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淼愣了愣。
“不光是这件工作上的事,”谢梓洲轻轻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垂着眸,神色晦暗,“平时生活上的很多事情,我也帮不到你。”
从六岁认识鱼淼开始,对谢梓洲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及不上鱼淼。
他的情绪随她,喜恶随她,把自己的姿态放低进了尘埃里。他曾经说,只要她一句话,让他死都可以。
那不是玩笑话。
分开的九年,他除了空握着一份近乎疯狂的执念,什么也没法为鱼淼做。
到现在,军人的身份又让他除了隔着网线虚浮地参与她的生活外,依然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也没法为她做。
他始终是自卑的。
鱼淼安静地在他怀里趴了片刻,手机闹钟响起,提醒她该去签售会了。
环抱她的力道微松,她毛毛虫似的往上挪,双手啪一下按住他脸颊两侧,语调沉缓,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帮不到你啊。”
谢梓洲抬了抬眼,微怔。
“为什么一定要谁帮到谁呢,”鱼淼缓声说,“你在部队里的工作,我也帮不到你啊。帮与不帮,我图的又不是这些。”
“谢梓洲,还记不记得我说,我疼我自己,你也要疼你自己。”
谢梓洲看着她,喉结微动:“嗯。”
“所以我就很疼我自己啊,所有的麻烦我都想尽快解决,因为我想让自己开心,而我也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这些麻烦,”鱼淼眨眨眼,“你要是疼自己的话,就不要因为我的事情烦恼,因为你在部队,肯定也有麻烦,而我帮不上,只能你自己解决。解决麻烦的时候,你肯定也不是为了我解决的吧?也是为了让自己过得舒心些。”
谢梓洲没说话。
鱼淼凑上前,额头抵住他的,轻轻说:“我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难不成吃个饭还要你喂吗?你要知道,你的秒秒不是朵菟丝花,不是一定要谁帮忙,才能活得下去。”
她一顿,抱住他,嗓音柔软:“你只需要,在和我平等的位置上,爱我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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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离白鸽自家旗下的书店,也就是签售举办的会场很近,步行五分钟就能到。
鱼淼从员工通道悄悄进去的,外头大半的人已经进了场。
人是真的多,她伸头瞅了一眼差点儿被看到,忙不迭缩回头。
童时正坐在桌子上,面前笔记本电脑开着,就连在外面也不忘勤勤恳恳赶稿。
小姑娘一头黑发柔顺披肩,即便是冬天厚重的冬服包裹,仍是又瘦又小一只。
她戴着口罩,露出来的手骨清瘦,就没几两肉,皮下就是骨头。
“童童。”鱼淼叫了她一声。
“啊?”
童时抬起头,口罩遮去半张脸,却也遮不掉她眼底厚厚一层青黑色。
像是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
精神状态糟糕到了极点。
鱼淼胸腔发沉。
她佯装没有看见这些异样,无奈笑道:“就这么会儿还不忘画呢,先别画了,休息会儿吧,马上开始了。别到时候大家都说我压榨小助手。”
童时木着脸茫然了一会儿,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注意力终于集中过来,挂着浓重黑眼圈的眼幅度很小地弯了弯,像是笑了下:“好的。”
她保存画稿,收起数位板和笔记本电脑,把旁边的电脑包拖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扫到自己的背包,啪嗒一声,包掉到地上。
包链没拉,里头掉出来一些稀拉的小东西。
药盒包裹着哗啦啦的细碎声音从缝儿里滑出来。
鱼淼伸手去帮她捡,童时突然反应很快,飞快捡起了药盒,塞进包里,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声音都发起颤:“我自己来就行。”
鱼淼抓了个空的手微微一顿,心飞快下沉,面上却笑了笑,“好吧。”
她直起身,下意识去抓谢梓洲的手,看着童时垂头捡东西的模样,唇抿得很紧。
她的手指尖发凉,谢梓洲握住她的手,紧紧包住,无声安抚。
鱼淼闭了闭眼,眼帘遮蔽光线的一瞬间,她想起君霖和她说的种种。
——说不定,都是真的。
舍曲林——童时包里掉出来的药。
一种,抗抑郁的精神类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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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半,签售会正式开始。
鱼淼一进场,下面骚动顿起,她居然看到前排还有举小手幅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来参加一个普通漫画签售会的,还是来一本正经追星的。
她在台上刚刚站定,正这么想着,抬头,差点儿没原地脚滑从台子上滑下去。
在读者席的最后排,一个大大的灯牌原地升起。
风骚得熟悉,闪亮得瞎眼。
鱼淼一口气上来,有那么一瞬忘了自己要说啥。
灯牌上面,本来的“鱼淼”两个字,替换成了“鱼七秒”三个字。
还是那么骚,还是那么亮,在书城玻璃屋顶投下来的阳光与四周大亮的灯光下毫不逊色,甚至有艳压群光的趋势。
察觉到她的视线,陈炀和猴子挥舞手灯挥舞得更起劲。
嘴巴大张,表情激动而狰狞,就是没出声儿。旁边坐着的林以珂和祝楚楚满脸写着“我是一个人来的”“我不认识他们”。
左陈炀右猴子,鱼淼再一看中间那个举大灯牌的,气一噎,话筒都要甩掉。
——居然他娘的,是陈烺!
陈烺啊!陈烺是谁!稳重自持的四舍五入三十岁的成熟男人!
烺哥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居然跟陈炀他们一起胡闹?
而且还背着她偷偷跑过来搞这种骚操作!
鱼淼简直要当场背过气去。
等到开场发言和采访流程走完,签售真正开始,长龙队伍再次摆尾,轮到陈炀他们,猴子打头阵,屁颠颠地把书放到她面前:“奇妙老师,请在这里写一个‘江明智世界第一最几把帅’,谢谢。”
鱼淼瞥他一眼,唰唰两笔写完。
猴子激动地接过来一看,跳脚了:“我靠,鱼小苗你这就过分了吧!”
“写的啥?”陈炀探头看。
【给我滚】
后头附上一个简笔中指。
陈炀;“……”
陈炀乖乖把书递上去,一本正经:“我就什么都不用了,奇妙老师您签个名就行。只签名。”
鱼淼面不改色,签完把书扔回给他。
【你,死】
后头一把简笔刀。
陈炀:“……”
最闹腾的就这两个,连祝楚楚都乖乖巧巧让她签完就跑了。长龙队伍一点点缩短,鱼淼签到后面手都酸了,童时在旁边负责指引签完的读者往另一边按顺序走。
谢梓洲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了队伍里,鱼淼那会儿都快签花眼了,视线内忽然伸进来一只男人的手,分外熟悉,她愣了愣,抬头,就看见小谢同志一手插着兜,身姿挺拔又有几分慵懒,一手拿着书,递到她眼前。
“奇妙老师,”他垂眼专注地看着她,唇边一点笑意,“签个名。”
鱼淼抿着嘴,克制住嘴角上扬,低头认真地给他签了个名。
——【感谢小谢同志的到来,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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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场的签售会超了十分钟的时才结束。
结束后鱼淼拎着陈炀和猴子一顿狠批,最后看向陈烺,她不敢批,只敢问:“陈烺哥,你怎么也跟着他们一起胡闹啊?”
陈烺歪了歪头,咧着唇笑:“偶尔闹一次,还挺有意思的。”
鱼淼:“……”
她转向祝楚楚。
祝楚楚举起双手:“我可没闹哦!我就是偶然和他们碰上了,被硬拉着一起的!”她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缓慢移到谢梓洲身上,讪笑,“哥你也在啊。”
又看看鱼淼,小眼神儿来回瞟,不敢说话,只敢在心里大胆猜测。
几人都注意到鱼淼身后气压一贯低冷的谢梓洲,陈炀和猴子求生欲极强,两人勾肩搭背,招呼着林以珂祝楚楚和陈烺先走了。
鱼淼按了按太阳穴,被这俩活宝搞得好气又好笑。
下午的签售会他们没再来,结束后陈炀发来消息说一起吃个饭。
她瞅了眼谢梓洲,把消息给他看。
谢梓洲瞥了眼,淡淡地“嗯”了声。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鱼淼担心他的行程。
“明天走。”他自然地牵起她。
“这么忙,你还有空往外跑。”
男人神色未变:“为了见你。”
鱼淼皱皱鼻子,两人说话间从员工通道走出书城。
往前走了二十来米就是大路,冬日天黑得快,外头飘起绒毛小雪,城市的霓虹灯光交相辉映。
她呵出一口气,隔着很快散开的白雾,童时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鱼淼一顿。
小姑娘背着背包,手里拎着电脑包,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
一辆私家车缓缓在她面前停下。
她停顿了两秒,拉开副驾驶钻进去。
开合的车门间,细雪落下,像扫描仪,在驾驶座的男人脸上扫过。
——李向一。
作者有话要说: 陈小样儿:我还是这么难……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猴子:难兄难弟抱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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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风月白描(9)
车缓缓驶离, 融入夜色中。
一月天寒地冻, 雪飘下来落到鼻尖,很快化成水珠。
鱼淼抹掉鼻尖的水珠,手往谢梓洲手心钻了钻。
“我们晚点再吃饭好不好?”她抬头看谢梓洲, 轻声问, “我想先把这件事处理了。”
“好。”谢梓洲扫掉她头顶的细小雪花。
两人往酒店方向走, 鱼淼掏出手机给童时打了个电话。
响了十来声, 那边才接起。
背景音很安静:“喂?奇妙老师。”
小姑娘声音略低, 在静谧背景音的衬托下显出一丝压抑。
鱼淼平静道:“童童, 你已经走了吗?”
“啊?”童时愣了一下,“啊……还、还没走远。”
“那就好,”她放软了声儿, 听上去毫无异样, “你有个东西落了,我给你送过去吧,你一会儿不是还赶车回去吗?给我个定位。”
童时反应很激烈:“不!不用了……老师您在哪儿,我回去拿吧。”
“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你回家的时间?”
“不会的……我去拿就行。”小姑娘坚持道。
“那……好吧,我已经回酒店了,你来酒店找我吧,我把房间号发你, ”鱼淼顿了顿,又说,“对了,我捡的是个U盘, 应该是今天从你包里掉出来的。”
挂了电话,鱼淼把手机塞回大衣口袋,而后捏了捏躺在口袋里的U盘。
这个U盘,是她离开书店的时候店员给她的,问是不是她掉的。
鱼淼今天是看着童时赶稿的,那会儿童时的笔记本上就插着这个U盘。当时童时已经先一步走了,她以为童时要去赶车回家,就没把她叫回来,打算明天一早再寄过去给她。
却没想到,童时早一步走,是在等李向一。
鱼淼想,怎么就差点儿忘了呢。
《行漫》的主办公司,行星传媒有限公司,就在C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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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淼回酒店等了会儿,正跟陈炀他们发着消息,谢梓洲靠在窗边,难得低头拿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聊天,拇指在手机屏幕上不急不缓地敲。
她好奇瞟了两眼,正要发问,门铃响了。
谢梓洲抬了抬眼,过去开门,鱼淼无奈咽下到嘴边的疑问。
童时背着包,双手提着电脑包,口罩依然没摘,微微低着头,很拘谨的模样,小心抬眼,对上男人冷郁的一双眼,无端似有一阵凉风往衣服里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局促地把头压得更低。
小声开口:“我……我找鱼老师。”
鱼淼在屋里看着她的反应,一颗心不断下沉。
童时,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的?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和刚认识的时候判若两人。
轻轻呼出一口气,鱼淼扯起嘴角说了句:“我在呢,进来吧。”
谢梓洲侧身,童时低着头说了句谢谢,往里走。
身后响起关门声,她身子绷了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生不安。
“奇妙老师,我来拿U盘。”
“哦,在这儿呢。”鱼淼按着桌上的U盘滑过去。
童时伸手,刚刚要碰到,鱼淼蓦地往回缩了半寸。
生生错开。
童时愣了愣,嘴巴刚张开,就见鱼淼拿起那个U盘,晃了晃,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沉着严肃。
她问她:“童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童时僵住。
鱼淼捏着U盘,按回桌上,身子往前倾,由下往上,直直望着童时的眼睛,一字一顿:“童童,《问罪》的分镜,是不是你画的?”
“……”
童时像是被拔了发条的人偶,一瞬间全身血液骤冷,双眼呆滞,半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知道鱼淼说的是哪些分镜。
见她这样,鱼淼心里不忍,闭了闭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起身,拉过童时的手,把U盘放到她手里,握住,冷硬的嗓音柔缓了些,说:“童童,君霖跟我说了很多事情,关于你的,关于李向一的,也有关于她自己的。我今天看见你包里掉出来的药了,舍曲林,抗抑郁的药,对不对?”
“……”
“这一切都跟李向一有关系,对不对?”
童时垂着头,眼底青黑,眼捷挣扎不安地微颤着。
鱼淼不自觉收紧了力道,突然很难受,难受得想哭。她咬牙把冲上来的哽咽压下去,手臂揽过瘦弱的小姑娘,轻声说:“童童,你告诉我,你受了什么委屈。我相信你,我会帮你的,好不好?”
温柔的安抚,却像从山顶冲下来的洪水,顷刻间冲塌了早已布满裂纹、摇摇欲坠的心防。
童时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包带,脸渐渐埋进鱼淼臂弯里,咬着唇,脆弱的呜咽遮在口罩底下,沉闷而崩溃。
“老师……救救我,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她哭着说,“我每天都想自杀,我想死……我快不行了,我好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