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分食’四个字他哽在喉头,心口猝然一紧,再说不下去。
只听卡擦脆响,老祖手中酒杯顿时碎成片,手掌一握,碎片顷刻化成齑。
老祖冷冷瞪去:“女娃才多大?当时的帝溪年龄又是多少?一个不到两百岁的小女孩,一个九百多岁已成年。帝溪心智成熟,拿捏不住事情轻重利害?明知女娃想偷偷离山出海,却不制止,竟企图对我们隐瞒此事,甚至帮她造船渡海,告诉她路径,最终放任女娃一人驾船驶入东海!”
句句掩藏不住他的恼怒。周围更因其情绪波动陡然刮起了朔风,本是夏热之夜,却瞬入秋凉。
老祖黑袍渐渐化雾,黑雾如潮涌,不稳地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他目光骤寒:“同女娃互称姐妹,却罔顾她安危。分明能将悲剧遏止在源头,她视若无睹。于我而言,帝溪是帮凶,风铃草种上百万年,也赎不尽她的罪!”
帝轩一见他眸色暗沉得仿佛乌云密布,顿觉不妙,赶忙劝道:“好好好!我再不提小溪,你冷静下来。要不要原谅她皆由你自行决定,我不再强行规劝。你莫动恼,可别把那家伙放出来。”
他是心有余悸,那个家伙他委实斗不过,倘若惹恼了,一言不合就会被狠揍一顿。就像多年之前,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躲在山里头不敢出门。
帝轩好言许久,老祖怒意仍未收,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
帝轩视线不经意掠过前方小窗那探头探脑的人,急中生智:“你不想吓着屋里头那株艾草吧。”
老祖怔了怔,余光瞥了一瞬那窗边,黑雾瞬间凝聚回身,四周如初。
帝轩未想这般凑效,又瞟向窗边缩在角落,做贼似的小脑袋。暗自窃喜,往后就有机会戳他软肋?
*
不知不觉已入深夜,帝轩离开前,老祖问:“浮仙果结了吗?”
帝轩不解,以他如今的造化怎还需浮仙果?忽而想到什么,莫非要拿果子给那株艾草精修炼?
“你随时去取。而且......”他笑得不怀好意:“浮华山的千年火泉也冒出来了,你可以带她去鸳鸯泡火,嘿嘿!”
帝轩露齿的笑意还未展开,一团黑雾霎时包裹他身,眨眼将他扔去了百丈远的空中。
*
院中寂静无声,偶尔闻得竹林三两蝉鸣。
老祖一人端坐在案几旁饮酒,杯盏未停。
楠艾伸头望去,薄云遮光,月色朦胧,瞧不清他阴影下的面容神情。
又过了良久,不知几更,趴在窗台睡着的楠艾揉揉眼,迷糊了半晌才清醒过来。
她抬头一看,老祖仍坐在院中。一手支额,一手搭在案几,闭眼好似假寐?
楠艾迟疑片刻,出了房,走到院中。弯身凑在他身旁,轻声唤道:“老祖?”
他一动未动......睡这么沉,醉酒了?
楠艾正犹豫要不要喊醒他回屋睡,瞧了瞧他面容,却才发觉,彼此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浓长睫毛,在眼窝下衬出扇状阴影。
因饮酒,他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淡色的双唇此时艳红如血,润泽细嫩。
楠艾越瞧越觉得这唇像两颗沾了露水的野果子......尤其他身上酒气四溢,醇香扑鼻,令她不自觉咽了咽喉,莫名的口干。
瞥见案几上两坛酒,她提起来小饮几口。
本想品尝酒味顺便解渴的楠艾,惊奇地发现,酒的味道甜过甘泉雨露,香过林野花果。
对于从未饮过酒的她来说,这美妙的口感出乎意料,好极了!
在一旁假寐的老祖微掀眼皮,眼看她咕噜咕噜的豪爽劲儿,不消片刻,两坛酒入了腹。
楠艾仰头舔入坛里滴落下来的最后一滴酒,将酒坛一扔,哐当,撞在地面七歪八扭的其他酒坛。
“呼!”她摸了摸撑得鼓胀的肚子,又舔了舔嘴角残留的酒渍,意犹未尽。
老祖半阖眼看着她,问:“好喝吗?”
楠艾拍拍肚皮,打了个酒嗝,闻声转个头,唉?老祖醒了呢!
“好喝!”她咯咯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醉意模糊了视线,她眨了几下仍不清晰。便两手撑在草地,身子倾去,直到能看清他面容,才停下。
老祖静睇她这酡颜醉色的模样。两人距离不过三四拳,在她氤氲水雾的眸光里,清晰可见自己的面容。
楠艾忽朝他嘻嘻露出两排小白牙,目光落在他唇上:“这野果子好吃吗?”
野果子?老祖不明所以。
下一刻,他错愕愣住,就连呼吸也变得不知所措……
楠艾竟肆无忌惮地凑在他面前,大胆伸舌,舔了他唇瓣!
一下,再一下......
第九章
夜深月暧,静得能听到心跳声,乱了快了。
老祖半晌才回神,低头看着怀中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楠艾。方才她就像只吃果子的小猫,在他唇上又舔又啄地,眯眼吃得香。
末了,醉晕前还咕哝句:“比野果子甜。”
这是将他嘴巴当成了野果子?!
老祖缓缓伸手,触在自己唇上。
她袭来时,他懵怔得未有反应,脑中空白。此时却回味得越发清晰:仿佛她舌尖的温度还在,唇瓣的柔软犹存。酒味合着她独有的艾草清香,萦绕在鼻端,久久未散。
从未有谁触碰过他的脸,更遑论如此亲密贴上他的唇,没人有这等胆量。
他其实能推开,完全可以制止楠艾这颇为无礼的举止。可下意识地,他接受她的亲密,甚至不反感。尤其脸上的热度持续不退,胸口就像燃起一小簇火苗,烧得心脏躁动。
老祖盯着怀中的罪魁祸首——这株吃足了野果子就心安理得睡去的艾草!
指尖掠过她嫣红柔嫩的面颊,滑至她的桃瓣红唇。他呼吸微收,目光紧锁。胸口的火苗猛就窜了起来似的,心间灼热。
就像有根绳牵引自己朝她靠近,他缓缓倾身,许是心有不甘,又许是想尝尝那寸柔软芳香,他也有些迷糊了。
只差两寸距离,老祖忽然顿住,这举动好似有趁人之危之嫌。
正是踌躇犹疑时,咻地,像戳破的气泡,楠艾肉身即刻变回一根白嫩竹笋。巴掌大的原身直接从他臂弯空隙跌落。
老祖迅捷出手,一团黑雾将她稳稳接住,如坠柔棉。他摊手伸去,让她安稳地躺在掌心。
这酒是仙酿,楠艾足足饮了两坛还能有些微意识,已是十分惊奇。而今日灵力本就消耗不少,恐难维持肉身,法术便自行解开。
老祖轻呼一口气,方才真是鬼使神差,胁了魂似的往她唇上凑。
他指尖挑开她颊边的发丝,默看良久,才捧着她回屋,将她放回小房的石盆上。
老祖坐在桌旁,再次细细端看躺在艾叶上的楠艾,目光似融了胶,粘在她脸庞。
直到拂晓才离开。
***
次日,睡到日晒三杆的楠艾揉着发胀的脑袋,第一次经历宿醉。
依稀记得酒的味道很香,而后......醉晕了吗?应是老祖昨晚将酩酊大醉的自己带回屋内吧?往后饮酒可得适度,醉酒真不太好受。
楠艾稍作调息,才想到昨日买的簪子还未送出去。可簪子在那具肉身的衣袖里。
她跳下石盆,眼前倏而一亮,桌上放着的正是她买的黑银竹纹簪!她将簪子抱起,捧在怀中,兴冲冲出去找老祖。
*
在院内饮茶的老祖,静听楠艾一番肺腑的感激言语,包括助她修炼以及带她出来人界游玩,她一一铭恩于心。
诚心诚意地感谢后,楠艾眉眼攒笑地将簪子递过去。
老祖视线落在簪上,寂然未动。
楠艾两手捧着银簪,站在案几上。可他半晌不接应,也看不出丝毫欣喜之状,莫非不喜欢她选的款式?
楠艾问道:“这银簪不合意?”
声音压得低,她担心选的簪子入不了他的眼。想来老祖阅览万物,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人界普普通通的黑银,倒的确难迎他的意。
这般想,楠艾越发有些沮丧,头就低了下去,托着银簪的手慢慢收回来......
老祖伸手,捏着银簪拿了起来:“既是要送我,怎又想收回去?”
楠艾嘟囔着:“不是怕你不喜欢吗?毕竟算不上什么珍贵的宝物。”
老祖指尖在簪子上轻揉慢触。本以为她买这簪要送给桀云,心口堵着一团绕不开的阴云。此刻,瞬间就被扫荡一空,一时‘受惊无措’,更难以置信。
怎会不喜欢......
胸口慢慢膨胀开来的欢喜令他险些抑制不住,嘴角甚至抽了两下,险些漾出笑意。
瞧她撇嘴,闷闷不乐状,他说:“物什的珍贵在于接受礼物的人如何衡量它,即便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砾,亦能称为珍宝。”
楠艾抬头,眼露期盼:“老祖如何衡量这簪子?”
迎看她阳光下晶灿的明眸,老祖诚然道:“自是贵重。”
自是贵重——短短四字,就像头顶的夏日午阳,晒得她身子暖烘烘,煨进心头,也灼亮了她双眼。
楠艾喜上眉梢:“不如现在就戴上吧?”
老祖拿着银簪,眉头为难地蹙了三分:“你会戴发簪吗?”
楠艾微愣,莫非老祖不懂用发簪?她原本也不会,精魄成形后,洛霜教过她一些头饰的使用方法,簪子是其中最为简单的。
依照老祖性子,当不会请教洛霜或者桀云如何使用簪子。但是她如今身形尚小......
楠艾想了想,说道:“老祖暂将簪子收好,待我成妖修成人形,往后帮您绾发?”
老祖是她恩人也算贵人,帮忙绾发倒是小事一桩。
老祖将簪子收好:“如此也可。”
楠艾满足地笑了笑,倏然愣住.....唉?方才分明瞥见他唇边扬起了淡淡弧度,好似抹笑容,眨眼功夫就没了。
楠艾狐疑盯着他,却同平常一样的无甚表情。难道阳光太烈,瞧迷了眼?
***
趁着日头正好,楠艾便在院中打坐修炼了两个时辰。敛息后,她问老祖今晚可否去都城赏夜景。
老祖应下,顺便将去帝轩掌管的浮华山修炼一事告知她。
楠艾一听,甚是激动,对夜游都城顿时失了玩心,兴致匆匆欲离开。
老祖将她劝住,说那浮仙果灵力强大,一般只供神仙食用。她若贸然食用会造成灵力紊乱,内丹闭塞。这几日暂且待在这里,他会帮她调整好内丹灵力,并打通经络。
即便再心急,楠艾也知轻重,老祖的顾虑定有道理,确保万无一失才能够顺利修炼成妖。
如此,楠艾没了在人界游玩的兴致,忙不迭让老祖指导她修炼。她日夜勤快,不敢怠慢,心心念念盼着早日去浮华山。
而这几日,每每楠艾修炼时,坐在旁边的老祖便会若有所思看着那盆被他滋养得枝繁叶茂的艾草。
终有一日,待楠艾修炼完毕,他装若无意问道:“艾草好似可以驱蚊。”
楠艾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那是,我们艾草全身都是宝。书里就有记载,湿叶放在床头可驱蚊,晾干裹入布团可安眠,泡浴冲身可消炎爽身。”
老祖点点头,再次瞧了眼这石盆里繁茂的艾叶,开始伸手——摘叶子。
“老祖这是......”楠艾不解。
“人界夏季夜间蚊虫多,影响休息,摘来驱蚊。”他的解释恰当合理。
“......”神仙需要用艾叶驱蚊?
*
几日后,眼见艾叶越摘越少,最后就剩孤零零几株枝干上还挂着些叶片。
楠艾站在石盆里,将自个儿真身的艾叶蜷缩一团,瑟瑟可怜瞅着这还要伸手来摘的人,焦虑道:“再摘我就要秃了!求放过!”
老祖默看她.....
是夜,静谧无扰,月色透窗而入,在床头洒下一片水光。
床榻上的老祖睡得舒适安逸,床角的石盆,楠艾缩在里边-—驱蚊子!
老祖不再摘艾叶,而是想了个办法,把她抱进屋,搁在床里头,他说用真身驱蚊效果更佳,也不会秃叶。
楠艾忿忿不平看着他平静的睡颜。他倒是睡得安稳,明明抬抬手就能寸草不生,不会自己施法驱蚊子吗!
转念想,自己修炼的事还得仰仗他,关键时期顺着他意方为上策。驱蚊又无需守夜,只是睡觉的地方换成他的床角而已,能忍则忍。
可是她的的确确一只蚊子也从未见到过!
数日后,又是深夜驱蚊时辰。
楠艾盘坐在石盆上,两手环臂,神色严肃地瞪看早已入睡的老祖——的睡颜。
月光好巧不巧地落在他脸庞,清晰可见这烟出远峦的墨眉,俊峰傲卧的鼻骨,含珠染樱的双唇。宛若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出的胜美景观。
“唉,委实生得一副好皮囊。”楠艾皱着眉感慨,目光像着了他的道,难舍难移。
她百思不解,自己究竟是如何从一开始不情不愿地驱蚊,到现在每夜睇看这张美人颜,几乎带着垂涎般的欣赏?!
而且他每晚都侧向她而睡,她想装瞎都不行!
最诡异的是,越看这张脸,心跳越乱几拍,久时,还有微微燥热之感。就如此刻,热得她有些脸红,有些口干。
楠艾赌气似地背转身,没再看他,躺下来睡。
良久,淡淡艾草香气渐浓,缓缓绕入鼻间。老祖睁眼,看向背对他躺着的楠艾。她身上会散发艾草香,白日里很清淡,几乎闻不到,一旦睡着,气味便会越发浓郁。
他指尖施法,楠艾便懒懒地调转了身形,面朝向他。
黑雾从他指尖探出,化作丝缕细线,触在她脸颊,宛若他的指腹在抚摸,能清晰感受她肌肤的温度和柔软。
许是他动作渐渐大了些,扰了楠艾好眠,发出一声呓语哼唧。黑雾似受惊般,即刻遁回他指尖。
老祖屏息静看,她未再出声,这才松口气。
再稍凝看片刻,他正要闭眼入睡。忽闻窗外动静,老祖霎时睁眼,如雾一荡,眨眼落在院中。
只见他面前站立一奇兽,面容姣好似少女,身形优美如玉兔,一双长耳垂挂两旁,通体毛发如雪洁白。正是能说会道,却常擅欺语的神兽——讹兽。
“如何?”老祖问道。
讹兽垂首,恭敬道:“她的确藏在誉国,且就在都城内的皇宫中。”
“皇宫?”老祖讥言:“纵使躲到人界也无法摆脱纵愉享乐的本性。”
讹兽问:“要我将她带来处置吗?”
老祖透过窗台,望了眼房内的床榻上,再捻诀给院子罩个结界。
“走吧!”他顷刻化做黑雾纵飞空中。
讹兽身形一晃,如同一道白光,紧随其后。
第十章
都城皇宫-—后宫。
有一寝殿,烛光摇曳,红帐遮羞。
闻得女子娇声喘喘,欲语怯吟。男子频频高喊,声声放荡,句句露骨,不堪入耳。
双影交缠叠动,春色映满沙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