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身形消散,他话语依旧传来:“为父十日后来接你,该告别的,便在这十日好好告别吧。”
不容拒绝的口吻,便是明示她:十日后不论她意愿为何,都得带她离开。
楠艾恼得大吼:“我不管你是谁!我不离开!我哪儿也不去!我不会跟你走的!”
*
“我不去......不去!我不会离开老祖!”
楠艾猛地睁眼,喘着气。她迷糊地眨了眨眼,还未完全清醒。
“小艾草?”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温热的手指正轻轻帮她擦着眼尾的泪。
楠艾缓了会儿才看清床边之人,还有他眼里布满的忧色。她猛地起身,扑进他怀中。
“我做了一个梦......不对,不知是不是梦,又特别真实。我不想离开老祖,我绝不要离开,我想与老祖生生世世在一起!”楠艾慌得语无伦次,在他怀里不停摇头,一想到那人所言,更是心有余悸地颤抖。
听得她声声慌怕地哭泣,老祖莫名,眼下她情绪激动,只得不停拍着她背安抚。
一旁的姞元也是费解不已,今日原本还好好的,打了个雷之后,突然发生了什么?
楠艾紧紧攥着老祖的衣襟,闷声哭了许久才收了声,在他怀里仍是断续抽着气。怕这手再触不到他,便攥得有些哆嗦。
那似梦非梦的场景,还有那个莫名出现的人,都令她惴惴不安。
此刻平静下来,细细思忖,楠艾越发觉得这不是梦。
十日之前,她听到那雷里的声音与她今日见到的那个男子声音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是幻听,怎可能凭空幻想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倘若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那他所说的一切......也是真的?
她有父亲,还有娘亲,和一位兄长?
楠艾被这猜测惊了惊,闭眼晃了晃脑袋,这事简直不可思议!她当初是精卫时,明明孑然一身于世间,突然多了三位亲人,如何敢信。
良久,察觉她情绪平稳许多,老祖想松开怀抱询问她。可他才稍稍推开些,楠艾迅速将他抱住,死死拽住他衣裳。
这下老祖反倒更担忧,她举止有些反常,从未见过她如此慌怕。
老祖不敢再乱动,只是低头拨开她贴在颊边的发丝,拇指拭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柔声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同我说说,不然我会很担心,又不知如何帮你分担。”
姞元见状,也走过去劝说:“自从你昏迷不醒,姞玄就忧心忡忡,眉头都没舒展过。究竟发生何事,同我们说说,我们也好帮你。”
楠艾这才抬起脸,圆圆的杏眼红通通。两手握住老祖正帮她擦泪的手,几分严肃:“老祖,我不想和你分开,无论如何,你都不许让别人带走我!”
老祖将她小手反裹在掌中,承诺道:“我怎会让别人带走你?别担心。但是你需将事情说与我,我现在已是提心吊胆。”
“好,我说。”
得到他的许诺,楠艾安下心来,这才将今日在山谷发生的事,以及方才的梦境详细陈述。
良久,两人听完,俱是错愕。就连平日淡然的老祖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天族?”姞元惊呼,看向老祖,说道:“还记得先祖祭堂地下暗道里的那幅壁画吗?”
老祖点头。小时候与姞元玩耍时,曾不经意进入祭堂的地下暗道。那暗道里空荡漆黑,但尽头的巨大墙壁上却绘有一幅图,且图两边各悬挂一排烛灯,就像是在祭拜这图。
那图画的是天地初成后的三界盛况,天界、人界和魔界。
人界在最下端,由天界掌管,天界与魔界两界鼎力。然而,天界并不是最顶端。在天界的上端裂开一道缝,缝中有一双眼,半睁半闭,像是注视又像观察。
那双眼的两边各立着一只鸟,左端为雄鸟,右端为雌鸟。雄鸟右边的眼睛漆黑空洞,而雌鸟左边的眼睛也如此。两只鸟的眸色皆为深褐色,同那缝隙中半睁的两只大眼眸色一样。
仿佛就是雌雄双鸟的眼睛在注视和观察着下方的天魔两界。
眼睛上方,则用金乌族的文字写着‘天族’二字,而侧方则记载了天族与金乌族之间的渊源。
天族乃天地自然之力孕育而生,为天道选定的执行者。天族最初孕生为两男两女,两两结为夫妻,又各孕育出一男一女。
天族本可如此繁衍,将执行天道的任务一代代传下去。但其中一对夫妻的两个孩儿却好奇下界事物,偷偷开启天之门,私自下界。最终与天界族类生育后代——便是金乌族的祖先。
而孕育天界后代的天族再无资格返回天族,从此留在天界。这也是金乌族神力乃三大神族之首的原因。
而后,天族开始亲族繁衍——即兄妹繁衍。兄妹结为夫妻,生育孩儿,执行权传至后代。而夫妻两人皆为天道执行者,一个观象,一个执道。
可至今天界无人见过天族,是以众仙以为天族兴许早已消失于世间,亦或这只是个传说。
“天族当真存在吗?”姞元思索着问。
老祖默然沉思,此刻仔细回想那壁画上的两只雌雄夫妻鸟,羽毛皆为青色,而雌鸟的额间一簇菱形羽毛为墨绿色。
他倏然一怔,难怪二十万年前,他初次见精卫便觉几分眼熟,却没太留意,她的鸟形模样同那壁画上的雌鸟几乎一致!
尤其,楠艾成仙之日......
本是乌黑的劫云,却在屋顶上空聚集之时逐渐变作紫色祥云,云中更是金光万丈。飞升劫的金光紫云祥瑞之兆实属罕见,对于不过艾草成仙的她来说,着然是蹊跷难解之谜。
此事无解,他便未追想。如今,有解了.....
“老祖,怎么了?”楠艾不解他许久的沉默,且他面上忽而异乎寻常地凝重。
老祖回过神,目光定了她片刻,说道:“你是天族,那不是梦,那人应当就是你的父亲。”
笃定的口吻惊得楠艾哑然,半晌没反应。
第八十九章
清晨的归墟山谷,金珠跃海,耀芒穿林。
屋内的床榻上,楠艾却没往常晨间醒来时的惬意与舒心。她抱着老祖,两手两脚将他缚得紧,就差要把自己镶嵌进老祖身子里了。
今日已经是第十日......
从昨晚,她就没松开过手,两眼瞪得跟铃铛似的圆,心跳更是紊乱了一宿,生怕那位父亲突然出现把她抓走。
这几日她基本没睡过,战战兢兢地度过一日日,随着时间临近,愈加惶惶不得安宁。如同要上刑的囚犯一般,忐忑难熬。
她至今都难相信自己是天族。
当初得知自己前世乃精卫已经惊讶万分,如今又是天族?她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了......
可老祖十分笃定她是天族,只因精卫的模样与金乌族先祖祭堂暗道壁画上天族的雌鸟图一模一样。
何况她神志并不恍惚,两次惊雷都出现了那个男子,别人却听不到看不见,仿佛将她与他人的空间隔开了。
楠艾抬头,望着也是一宿未眠的老祖,说道:“千万千万别让他带我走!”
这话已经不知嘱咐第几遍,每天总要说许多次,仿佛得到他的许诺就真的能安心,可她却是越来越烦躁不安。
老祖吻在她额头,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着她头发,安抚道:“不会的,除了我身边,哪儿都不会放你去。”
对于楠艾是天族之事,虽说他震撼许久,也隐隐几分不安。但是眼见楠艾这些日子慌怕甚重,他面上淡定,不愿加重她的焦虑。
从未与天族交手过,倘若真要走到交手那一步,他定然全力以赴,只是无十分把握。尤其对方是楠艾的亲人,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但是,即便如此......
老祖目光一沉,将怀中之人搂紧了些。他不会放她离开,也决计不能放手。
楠艾定定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印在眼中。
她抬起一只手,指尖从他的眉心开始描绘,顿在眉梢,是她喜爱的眉色,如烟云缭绕下的青峰黛峦。眉的下方是浓密似羽的长睫,半遮这含星蕴辉的眼。
渐渐,她双目氤雾,那雾又层层叠加,凝成了泪珠。
她着实生了惧意,心跳一刻没缓过,生怕再见不到指尖触及的这一切,怕每日清晨醒来,枕边无人。
楠艾鼻头一酸,抽了两声:“我预感极为不好,心里慌得很。我知道老祖神力强大,六界无谁匹及,可是天族......我不知道他究竟多强,那可是天道执行者,我真的慌极了。”
说着,眼眶已载不住泪珠,滴滴涌出。
老祖心疼地抹去她的泪,灼得指端发烫。
“我会尽全力护住你,不让他带走你,即便耗尽我的力量,即便......”
“不可!”楠艾手掌覆在他唇上,猛摇头:“莫要胡来。倘若最糟糕的结果,我被带走了,你留着性命,我们兴许还有再见的一天。如果命都没了,往后我去哪儿找你?”
老祖将她手拿下,握在唇边,细细亲着,给了她一抹安抚的笑:“好,都听你的。”
楠艾又缩回他怀中,蜷成一团,仿若暴风雨下,于大树中寻求安全感的小鸟一般。
两人许久的沉默,她喃喃唤了声:“老祖......”
“嗯?”
“万一我被带走,你会去找我吗?”
“会。”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无论你在哪儿,即便翻天覆地,也要将你找到。”
楠艾在他怀中蹭了蹭,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只要两人齐心,何惧呢?
***
三个多时辰后,归墟上空乍响雷声。
楠艾好不容易稳下的心绪,被接踵而至的第二道雷声震乱得一塌糊涂。
看着前方徐徐显现的白色身影,楠艾使劲捏住老祖的手,怯怯地躲到了他身侧。
老祖将她护在身后,目定前方之人。
两人是初次正面相见,眼中看似平静,面上冷然无波,却都在暗暗打量对方。
一黑一白,一个冷冽如冰,一个凛如清霜。不过三丈距离,却暗流涌动、看似不经意的探究中不知较量了几回合。
老祖原以为楠艾的父亲该是神威目厉的架势,却不想这般年轻。满头的银发也掩不住他丰俊的姿容,日光在他周身晕出无尘的雪色,耀眼如万点光辉。深褐的双眸淡幽无波,注视中探不出究竟。
宓昼早在上界便暗中观察过老祖,如今近身细瞧:目不闪躲,面不改色,貌美如琉璃之人却散发慑人心魄的威压,不容小觑。
他收了视线,落至楠艾瑟露出的半颗脑袋上。居然如此惧怕自己,却十分信任地躲在他人身后。
“青儿。”宓昼唤道:“过来,随为父回去。”
楠艾抱住老祖手臂,壮了不少胆量,朝他喊到:“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宓昼见她此刻好似有了靠山般地狐假虎威起来了。倒是跟小时候没变,一旦闯祸,就躲在她娘亲身后,朝他皱鼻子瞪眼,一副你敢打我,娘亲绝不饶你的仗势模样。
她的性子不像他,也不像她娘亲和兄长,从小就与他们有些差别。
宓昼道:“如今可由不得再任你再耍性子,你该回来履行你的责任。”
楠艾气恼:“我没有什么必须履行的责任,我唯一的责任就是一辈子陪伴在我夫君身旁。”
“夫君?”宓昼的视线掠过老祖,“不过是容貌比常人俊美许多,就将你唬得不要爹娘,甚至摒弃自己身为天族的责任。他不过是金乌一族,如何能当你的夫君。”
“你......”楠艾被他这轻蔑凌人的口吻气得胸口一堵,提不上话来。
老祖拍了拍楠艾的手,朝宓昼有礼地颔首,道:“如今我与楠艾确然已结为夫妻,诚意希望你允她留在此处,莫要强行拆了我们的夫妻情。”
“哦?”宓昼呵呵冷笑:“若我执意要带她离开呢?并且永生永世不再回来这里,你又能阻止?”
此话一出,老祖再端不住和善的面色,目光倏然沉寒,黑雾即刻化作结界将楠艾罩住。
严声反问:“不试试又怎知无法阻止?”
宓昼眸眼一觑,被他张狂的语气激起几分恼意。
他未开口,也未动作,不过神思默念之间,一股巧劲之力正缓慢剥离楠艾周身的黑雾。如能断水的刀,能斩云的剑,硬生生将黑雾剥开个大口子。
楠艾惊诧,正要自己施法结出结界罩住,老祖更为迅速地将裂开的黑雾重新聚拢,且又果断添了两层。
宓昼神色自若,老祖相对而言并不轻松。倘若只他一人对抗,可放手一搏,并不为虑。但他要顾及楠艾,一旦松懈,结界崩开,她被带过去绝对是一瞬间的事。是以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破绽给对方制造机会。
渐渐,老祖开始受到几分压制,不过他至此也才拿出了三成的法力,若调动神珠的神力应能牵制,但他暂且只缓慢施力,并不轻易展露底线。
两人都在暗中试探对方,可两人又都异常地沉得住气,每每只加一分力,谨慎递进,步步为营。
最沉不住气的却是眼见罩住自己的黑雾裂了又合,合了又散的楠艾。这两人这般折磨人的斗法委实让她一颗心忽上忽下,忒不踏实!
楠艾想了想,还是施法给自己罩了个结界在里边,万一那位父亲将老祖黑雾打散,好歹......
楠艾又瞬间颓怂着肩。没有好歹,倘若老祖都阻止不了他,她这蛋壳般的结界不过是个摆设。
“你神力很强。”宓昼忽而开口,竟是称赞:“在这世间,无谁能与你并驾齐驱。你原本可以统领六界,成为我族执行天道的一把利剑。”
他话锋一转:“你却陷于所谓的亲情,执念深重。如今你有神珠神力加持,可献于六界苍生,为世间生灵谋福。却为了所谓的情.爱,甘愿隐于普通神族,淡漠隔世,天道赐你的神力被你用在了何处?屠杀一族!”
他口吻倏厉:“你屠尽鲛族,不留活口,本该受天道惩罚,但我念你向来疼爱青儿,护着她,便暂将天罚收了。今日你若再继续阻止,我便将天罚一并还予你。你再如何强大,纵然有神珠护体,又能抵抗得了天道的惩罚?”
老祖默然听着他一席话,却面不改色,淡淡回道:“即便将天罚降来,我也绝不会让你强行带走她。楠艾是我妻,她今生都与我相伴。”
“与你相伴?”宓昼甚觉他狂妄,反笑:“呵!很好!你自愿受罚,我岂能不成全。”
说罢,他伸出右掌,掌中赫然横悬着一块圆形玉盘。
只见玉盘中央有颗透明珠体,圆润透亮,珠体正缓慢转动,一边散发幽幽白光。随着珠体的旋转,归墟上空开始汇集云朵,层层叠叠,遮日蔽光。
此为天执玉盘,即为天族执行天道的工具。
楠艾再沉不住气,天罚可不是小事,轻则修为散去大半,仙体受损。重则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何况是屠族的天罚,定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