先看到的就是小姑娘这副眼眶微红,泪珠子在眼睛里打转,将落不落的模样。
漂亮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她周身,眼里浮现出一丝怒气:这是哪个给她气受了?
心里头这么想着,他的声音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温柔:“这是怎么了?”
顾簪云没想到他在院子里,一时羞恼,暂时也顾不上质问他,先连忙别开了脸,过了片刻才闷闷地答:“姐姐要出嫁了,我有些……难过。”
萧昱溶沉默了。
被人欺负了,他能帮她欺负回去;若是些别的事儿,他倒也好安慰。可是姐姐出嫁……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萧昱溶试探地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个砂糖橘递过去,“要不要吃个橘子?很甜的。”
顾簪云眸中含泪地看了他一眼。
她容貌清丽,这样看人,只叫萧昱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萧昱溶默了默,决定捍卫一下砂糖橘的尊严。
他开始低头剥橘子。片刻后,他把一个完完整整、连皮带丝儿都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递到顾簪云手里,神色无比诚恳:“真的很甜,不信你尝尝看。新上的砂糖橘,不甜你打我。”
顾簪云:“……”
她的悲伤是一个砂糖橘就可以疏解的吗?
顾簪云看了看手里饱满莹润的橘子,到底还是不忍心拂了萧昱溶的面子,轻轻取下一瓣放入口中。
真的很甜。
她低下头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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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祝府。
春夜里还有几分寒意,顾箫茗特意没让关窗户,就坐在床上看着月亮,从只有满窗星辰到月亮渐渐露出一个角儿,再到月亮占了小半个窗子。
夜一点点深了,外头那隐隐约约的宾客喧闹之声也慢慢低下去。祝敬言他……要回来了吗?
向来冷静自持的顾三姑娘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身下的褥子,手上被数个硬物硌着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床下垫了不少花生枣子一类的物件。
她只坐了个床沿,是以方才并没有感觉到被子下面铺了这些东西。
花生枣子……
想到它们的寓意,顾箫茗面飞红霞,更加紧张起来。
她带来的丫头和祝家伺候的丫鬟全都候在外头,屋里只有她一人,安静得能听见那对同婴儿小臂一般粗的红烛发出的轻微声响。
外头的喧闹已经彻彻底底地歇了。
祝敬言怎么还不来?莫非……他其实看不上她,今夜要去睡书房,并不打算与她圆房?
顾箫茗更紧张了些。新婚第一夜,夫君不与她圆房,这对于她在祝家的立足是十分不易的。
又过了一会儿,顾箫茗已经开始冷静地思考,如果祝敬言真的看不上她,她往后该如何在祝家生存的一系列事宜。
红木雕花门忽地一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面食的香气散发出来,顾箫茗觉得自己饿了一整天的胃更疼了。她抬眼看过去,祝敬言端着一大碗阳春面进来了。
确切地说那不是碗,是个小盆。
一身大红喜服的清俊少年微微一笑:“我听嬷嬷说,女子出嫁往往要饿上一整天,就让厨房给你做了这碗阳春面。”
“因为不确定你究竟想吃多少,就让厨房多做了一些。若是你吃不完,留给我便是。刚巧方才酒席上我被他们灌了不少酒,晚膳也没用多少。”
似乎是猜到顾箫茗要拒绝,少年在唇前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对她眨眨眼:“我叫院子里的小厨房做的,父亲母亲不会知道的。你若是还想要吃什么,尽管叫小厨房去做便是了。”
顾箫茗怔了怔,这人当真是温柔妥帖。
可是让他吃她吃剩下的……
她刚要开口,祝敬言便站起来往屏风后走去:“我一身酒味,不大好闻,你先用吧。”
说着,便叫人抬了热水进来。
顾箫茗微微笑了笑,鼻子忽然有些酸:“再拿一副碗筷进来吧。”
她默默地将一半面条分给了他。这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面。祝敬言洗漱罢出来,看她这副模样,不由一笑,也在她身侧坐下,开始用膳。
顾箫茗悄悄看了身旁清雅的少年一眼。
顾簪云的祝福犹在耳畔:“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她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痛心疾首)萧同学你看看你!别人祝敬言又想到媳妇儿饿了一天要多吃点又想到媳妇儿害怕被公婆说又想到媳妇儿肯定吃不完!你呢!连安慰人都不会!
萧昱溶:(冷漠脸)老子的砂糖橘天下第一!而且元元吃了明显高兴了!
作者菌:……
“再说了……”眉眼骄矜的少年缓缓抬眼,一双清贵的金丝丹凤眼看了过来,眼里满是矜傲之色,他半倚在墙上,鹅黄衣裳张扬明媚,虽说少年的身形清瘦单薄了些,但黑底金纹兽口腰带勾勒出了劲瘦的腰身,“他有我好看?”
作者菌:(阵亡,脑子里疯狂炸烟花)……没没没……没有……
第14章 春不老乳饼
三日后就是回门的日子了。
顾簪云特地起了个大早,一边洗漱一边吩咐着:“待会儿杜若你让个丫鬟去守着,打听打听前院的消息,姐姐回来了就报予我。”
虽然姐姐回来了,但是在顾家,课业的重要性不容小觑,是以顾大奶奶至多在午膳时候叫她们过去见见。可是顾簪云总是要收到消息才安心。
杜若点点头,手下动作分毫不乱,麻利地给她梳了个分髾髻。待顾簪云带着杜衡走了,就到了院子里,先找了个瘦小伶俐的丫头:“红梅,你去院门那儿守着,前院一有三姑娘回来的消息就去书院那边找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