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抬袖掩唇清咳一声,不动声色避开她热烈的视线,“操控这具肉身会消耗你不少灵力,倘若要一直维持肉身新鲜不腐,更易耗费许多灵力,不宜长用。”
楠艾一撅嘴,几许失落。
见她眸光暗淡下来,他又道:“你妖丹已成,修成人形也就在这段时日,无需操之过急。”
听得此言,楠艾登时欣喜,冁然一笑:“老祖说能成,那定能成了!”
*
两人有说有笑离开林子,朝城内方向走去。开口雀雀不休的是楠艾,老祖则在一旁默默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方走出郊野,正欢天喜地说要去尝佳肴的楠艾倏然停下脚步,像受惊吓般,面容僵住,两眼大瞪。
老祖察觉异常,侧身回头道:“怎的?”
楠艾怔然望着他,张开嘴,动了两下,却又微拢,什么也没说。
她赶忙转过身背对他,伸手探入衣襟,抓了抓胸,柔软圆润,双峰出尖......
她又伸手摸了摸腹部之下......
这一探,愕然惊觉:这具肉身果真完完整整依她量身定做,细节俱无遗漏!完美得媲拟她本人,可说就是她精魄幻出人形的放大版。
一开始见着身躯,已着了衣物,她便没做多想。此刻思来,老祖施法捏人,定是肉身先出,后配衣物。
若要形容现下幡然知晓真相的感觉,宛若晴天霹雳,霹得她一阵恍惚。好不容易消褪的火热又迅速蔓延上了脸上、耳根、脖子,无一幸免。
一想到老祖用那双修长手指将她一寸一寸捏出来,仿佛自己就赤身躺在他面前,容他目光细细端量,允他手指轻捏慢抚。
羞耻感更胜今早他推门时的那一瞬!
楠艾心脏霎时就跟慌了腿的小马驹一般,蹬蹬蹬地跳得杂乱无序。
“小艾草?”老祖的声音冷不防响在她身侧。
“啊!!”楠艾惊得像被针扎一样,猛地跳起来。
哪敢看他,她转身低着头跨步朝前走,嘴里念念:“没事没事,走了走了。”
她一手捂着胸口,那里扑通扑通,快要蹦出来!
楠艾叹想:相比老祖的从容自如,她这一惊一乍地,道行委实太浅!可她日后就算修成仙,若是见着男子的身躯,也绝对无法心平气和。
“唉......”她叹一口气,自暴自弃:“看就看吧!反正在他眼里,我同那竹笋无二般,有甚丢脸的。”
老祖若有所思地望着楠艾的背影,她那一声声长吁短叹是怎么回事?方才手舞足蹈地,明明挺开心。
真是株情绪阴晴不定的艾草。
***
誉国为人界四方之地的大国之一,位于人界的大荒地东部。大荒地并不指其荒凉偏僻,而是地处内陆,远隔海洋。
其都城位于誉国中部。
两人方入城门,纵眼观去,一派喧嚣繁华、车水马龙的热闹之景。
城内房屋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四衢八街的大道足能并行六辆马车,十几里的长街更是人头涌动。
随处可闻商铺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纵使早晨,街道两边的酒楼依然门庭若市。
初次接触人界景象的楠艾,两眼都瞧不过来,一会儿被左边卖锅饼的引了过去,一会儿又咽着口水望看右边的肉串铺子,馋虫在腹中拱动难忍。
书中有言,买卖需钱币。
楠艾眼巴巴仰望老祖:“那个......我没钱币。”
老祖早就将她这一路张望的馋嘴样收入眼底。他往袖里一掏,给了她些可供交易的钱币。嘱咐:“你说想去气派的酒楼尝佳肴,莫要吃太饱。”
楠艾两脚儿欲进又退,终是忍住,半途折返来,将钱币递还给他,笑了笑:“那我们快些去寻个好酒楼。”
酒楼的餐食定比街道上种类多,这会儿若吃饱,等下可就没口福。
老祖未接,只道:“先拿着,沿街看看有无想买的物什。”
楠艾也没推辞,欣然收下。
路上,她确实看中了心仪的物什——一家卖珠宝首饰的店铺。
但她感兴趣的不是女子首饰,而是男子的头冠及发簪。
来都城之前,老祖在竹林稍作易容,容貌只若他真面的十分之一,在人界也可称得上俊秀。原本的纯黑长赏变作墨绿,他随手掰下了一小节青细竹,用作簪子,半绾长发。
在归墟,楠艾见桀云他们朝会时,会用头冠束发,精神头十足。而平时则用玉簪或是银簪将头发绾几缕,闲适却也好看。
老祖则随意许多,基本是披散长发在身后,大多时候只用黑色细绳稍作拢聚。
这会儿见到卖簪子的,她便想给老祖选一支。花的虽是他的钱,可心意算她的,当作感激他带自己来人界游玩。
几番比对,楠艾选定了一支黑银簪。簪头雕琢两片竹叶,簪身为竹节样式,简单不失精致,尤其顶端竹叶,叶片纹理雕刻得清晰可见。
仅这簪子几乎花光她手头的钱币,她却未作犹豫。接过店家用锦布包裹好的银簪时更是笑靥喜灿,并将簪子小心翼翼收纳袖袋中。
老祖侧睨她一举一动,那簪子是男款,如此开心,送给谁的?
楠艾熟识的男子,除了洛澄,就只有桀云。倘若送给洛澄,又怎不给他姐姐洛霜也买一支。毫不迟疑花光仅有的钱,难道送给桀云?
揣测的结果令老祖蹙起了眉,一路更是绷着脸。即使楠艾瞧着了稀奇东西,同他攀谈几句,他也未松弛面容。
而心思全然被新鲜事物吸引的楠艾,根本未察觉到他忽然冷下的神色。
*
不多时辰,两人选了家装潢华丽的酒楼,落座二楼雅座。
楠艾精挑细选点了十来道菜肴点心。
两人一边等菜,一边观看楼下热闹的功夫,老祖轻呷口茶,状若不经意地问:“怎不选支女款的银簪?”
楠艾正嚼着醋泡花生,酸得她直眯眼,却好吃得停不下手。
她又伸手抓了颗花生扔嘴里,回得随意:“本就是送给男子的呀。”她打算晚些时候回木屋再拿给老祖,便没直说。
老祖握杯的手一紧,迂回婉转道:“洛澄还未成年,暂不用冠簪。”
楠艾咽下花生,笑出一口白牙:“自然不是送给他的。”
老祖眸色瞬沉,搁下茶杯,视线转至楼下熙熙攘攘的大堂中,未再开口。
菜肴陆续上桌,楠艾沉浸在美味品尝中,吃得不亦乐乎,丝毫未发觉老祖神色已怫然不悦。
而坐在对面始终未动筷子的老祖,心里头有些堵,好似塞着那根她精心为桀云挑选的银簪,怎般暗自平顺气息都疏通不得。
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令他脸色渐渐沉得跟这桌上盛菜的黑铁锅似的。
楠艾终是发现只有自己在吃,老祖全程沉默。仔细睇去,却才看出他面上的异色。
“老......”她正要开口询问,倏然定住,嘴巴保持张开状态,一动不动。
不只如此,整座酒楼仿佛凝固,所有人事物,皆被定在了这瞬间。
原本的热闹纷腾一刹那鸦雀无声,十分诡异。
唯一未受影响的老祖面无波动,这不是简单的禁锢术,而是上古的时空禁制术,时空术轻易不可施展,易扰运势,紊乱星象。
纵观六界,能随心所欲施展此术的神仙寥寥无几。
老祖眸子一转,望向左前方。
“久逢旧友,可否小酌两杯?”一道清丽女声打破安静,如玉筝轻拨,莺莺低吟。
话音刚落,清风微扬在他周身,前方身影凭空显露。
女子踏风而来,风姿绰约。一袭艳绝的朱绯羽裳,裹着婀娜曼妙的身段。
面容姣好、桃唇凤目,嘴边淡笑娇媚争花。
第八章
“许久不见......”女子轻步至老祖身旁。
纤葱玉手轻搭桌面,盈盈含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红唇缓启:“拂墨。”
亲昵唤着鲜少人知晓的名字,立显彼此关系匪浅。
老祖眸光微凝,这许久未入耳的名字,萦绕耳畔时却瞬间幻化成久远的那一声声娇俏清脆的呼唤。
古人已去多年,音色犹存耳边。
他一刹收敛心绪,头也未抬,自若斟茶:“巫山景致不如人界?你还有此闲情来赏人界景观。”
巫山有神女帝溪——前任天帝之女。
帝溪对他的冷讽毫不在意,依然含着笑意:“你不也不远万里下界游走?怎就只许你来此解闷,却不许我随处寻乐?”娇软的调侃听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见他未应话,她眸子一睨,侧转身来,垂眸打量被定住的楠艾,几分揶揄:“稀罕事啊,你竟带个精怪出游人界。”
老祖自顾饮茶,寂然不睬。
“这具肉身做得可真精致,娇丽如含苞待放的桃花,肌肤细嫩得欲滴水。不知摸起来是否如所见的光滑?”说着这话,帝溪果真探手朝楠艾的脸颊伸去。
指尖将要触碰,不过半寸距离,一团黑雾猛然袭来,阻隔在中间。任凭她运力,也穿不透丝毫。
老祖冷声:“若无事便解了时空术离开。”
帝溪意味深长觑了觑他,故作嗔怨:“不过想碰一下她脸,看看你捏的肉身如何,至于如此谨慎吗?未寒暄几句就赶我,真伤人。”
她缓缓将手放下,阻拦的黑雾却未立刻散去,而是徘徊在楠艾身前,似保护。
他竟这等紧张这只精怪?帝溪再次侧眼打量楠艾,此次可不像方才随意匆匆一瞥,而是从眉到眼细致寸寸地端量。
柳眉明眸、靡颜腻理,的的确确是个姿色卓然的美人。
难不成这肉身的面貌是依着身子里头的精怪模样做出来的?
帝溪浅笑浮面,坐下来,支着额头问:“你一向对女子不甚有兴趣,更别说没什么道行的精怪。是怎的转了性子,收个女精怪,一时兴起吗?”
听着她一口一个精怪,老祖面色不豫,反问:“你自认为很了解我?”
帝溪微愣,随即自信满满道:“起码,六界之内,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
老祖这才抬袖拂去楠艾身前的黑雾,不以为然道:“就因为相识最久?”
“至少了解始于相识,彼此的交集越多,才越能触及对方的内心。纵观几十万载,你我交集不少吧。你的心事和所历经的种种,懂你者还有第二人?”最后两句她声音很轻,意味不明睇看他。
老祖这才将视线落在她脸上,语气清清冷冷:“我同帝轩的交集岂不是更多。”
帝溪听言,忽两手一拍,恍然道:“啊!我倒把帝轩忘了,想来于你而言,他才是最了解你的吧?”
老祖抬手,黑雾绕在指尖,威胁道:“你是要我连同易容术和时空术一起解了,再把你扔出去,还是你自行解除?”
帝溪一愣,随即耸耸肩:“啧!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经不起玩笑!”
她指间掐诀,念个‘破’,身形如水微微荡漾,收势时,眨眼幻变了面容服饰:一身银丝收边蓝裳,竟是个美如冠玉的男子。
原来神女帝溪有个孪生兄,名为帝轩,两人五官相似有七八分。帝轩身为男子多了几分阳刚之气,这秀丽容貌扮作女相来,尤其生得一双勾人心魄的百媚凤眼,任肉眼凡胎都瞧不出破绽。
帝轩伸展手臂,给自己倒杯茶:“女子这般扭来扭去的姿态,着实费劲,没拿捏好倒被你一眼看穿。”
“不是每个女子都似你那夸张地扭捏。”老祖话语不客气。
帝轩笑得暧昧,指了指楠艾,挑着眉梢:“譬如这精怪,毫不扭捏做作,率真可爱深得你意?”
“你是越发聒噪得令我耳厌!”老祖手掌拍在桌上,一阵气势如推波纵浪般从他掌间荡开,霎时袭遍整座酒楼。
仿佛镜花水月的虚幻瞬息荡然无存,时空禁制术即刻解开。酒楼顿时恢复热闹,又是鼎沸之态,却无人察觉异常。
而恢复意识的楠艾梗住了话,怔怔看着旁边出现的陌生男子,方才这里明明是空的?
指着他,惊道:“你是谁?”
帝轩朝她眨眨右眼,打招呼:“小精怪,虽说我不比你家老祖年轻多少,但我可以允许你唤我......轩哥哥。”
楠艾呆了呆......
一旁的老祖险些将茶杯砸向他那张嬉皮带笑的脸!
***
弦月挂空,繁星缀幕,凉风拂枝,夏蝉鸣鸣。
木屋外的小院内,案几两杯盏,草地六坛酒。
两人席地坐于案几旁,对月酌酒,几许惬意自在,欢谈倾言。
被老祖叮嘱早些歇息的楠艾,悄悄趴在小房内的窗口,伸长脖子,透过窗缝偷眼观看院里饮酒的两人。
两个时辰前,三人离开酒楼,从都城回来林野小屋。
初初结识天界的神官,路上攀谈时,楠艾不免兴致盎然,便多问了帝轩些问题。譬如他住在哪儿,天上天是何等景观,都有哪些神官。
正当帝轩要一一回答,一路未言的老祖突然出声,冷着脸就要逐客。
帝轩勾着唇,好笑地数落他心眼小,却又怕真被赶走,就没再回应她的问话。
楠艾未懂帝轩这句‘小心眼’,只以为老祖不喜她过问天庭之类的事,不情愿地忍下好奇心。
所以,她只知老祖同帝轩是多年旧友,帝轩乃前任天帝之子,如今神职为管理世间百火,称作火神。其他的一概不知。
可她哪会乖乖听老祖的话就寝,甚至多少反感老祖总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好似在她面前刻意立着一堵墙。她索性趴在窗边,侧着耳朵大剌剌地听。
***
即便同旧友相聚,老祖也是寡言少语,面无几多表情,默默饮酒。话题基本是帝轩自顾自地开,想着什么便随意说。
不知不觉饮光两坛酒,帝轩伸手一接,酒坛飞落他手中,他拍开封纸,拎起来给两人重新满上。
帝轩豪爽道:“我囤了二十几坛,咱们喝个三天三夜都够。”
老祖举杯,低头轻嗅。同方才那两坛醇厚饱满的酒香不同,这酒略带花香,悠悠绕鼻。
他轻呷两口,入喉清冽,回味香甜,不烈不涩,爽口沁脾。说道:“这酒不像酒仙酿的?”
帝轩喜爱收藏美酒,尤其属酒仙酿的竹泉清和水叶醉,他是爱不释手,却从未有过这等用鲜花酿的酒。
帝轩摇摇头:“小溪酿的。”饮酒时他余光斜探,观察老祖神色。
正斟酒的老祖顿了一瞬,沉默未接话。
帝轩放下酒杯,含蓄地说:“巫山的风铃草开了,小溪种满了山坡。女娃生前最爱风铃草,要不要随我去观赏?”
老祖却不领情,甚至语带讽刺:“即便整座巫山种满风铃草,也赎不了罪。”
“拂墨!”帝轩音调陡然高了三分,叹了一口气,十足无奈:“二十几万年了!你怎还如此固执地怨她?纵然当初去归墟的路是小溪告诉女娃的,那船也是她帮女娃一起做的。可主动询问去归墟路径的是女娃,一意要驾船离开的也是女娃!小溪又怎知她会被东海海浪卷入,更不可能预料女娃会被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