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说话时眼神飘了飘,小孩子对自己的心思不善隐藏,鱼昌戎瞬间便察觉出女儿短短一句话里的害怕和小心翼翼,以及这些情绪透露出的事情。
他制止了要继续说话的何若,正要开口,旁边插进来一个女声:“何若!”
一个女人牵着神色冷硬的谢梓洲走过来:“你们方便吗?先带他回去吧,他爸爸那儿……”她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来人是唐晓尧的母亲,姓刘,叫刘芸,在社区委工作,老人的后事基本也是她在负责。
谢梓洲视线微移,在好奇偏过头的鱼淼脸上停留了几秒,才抬头不大自然地叫人:“叔叔,阿姨。”
刘芸无奈道:“本来我想说他跟我一块儿回去的,但他就说要找鱼淼,他爸那边我们还得去安抚一下,这边也得再收拾收拾,只好麻烦一下你们了。”
何若看了眼女儿,小姑娘已经蹦跶上来欢天喜地地拽着谢梓洲开始叭叭叭了,小嘴儿跟个水枪炮弹似的,她笑了笑:“没事儿,你们忙吧,我们就先带孩子回去休息休息,这一上午的也累了。”
刘芸放心了,拍了拍谢梓洲的肩膀,稍稍弯下腰说:“阿洲,你先跟鱼淼回去,等阿姨忙完了回去做饭,让你尧尧弟弟给你送过去。”
谢梓洲正被鱼淼拽着听她说自己这几天在家里作业写得怎么样、牙齿长出来了、爸爸带她玩儿的飞机游戏……像一箩筐豆子哗啦啦倾盆而下要把人埋起来似的。
听见刘芸的话,他一顿,垂下眼帘,视线在她揪在他袖口的小手上停了停。
“不用了,刘阿姨。”他说,“我不饿。”
刘云皱眉:“这怎么行?不好好吃饭对身体不好,你总是这样,以后容易生病的。”想了想,她苦口婆心又说,“还长不高。”
“怎么,他不吃饭吗?”两人的对话引起了何若的注意。
“是啊,他爸那个样子,他要是经常能吃饱,哪儿会瘦成这样。家里没人给他做,他自己也不爱吃饭,经常闷声自个儿饿着肚子,这时间长了怎么行啊……”
……
三位大人讨论起谢梓洲的吃饭问题和身体状况,鱼淼听懂了大人们说的话,扯着谢梓洲教育道:“你怎么又不吃饭啊,不能不吃饭的。”
谢梓洲抿唇,撇开眼,低道:“我家里……没人做饭。”
“这还不简单!”
谢梓洲没来得及接话,被小姑娘揪着小西装袖口猛地一扯,往前踉跄一步,停在何若身边。
鱼淼没松手,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抓着何若衣摆晃:“妈妈,妈妈。”
何若看下来:“嗯?”
鱼淼理直气壮:“谢梓洲想去我们家吃饭!”
谢梓洲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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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梓洲是第一次来鱼淼家,小姑娘热情高涨,都不用父母说,自己先脱了鞋子,然后打开鞋柜翻出一双拖鞋放到谢梓洲面前:“你穿这个!”
谢梓洲看着面前这双大了不止一个号儿的成年人型号拖鞋,犹豫了一下,顶着鱼淼闪闪发亮的眼睛,正要屈服,鱼昌戎收走了他面前的拖鞋,放回鞋柜里。
鱼淼鼓着腮帮子不开心:“爸爸,你拿走客人的拖鞋,你不礼貌!”
“小客人脚没那么大,爸爸这叫做补救措施。”鱼昌戎耐心说着,拿了另一双和鱼淼脚上型号一样的鞋子给谢梓洲。
型号对了,但谢梓洲低头瞅着这双型号正确的拖鞋,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下脚。
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儿颜色,鞋面儿上一个蝴蝶结的印花,再往上走还带着一对儿透明粉的小兔耳。
和他身上庄严肃穆的西装形成了一种让眼睛非常受冲击的奇妙反差。
鱼淼却没觉得,小姑娘哥俩儿好地拍拍他肩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双拖鞋,就借你穿吧!”
“……”谢梓洲往下瞄了一眼,脚丫子十分不自在地往回缩了下,又动了动,“谢谢。”
“不用谢哦!但我觉得你穿着没我穿着好看。”
“……”
葬礼从早上到中午,从墓园赶回来,这会儿已经下午两点,谢梓洲安静沉默不闹腾,身上笼罩着阴郁冷气的小孩儿像是一点儿饥饿感都没有一样。
鱼淼就不一样了,一路上喊了不知道多少次饿,哪怕吃掉何若特意给她带的小面包,没过一会儿又开始奶声奶气地撒娇说饿。
说还不够,小姑娘一使起小脾气来果冻似的黏糊,直往旁边的谢梓洲身上碾。
谢梓洲靠在椅背上坐得不歪不扭,只是在发脾气压根儿不顾四周的小姑娘倒过来时,黑刷子似的睫毛不安稳地抬了抬,随即很快落下。
饿坏的小鱼淼一回家就先拆了袋儿小饼干吃,见鱼昌戎要进厨房,她急忙放下手里的小饼干,嚼着包饼干渣嚷:“爸爸!你过来!”
何若对丈夫挥了挥手,把他赶出厨房去陪女儿玩儿。
谢梓洲向来不太关心周遭的环境,进屋后他也不四处瞅,视线基本随着鱼淼所在的位置移动。
他看见她双手抱着鱼昌戎的手臂将人拖过来,神神秘秘地卖关子:“有一个游戏特别好玩儿,我让我爸爸带你玩儿!”
鱼淼抱着爸爸手臂蹦蹦跳跳地撒娇:“爸爸爸爸,飞机!”
“你开还是谢梓洲开?”
“谢梓洲开!”小姑娘慷慨大方,“谢梓洲开飞机!”
“好嘞,来咯——”
男人宽阔的身姿带着遮挡光亮的阴影低下来,谢梓洲已成习惯地往后撤了一步,猝不及防,下一秒双脚便离了地,光线豁然开朗,涌入眼眶,带着点儿晃动的眩晕,慢慢稳定下来。
他伸手就碰到头顶的吊灯,鱼淼小小的身影变成了更小一团,小姑娘仰着头满脸惊奇地看着他,“哇”地惊叹出声。
他被放在男人后颈处坐着,鱼昌戎扶着他的小腿。
重心不太稳,摇晃间,谢梓洲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鱼昌戎头上。男孩儿很快反应过来,触电般迅速收回手。
鱼昌戎哈哈笑,晃晃脑袋:“来,驾驶员扶稳了,飞机准备起飞了——”
谢梓洲迟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缓缓地放到他头上,力道克制,十分不习惯。
男人在客厅里迈开步子绕圈儿跑起来,带动室内的空气流动,钻进鼻腔里的气味带着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鸡蛋的煎香与番茄的清香。
这种体验很奇特。
无论是骑在和父亲年纪相仿的叔叔脖子上,还是里地面这么远的距离,亦或是厨房里传出来的那声“慢点儿”的叮嘱,都让他感到陌生。
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身体哪个地方的空缺被填补了一小块儿的感觉。
谢梓洲不由自主放松了些,低头看去。
鱼淼在下面也跟着跑,边跑边不服气地控诉:“爸爸,我也要这样开飞机,你之前都不是这样开飞机的!”
鱼昌戎带她玩儿这个游戏,就是把人托着,小姑娘自己非常配合地绷直身体小鹏展翅,哪儿享受过骑爸爸脖子的待遇。
小鱼淼嫉妒,心里相当不平衡。
于是放下谢梓洲,鱼昌戎又不辞辛劳地带着女儿这么骑着脖子玩儿了一轮。放下女儿时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俩小孩儿倒是一点儿汗都没出。
何若靠在厨房门边发出了无情地嘲笑,招呼一大俩小三个小孩儿吃饭。
长时间没怎么吃东西,大家都急着想吃饭,何若就做了些简单的菜迅速做好了,一盘番茄炒蛋、一碟炒青菜和一蛊紫菜汤。
何若和鱼昌戎原本都以为还得哄一哄谢梓洲吃饭,结果发现他根本不需要人操心,自己洗了手就坐在桌子前,吃饭时也很安静,乖乖地把何若给他乘的饭都吃完了,也不挑。
虽然小孩儿有意遮掩,但吃得还是有点那么点儿急,像是饿坏了。
鱼淼就跟不用操心,整个一小饿虎扑食,唏哩呼噜地迅速扒完了整碗饭,甚至还想再去舔一碗,被何若伸手拦下,摸了摸肚子。
“嚯,谁家的西瓜啊,都这么熟了还想往里施肥呢?”何若轻轻拍拍女儿的肚子,取笑道。
鱼淼捧着碗筷,瞟了一眼闻言看过来的谢梓洲。
挠挠脸,她把碗筷塞进妈妈怀里:“不吃了不吃了,苗苗吃饱了。”
她小跑到谢梓洲边儿上,小手扒拉着他的椅背:“谢梓洲,你吃饱了吗?”
小姑娘吃饭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脸上沾了一颗米饭也毫无察觉,就这么扑扇着一双大眼睛看他,眼睛里写满了“吃饱了我们去玩儿呀”的无声催促。
谢梓洲“嗯”了声。
“外面不下雨了,我们去楼下玩儿!”
鱼淼兴致冲冲,拉着他就要往玄关跑,谢梓洲猛地一收力,把她拖了回来:“等等。”
鱼淼被动往回刹了一步:“啊?”
谢梓洲没把手臂从她手里抽出来,空着的手从桌子上抽了张纸,在她脸上轻轻地擦过,带走上面那粒乱跑的米饭。
男孩儿微凝着眉,阴郁颓然的黑眸半低垂,神色很认真,仿佛她是个一碰就会碎掉的纸人,生怕用力一点儿就给擦破了。
隔着薄薄的纸巾,小姑娘脸上的温度温温热热的。
鱼淼眨眨眼,看着纸上那粒米饭,后知后觉“噢”了声,抬起手背不讲究力道地擦了擦脸:“谢谢!”
纸团捏在手心,莫名像一团火球。
谢梓洲握着纸团碾了碾,舔舔下唇,闪开视线没看她,声音很小地说了句什么。
鱼淼没听清,往前凑了凑:“什么呀?”
男孩儿轻轻吸了口气,翕动唇瓣间吐出的字词模糊不清,压着一股生冷又闷的臊意:“我想以后来你家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起立!!鼓掌!!!!为我们洲宝迈出了登门入室的那一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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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天第二更,第一更3点发的,没想到吧.jpg
这章还发红包哈,今天就不再更了,大家伙儿咱们明天晚上见!
第10章 果糖涂鸦(10)
在鱼淼锲而不舍地每日记录下,一年级上学期转眼便过去了。
季节由秋入冬,寒假接踵而至。
临城在南方,冬季雪薄,温度不低但气候阴冷潮湿,寒风穿透厚重棉袄直往骨头缝儿里钻,一身的御寒衣物仿佛是个摆设。
鱼淼是跟着父母从北方来的,六岁的小姑娘在南方第一次过冬,南北地理位置不同带来的气候差异,让她不可避免地生病了。
但鱼淼是谁,性子野,什么都不怕,就连生病都压制不住她一身活泼跳脱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也就发烧两天蔫儿了会儿,烧一退,立马裹着小棉袄就去找谢梓洲玩儿。
谢梓洲当初那句“我想以后来你家吃饭”说完,鱼淼立刻拍手欢呼起来:“好呀!”
小姑娘转头趴到爸爸腿边:“爸爸,谢梓洲以后肚子饿的时候能不能来我们家吃饭啊?”
小孩子饭量少,几顿饭吃不了多少,家里也不是负担不起,鱼昌戎和何若见谢梓洲的家庭状况如此也不忍心,点头同意了。
家里没了老人,谢父比以前更加颓废,经常一出门就是几天几夜地不回家,回了也是一身的酒气,酩酊大醉时对谢梓洲依然打骂,清醒后便又懊悔万分地道歉。
然而下一次还是下手不犹豫。
这样的模式渐渐形成了打不破的恶性循环,鱼昌戎和何若为人父母,每每看到谢梓洲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只觉得触目惊心,索性让他吃完饭就在家里睡下。两房两厅的房子没有空余房间给他,何若原本打算她和女儿睡,让丈夫带着谢梓洲睡,但谢梓洲对成年男性有着已成惯性的抵触,小孩儿自己要睡客厅沙发,夫妻俩便也不强求。
渐渐的,鱼淼家里多了几套谢梓洲用的枕被和生活用品。
鱼淼发烧这两天谢梓洲没来,外头刚下完一场雪,雪地打滑,冷风一吹,小姑娘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怀里揣着两瓶热牛奶和两袋儿小面包,往老房区跑,素白地面印出一个个小巧的脚印,发出嘎吱的轻声抗议。
小区里的植被失去了茂密翠绿的外装,光秃秃的枝丫托着积雪,老房区前那颗最大的老树在冬天也难逃一秃,在老旧的楼房背景衬托下,孤独又荒凉。
鱼淼知道谢梓洲家在哪一户,但她轻易不会上去,抱着两瓶牛奶,在楼下扯起嗓子:“谢梓洲!”
烧是不发了,但感冒还没好,小姑娘鼻音浓重,声音也不若往常清脆。
四楼窗口很快打开,谢梓洲伸出脑袋往下看了一眼,缩回去,窗关上。
老房子隔音不好,鱼淼在楼下能听见四楼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是连成串儿的脚步声往下愈发清晰。
这半年谢梓洲长高了不少,身形依旧清瘦,但同原先一副营养不良的瘦削苍白相比,现在他看上去有气色了许多,只是肤色天生冷白,眉间阴郁始终缠绕。
女孩子在这个时候的发育通常是快于男孩子的,谢梓洲长高了,鱼淼也长高了,两人不分伯仲。
人一下来,她率先抬手在他和自己头顶比划了比划,噘嘴哼道:“没超过我。”说着把牛奶面包塞过去,“喝牛奶,我热过了。”
半年过去,鱼淼掉的牙长出来了,但紧接着又掉了一颗,结果现在一张嘴说话,嘴巴还是漏风的。
谢梓洲还是不喜欢牛奶的味道,但只要鱼淼给他的,他都照单全收,一句怨言也没有,最多皱皱眉头。
次数多了,鱼淼也学会了如何分辨他的喜好,没什么反应,就是可以接受,会笑一下的,就是喜欢,如果皱眉,那就是不喜欢。
可他不喜欢也不说,鱼淼又不高兴了:“你明明就不喜欢这个东西,为什么都不说的。”
谢梓洲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看得出来自己不喜欢,顿了顿,说:“因为是你给的。”
小鱼淼十分不理解,满头雾水了老半天,她的逻辑链条尚不能将两者完整地联系起来,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深沉教育道:“不可以的,我爸爸说,不管是谁,如果那个人做了什么让你感到非常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学会拒绝。”
谢梓洲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嗯”了声。
但后来他也没拒绝过鱼淼,有了这次之后,鱼淼给他的就是他再不喜欢的,他也会控制自己不去皱眉。
鱼淼一直就是靠他皱不皱眉来分辨他的喜恶,思想简单不拐弯,见他不皱眉,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并不讨厌,不会往深了想。
……
谢梓洲喝牛奶喝得慢,鱼淼吨吨吨几口就喝完了,现在看见牛奶瓶盖儿,她还心有余悸,从那之后再也没用牙齿咬过瓶盖儿。
空牛奶瓶放到一边的地上,她坐在台阶上歪头看谢梓洲喝,颇有点儿监督他的意味。