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快步出了眠霞居。
杜若这才开始布置院里的扫洒事宜:“昨儿个那处廊下有燕子做了窝,虽说是喜事,但是你们可得仔细着,别让姑娘瞧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朝阳在眠霞居里扫下一片春日清晨时半温的光芒,窗檐下的百灵鸟也看见了外面两只眼珠子左右溜溜转动的燕子,扑腾得笼子直晃,一面欣喜地叫了起来,叫声婉转而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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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簪云坐在窗边,日光泼落了一身,眉目便显得更是纯净清丽不少。
她一向用功勤勉,颇得先生们的喜爱,但今日上午却是频频走神。
虽说手里的动作不算慢,也没出什么大差错,但女先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走神。
今日上午这堂课习的是书法。女先生走到顾簪云边上,轻轻咳了一声:“今日的字略浮了些。”
顾簪云一怔,连忙停笔垂手,恭听教诲。女先生又指点了她两句,便去看别人的字了。
顾簪云心里也知道自己今日上午是有些心浮气躁,这会儿被女先生警告了一番,未免有些过意不去。左右她这座位靠着骑射场,杜衡若是得了什么消息,她也瞧不见。这便强自收敛了思绪,不再将五分心神都扑到姐姐回门一事上。
书法过后是绘画,顾簪云收拾了东西交给候在一旁的杜衡,又换上绘画课用的物什。
“三姑奶奶回来了。”杜衡轻轻道。
顾簪云手里摆放颜料的动作一停,很快反应过来“三姑奶奶”说的是顾箫茗。
她放好颜料,又拿了几张裁成不一大小的熟宣铺好,妥当地把白玉镇纸压在上头,浅浅一笑:“好,我知道了。”
果不其然,午间就有融寒院的丫鬟来请,说是顾大奶奶在融寒院小花厅设了小家宴,请九姑娘过去。
既然说是小家宴,那么用的除去一个祝敬言,便只有顾家大房诸人了。
想到顾大奶奶小厨房里逢宴席才做的鸳鸯煎牛筋,顾簪云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进了融寒院,与诸人一一见礼,方才落座。顾簪云着意打量了顾箫茗的神色,一张芙蓉面白里透红,眼里水雾润泽,似春水若秋波,看向三姐夫祝敬言时竟带上了顾簪云从未见过的缠绵缱绻。
顾簪云只觉得即便那目光不是对着自己,也是看得人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感到羞燥。再去看祝敬言,那眼神竟同姐姐一般无二。
顾簪云隐隐约约地感觉耳垂渐渐烧了起来,她不敢再看,慌忙低头吃菜。
桌上的除了一道她心心念念的做得尤其地道入味的鸳鸯煎牛筋之外,还有假蟹一盘。说是蟹,但前头缀了一个“假”字,显而易见,这道菜并非是用螃蟹做的。假蟹,乃是以去骨的两条煮熟了的黄鱼加上四个调碎的生盐蛋,起油锅炮,又加了鸡汤滚熟的。先前做的时候并不将盐蛋和入鱼肉,熟了之后才调匀了,加上香蕈、葱、姜汁和酒,吃的时候用醋蘸一蘸。在旁的无螃蟹可吃的季节,此菜可慰相思之苦。
除了这两道,还有酒酿鲥鱼、爆炒羊肉丝、蘑菇煨鸡、八宝豆腐、笋煨白菜、虾肉炒台菜、肉末鸡蛋羹等菜肴,琳琅满目,而两盘小点心——麻团和栗糕,香甜可口,顾簪云更是接连用了好几块。
用罢饭食,顾簪云抬起眼,正巧又看见了祝敬言体贴地为顾箫茗端茶送水,温柔小意自不必去提。她连忙移开视线。
所幸这场小家宴很快便结束了,顾簪云起身告退,回了眠霞居午歇,下午又匆匆赶往书院。
只是姐姐与姐夫的眼神举止却还在她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若是她以后能……
停停停,不能再想了。
顾簪云边上着课,脸慢慢地就染上了几丝红晕。她唯恐被先生发现,慌忙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一下午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萧昱溶下了讲四书的课,带着旁人早就见怪不怪的目光,一步一步慢腾腾挪到了女学门口,正正巧遇见了刚刚收拾完东西从书院里头出来的顾簪云,连一分一毫也不差。
不过今天的元元有一点不一样。
那对仿佛白玉做成的耳垂竟然带上了些许红晕,像是羊脂玉里浮了一抹胭脂色。而一双平日里清亮的眼,此刻更是水光潋滟,动人到了极点。
萧昱溶的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滞:“元、元元……”
顾簪云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仿佛被火烧了一般飞快地收回目光,只敢低着头问他:“怎么了……今天还是一起走是吗?”
顾簪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想到了什么。
她她她……她居然在想如果自己和萧昱溶的身份如同姐姐姐夫那样,会是如何!
她虽然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自己对萧昱溶的心意,却从来不曾、不曾如此!
虽然羞恼,顾簪云却控制不住地想了下去。
如果那样的话……出嫁之时,八抬大轿,满目娇红,萧昱溶的手……
顾簪云悄悄瞥一眼萧昱溶的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显得干净又明朗。比起她的手,要大上几分。
这双精致的手会拉住她的手,而后少年会用一把清朗的嗓音说:“请娘子下轿。”
回门之日,宴席之上,黄衫——不不不,那日依着大魏规矩,新婚夫妇应当穿红衣——一身红衣风流的少年会为她夹一筷子她喜欢的菜肴,笑吟吟地看着她,清贵的金丝丹凤眼会明亮得仿佛盛满了九天星河,还倒映着她的身影:“娘子请用。”
别再想了!
顾簪云越想越觉得面颊耳垂越来越烫,她又羞又恼地咬了咬下唇,看了身侧的少年一眼。
“元元你……怎么了?”萧昱溶一脸诧异,隐隐约约地,还透着些许担忧。
“我没事。”顾簪云飞快地摇了摇头。
萧昱溶坚持不懈:“可是我看你脸和耳朵都很红,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你要是不想麻烦长辈们,我就让点春去帮你请。他从小就和我一块儿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腿快嘴甜手脚麻利,最合适不过!你就放心吧!”
说到最后,萧昱溶的语气还带上了一丝小小的骄傲。
顾簪云看他一眼,惆怅地再度摇了摇头:“真的不用,我没事,就是……被太阳晒的,一会儿就好了。”
萧昱溶奇怪地看了看天边半落的夕阳,橘红的一大个已经被远处的江州城城楼遮去了小半,斜阳余晖温柔地披了他们一身,在二月乍暖还寒时候,此刻的日光还显得微凉。
“好吧。”既然元元说没事,那他便暂时先不强要她答应,免得她又觉得过意不去。
回到眠霞居,顾簪云先吩咐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杜衡杜若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带着屋里服侍的丫鬟一道退了出去,只留她们二人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门。
顾簪云快步走进卧房,将脸埋在柔软的缎面锦被里小小地叫了一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刚要让人进来,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到妆镜前理了理额发和两侧的些许碎发,随后才扬声唤了杜衡杜若进来:“好了,我没事了,让她们摆膳吧。”
杜若微微福身,应了一个“是”字,击掌示意丫鬟们进来。
一个个红木托盘被鱼贯而入的丫鬟们捧在手上,托盘里的杯盘碗盏一一放下,随后丫鬟们又流水似的托着空托盘出去。
这厢杜衡笑吟吟地对顾簪云道:“您前不久吩咐想吃大奶奶屋里的春不老乳饼,小厨房的李婆子特地去和大奶奶厨房的牛婆子学了这道菜的做法,这便送上来了。您尝尝?”
顾簪云用了一块,味道果然极其相似。
她点点头:“这李婆子有心了,赏。”心里却思量起了别的东西。
春……春情之思……
暮色四合,月上柳梢,灯影昏黄。
顾簪云忽然想起了元人徐再思的那首《蟾宫曲·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顾簪云轻轻叹了口气。
外头传来个小丫鬟的声音:“姑娘,世子爷他……带了个大夫过来。”
顾簪云:“……”
“让他们进来吧。”
相思便相思,萧昱溶如今对她这般上心,她顾簪云若不能让他喜欢她,枉有“聪敏”一评!
看着大步走进来的少年,顾簪云笑得眉眼弯弯。
作者有话要说: 萧同学:我都这么真诚了!一个两个都以为我还没喜欢上元元!难道我是花心大萝北吗!
ps.鸳鸯煎牛筋出自《射雕英雄传》(这个是某天随手收集的素材,我其实没看过金庸老先生的书……qwq)
春不老乳饼,之前出现过一次,出自《金瓶梅》(同样是素材,我……也没看过)
肉末鸡蛋羹,码字饿了想吃,顺手加的
其他菜肴出自《随园食单》(我jio得顾府可以改名叫随园了2333,我爱这本书!)
第15章 春日游
“老赵,这几匹马是真的喂好了的喔?”临行前,周旺拉着马厩的管事再三确认。
顾家马厩管事赵丁“啧”了一下嘴:“老周啊,这你就不厚道了吧?多少年的情分了,每次都要问一遍,这不是打我赵丁的脸啊?”
说着,他挥了挥手,有几分无奈:“喂好了喂好了,你就放心吧,走走走走走!”
周旺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把惯用的那几匹马套上车,驾到了角门处。
后头另一个车夫上前来,半开玩笑地说了句:“老周啊,那我的这几匹马喂好了没啊?”
赵丁眼睛一瞪:“边儿去!一个两个都来消遣我是吧?”
那车夫嘿嘿一笑,也套了马走了。
车夫们在前院等了小半个时辰,主子们才一个接一个地从角门里出来,上了马车。
今儿个是上巳节,府里大大小小不少主子都要结伴出游,在桐水畔宴饮游乐。老太爷老夫人年纪大,早就明确拒绝了出游一事,而男子这边除去体弱多病的顾四叔,女眷那方除去庶务繁杂的顾大奶奶、安胎的顾八奶奶,余下的大小主子,甚至包括借住于此的萧昱溶都一道出了府。
顾簪云今日穿了身豆绿的上襦,象牙白的丝线自衣摆往上,绣出两枝枝干嶙峋的白玉兰。下裳是水蓝的,这料子素净,白里微微透出一点蓝来,裙摆处用银线零零散散地绣着朵朵精致的白玉兰,搭着上襦,便仿若是风吹枝头,摇了满枝落花坠于裙角一般,清雅又明净。
她扶着车壁上了马车,萧昱溶骑在马上回过头远远望着,身边的顾家兄弟拍了他一下:“看什么呢?”
“没什么。”萧昱溶收回视线,扬眉一笑,“前些日子你骑射输给了我。今日上巳,宴饮游乐之时以文比为主,可要再比一局?”
那顾家子弟被他激起了好胜心,再加上又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纨绔名声在外的公子哥儿——虽然这小半年萧昱溶在书院里的勤勉众人有目共睹,但人最开始的刻板印象是难以抹去的,当下便应了:“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昱溶轻笑一声,没说话。
一旁的点春不由得偷偷笑了。
长宁公主对世子爷的教导可以说是分在上心,只不过世子爷聪明学得快,有大把闲暇时间出去玩耍,又一向不大喜欢四书五经那些东西,不符合当今的主流思潮罢了。也不知怎么的,前些年京中突然就传出了世子爷的纨绔名声,还愈演愈烈,甚至认为世子爷之顽劣,犹甚那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强抢民女、败光了祖宗基业的人,点春晴山每每听到,都气得脑门冒烟。
只可惜国公爷多方查探,也找不出传播谣言之人。那时又逢长宁公主新丧,宣国公府不适宜在外过多活动,最后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倒也亏得世子爷天性乐观,不曾放在心上。若是换了那敏感脆弱的,指不定这会儿要多抑郁痛苦呢。
想到这儿,点春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又赶忙收回跑得太远的思绪,打起精神服侍世子爷。
桐水离顾府不算太远。年年上巳节,江州城的文人士子、世家宦官都会聚集于此,各自或是一道设宴玩乐。
不多时,顾府一行便到了桐水之畔。
“姑娘当心些。”杜衡小心地扶着顾簪云下了马车,甫一抬眼就瞧见了萧世子正骑着马往这边来。
三月之初,桐水河滨,暖风和煦。江南的杨柳袅娜多姿,像亭亭立于河畔的美人。来往的女儿家任由如云的袖摆在风里摇曳,只顾用团扇掩着面,悄悄地打量那不知谁家的少年郎。
顾簪云面前,是她的少年郎。
萧昱溶背脊挺直地坐在一匹枣红马上,身上依旧是鹅黄衣裳,只是雅致的银杏叶纹也生生叫他穿出了明丽华贵之色。金冠高高束起的马尾总给人一种张扬而朝气蓬勃的感觉,此刻正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倒是颊边有两缕柔软的碎发,莫名添了几分柔和的味道。
路边是大胆的女子在吟唱诗歌:“春日游,杏花落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萧昱溶一双贵气的金丝丹凤眼将将顾簪云上下一扫,蹙了眉:“你就穿这么点儿?”
“一会儿就热起来了,那时刚刚好。”顾簪云解释了一句。
萧昱溶却是不管她怎么说。一会儿就热起来了?那这可还没到一会儿呢!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他用马鞭点点杜若,扬了扬下巴:“去,把你给你家姑娘带着的披风取出来给她披上。”
杜若迟疑地看了顾簪云一眼,见她眼含笑意并无反对的意思,连忙快步回了马车那儿取出了披风,再折回来给顾簪云披上。
“你也太过小心了些。”顾簪云低头系着披风的带子,长长的睫羽倾覆下来,被朝阳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芒,口中的话看似抱怨,但听话音,谁都知道她不过是玩笑——真是奇了,顾九姑娘居然也会开玩笑,“我又不是那瓷做的人儿,容易碎了。”
萧昱溶却不答,只是一笑。远处有顾家子弟高声唤他:“世子爷!我们跑马去吧!”
萧昱溶便虚点点她:“我走了,你可记得保暖。俗话说春捂秋冻,千万别受凉了!”而后调转马头,一挥鞭子疾驰而去,高高的马尾在半空中飞扬。
——在他心里,元元可不就是那瓷做的人儿?
顾簪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也不只过了多久,直到顾四姑娘带着一群姐姐妹妹过来问她要不要同去踏青,她这才回过神来,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